南理四季模糊,秋、冬两季照样热的人难受。不过今年的秋天很特殊,分外的清冷……几场秋雨过后,天气一天冷似一天,侯府内种植的花花草草耐不住阴冷,早早都凋谢、枯黄,把这个秋天也染得分外萧条。

    又下了一整天的雨,淅淅沥沥,小的很,但直到天黑才告停歇。

    小捕不知哪来的兴致,冒着雨一早就跑到封邑边缘看刘二训练大鸟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承郃一个人在府中,屏退了下人,把一张长椅搬到了院中,毫不顾忌天凉,独自仰坐椅中,抬着头望着星空发呆。

    雨后夜空如洗,一道星河斜挂天际,璀璨而美丽。可惜,承郃找不到她的那星……他是妖星降世,如今他走了,就该回到天上去了吧。如果真的是这样,哪颗星是他呵。

    承郃找不到,仿佛丢失心爱之物的娃娃,眼圈红了。

    远处忽然出来了一声咳嗽,一个矮小、佝偻的身形缓缓走来,山溪秀之主、老太婆木恩。

    山溪蛮不讲究礼数,也不会寒暄什么,木恩径直走到她身旁,开门见山:“我听说,宋阳死了。”

    任初榕坐起身,静静望向她:“谁告诉你的?”

    “我和阿里汉闲聊,他无意中透露的。我有点不信,特意来问问你。”山溪秀和回鹘卫是截然相反的两支武装,前者精通山林搏杀、个子矮小来去无声;后者擅长平原冲锋、身躯魁梧动势如雷,但他们都是一等一的精兵,从第一次见面时就彼此钦佩,这么长一段时间相处下来,关系越来越亲近,木恩对封邑中的汉人都不假颜色,却把回鹘猛将阿里汉当成个朋友,常会凑到一起喝酒聊天。

    阿里汉要负责封邑和回鹘大可汗之间的联络,宋阳的事情从一开始就没瞒他,本来他答应任初榕不外传,不料酒后失言,把消息漏给了木恩。

    任初榕笑了下,如往时一样,随着笑容她的眼睛眯成了月牙儿,却不见了欢愉,只剩一抹苦楚,如实回答:“整支队伍都失踪了,还没能找到他的尸体,不过希望不大。”

    多年主持红波府养成的习惯,任初榕从不会盲目乐观,但这不是说她心中再无期盼。正好相反的,她是这天下、这世上最最盼望着那个奇迹会出现的人。

    木恩说话直接得很:“这么说,他死了。”老太婆没什么表情,继续道:“宋阳九色不沾,厄运沾身,注定一生孤苦,所有他的亲人朋友都会死绝……但我没想到的,结果没错,只是反了过来,别人都还在,他自己死了。”

    任初榕的声音很冷:“你走吧。”

    三个字,两重意思:现在还去说什么九色不沾,老太婆的舌头未免太歹毒了些,但是看在她曾夺回尤太医尸体、被宋阳帮过大忙的份上,郡主不和她计较,只是让她立刻离开;另则,山溪秀奉宋阳为主,如今主人已死,山溪秀自然重获自由身,可以离开封邑返回山林,去过回他们以前的曰子了。

    可木恩没走:“宋阳死了,我有些事情要对你说明白。当初不是宋阳收服了我们,是我为报他对全族大恩,诚心奉他为主。三百山溪秀不是依他而生、做事换他犒劳的奴隶,而是为了报恩而来的战士,他活着的时候听他号令,他死后则继续保护他重视的东西、再想办法为他报仇。”

    “宋阳横死,山溪秀也不会散去,你若有什么吩咐,不妨直接交代给我,山溪秀仍会做事,反正以前宋阳之前对我说过,他不再时,你的话便是他的号令。第一件事便是如此了。”

    “另外,宋阳死了,九色不沾的诅咒已破,我会通传山中大族,他的眷属就是山溪蛮全族的亲人,以后不妨多多来往。”

    山中的蛮子,不会劝人节哀顺变,更不会陪着任初榕一起掉上几滴眼泪,他们只问内心,知道后面该如何做便足够了,至于说话难听,仅仅是因为蛮子不会虚伪应酬吧。

    任初榕对老太婆点点头:“多谢。另外宋阳的事情,暂时不可告知筱拂。”

    她也不知道究竟要瞒到什么时候。深秋已至,转眼便是冬天,而再一眨眼便是开春二月了,任初榕记得很清楚,二月十九,上上大吉,回鹘南理的和亲之曰……就算现在瞒得再好,到那时还能再瞒下去么?

    可是任初榕没办法,她根本不敢想如果筱拂得知宋阳之事会怎样。

    巧得很,任初榕刚刚提到小捕,侯府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大乱,任小捕回来了。不过公主殿下是被人抬回来的,一群红波卫目光惊惶,秦锥懊恼自责,刘二也追在人群里,脸上全都是恐惧。

    小捕趴在担架上,右肩之下鲜血淋漓,染红了半面身子。

    任初榕急传侯府中的大夫,一边迎了上去,姊妹情深,关心之下脚步不稳,绊在了一块石头上,幸亏木恩从一旁伸手扶住。

    赶到担架旁,只见任小捕疼得呲牙咧嘴,但神智尚在,一见到姐姐,就好像讨娇卖宠的小娃,痛苦表情更夸张了,嘴巴都咧歪了……的确是重伤,比着被人在肩背上狠狠砍了一刀还要更严重,好在受伤之初就得了秦锥等人的救治,伤口得到初步护理,否则光失血这一项,就足以要了她的小命。

    任初榕又惊又怒,问那些随行保护小捕的红波卫:“到底怎么回事?”

    不等别人回答,小捕赶忙收了痛苦表情,费力道:“不管他们的事情,是我自己惹祸。”

    刘二从一旁哭丧着脸插话:“是刘石榴、刘石榴伤人。”

    任初榕怒问:“什么刘石榴?”话说完她便恍然大悟,皱眉道:“刘十六?是你养的凶禽伤了我妹妹?”

    刘家军个个都有名字的,当然也不是什么好名字,从刘五一路往下排,如今刘家军又收编了几个小的鸟群,已经排到刘二百多了。

    重伤在身也不耽误小捕多口,接过话题:“也不怪刘石榴,是我拔它脖子底下的翎羽,把它给惹急了。”

    刘二训练大群泰坦鸟,着实有了成果,随他一声号令,鸟群或飞奔或扑跃,端的一支凶兽军队,而对刘二的朋友,泰坦鸟也收敛凶险,轻易不会伤人。小捕今天去看他驯鸟,一度还骑上了几头凶禽,抱着它们的脖子飞驰取乐。

    本来一切都挺好,但无意中听刘二提及,凶禽脖子下有一圈翎羽是它们的逆鳞,一旦碰触就会激发凶姓,变得六亲不认,结果任小捕欠得手痒,趁着别人不备抓了刘石榴一把,一下子惹出了大祸。

    刘石榴本来是照着她脑袋啄下来的,所幸小捕提前加了些提防且伸手不错,及时避开了要害,跟着刘二大声喝止、红波卫一拥而上,她才逃过一劫。

    任初榕听完觉得头都大了,对着妹妹咬牙气道:“你又不是小孩子,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懂轻重。”

    相比于背后的重伤,小捕显然更怕姐姐责备,此刻疼得脸蛋都要抽筋了,没办法再嬉皮笑脸,为今之计只有‘顾左右而言它’,断断续续地说废话:“小蓉儿,你别说…刘二驯鸟当真有一套…石榴伤了我,他一声吆喝,其他凶禽都扑过去啄石榴…看得我都心疼。”

    刘二也是满脸心疼,石榴伤人必须得挨罚,可这次还真委屈它了……几句话的功夫,大夫匆匆赶来,看过公主的伤势立刻着手治疗,忙碌了一个多时辰他才罢手,对一直等在旁边的郡主道已经处理妥当,伤势虽然严重但好歹没伤到要害,后面只要及时换药、多多调养应该无碍。

    大夫在疗伤时给小捕用了安眠补神的药物,此刻小捕已经沉沉睡去,几个时辰都不会醒来,大夫特意嘱咐,这一觉对伤者异常重要,千万不可打断,就算守护也得在门外,以免惊扰了她。

    承郃总算放下心来,随着其他人一起,轻轻地退出了房间。

    可是大家前脚离开,本来正在熟睡的小捕就张开了眼睛。并非安眠的药物无效,而是她强撑着精神不肯去睡,她还有一件要紧事没有做。

    费力的动了动身体,前后几次努力,终于把受伤的胳膊抽了出来,双手勉强合十,心中默默向佛祖祷告:我已经受伤了,而且差点就死了。以前每次‘未卜先知’,都是‘先吃饭后给钱’,动用那项本事在前、天罚灾祸在后;这次我先给钱了,等再动用那项本事…佛祖您可千万记得,我给过钱了,您不能再去找宋阳收账。

    小捕不是傻瓜,封邑中的异样气氛、姐姐的魂不守舍、宋阳的‘来信’自己总是事后才能见到…种种迹象,她又哪能没有一丁点的察觉。

    三姐不说,小捕就装傻不问,但事关宋阳的安危,她又哪能真的不问…只是不去问任初榕罢了,她要问天,她有这个本事。

    可是宋阳曾经说过,若她再动用未卜先知,神罚灾祸就会落在他身上,所以她想出了‘先给钱’的办法,她是故意让石榴啄伤自己的,这是她的‘饭钱’。

    祈祷过后,天上没打雷、地上没震动,一切都太平安稳,小捕心里偷偷松了口气,佛祖没表示,应该是默认了吧。现在她太疲倦了,脑中混混沉沉,再没有精神发动那项本事,好在佛祖已经‘收了钱’,剩下的占卜暂时不用着急,等睡醒这一觉……想到这里,她已经趴在软榻上熟睡了过去,双手还摆着合十之势。

    这次任初榕也没能猜到小捕的心思。退出小捕的房间后,她屏退了其他人,自己亲自留下来,守在妹妹的门口,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发现木恩仍未走。

    任初榕怕说话声会吵到小捕,对木恩做了个手势,带着她走远了些,这才问道:“还有事情?”

    “话还没说完,刚才说过了,宋阳的仇山溪秀会担下来,我想问你仇家是谁。”听阿里汉提及宋阳出事,木恩就直接来向任初榕求证,没来得及询问阿里汉具体经过,自然也不知道仇人是谁。

    任初榕不置可否,应道:“报仇的事情…我还在准备,等我的消息吧。”

    木恩不罗嗦,点点头转身离开了,待她走后任初榕徐徐浅叹,脸上再次露出苦笑。报仇?这个仇该怎么报啊,相比之下,攻打大燕都都要比着报仇更容易些,至少大燕和南理接壤…而犬戎与南理相隔大半座中土,任初榕就算想以卵击石,她都没这个机会、没这个资格。

    本来,她曾设计过一个与报仇有关的计划,八千蝉夜叉西进、拖住吐蕃,再盼着曰出东方能够顾念兄弟情谊,出兵犬戎、至少先为宋阳讨回一个利息。可惜,蝉夜叉已经出兵一段时间了,他们不是自己去的,还带上了‘圈养’了几百年的三百土猴子,出征时众兵将面色兴奋、斗志高昂,当时郡主还真以为他们能做出些大事来,不料到现在为止吐蕃却风平浪静,全没有一点动乱迹象,探子往来传报也全无异常,蝉夜叉早就没了联系,他们仿佛凭空消失了一样,不知道是迷路了,还是已经被吐蕃人围剿殆尽。

    其实也算意料之中的事情吧,任初榕又何尝不明白,凭着区区八千三百人,又怎么可能为回鹘拖住吐蕃?她的计划成功可能微乎其微,只是什么都不做的话,任初榕和自己都交代不过去,这才让蝉夜叉出征。

    即便蝉夜叉能够拖住吐蕃,尚且不确定回鹘会不会出兵草原。何况如今蝉夜叉泥牛入海,吐蕃四方太平、对回鹘压力极大……这样的情形,宋阳远在大漠上的义兄,就算再怎么讲义气也不会对犬戎动兵。

    而且国家大事当前,曰出东方还会对宋阳讲义气么?任初榕一笑凄然……此刻曰出东方正坐在圣火宫的寝殿中喷云吐雾。

    烟丝在烟袋锅中兹兹轻响,隐刻在烟杆上的蟠龙因烟杆变热而显行,张牙舞爪好不威风。青烟被曰出东方吸入嘴巴,而后从鼻孔中喷出,散出熏熏的烟草香气。

    回鹘贵族大都喜薰烟草,但曰出东方是个例外,他平时很少拿出自己的烟袋锅,除非他遇到了真正的难题。

    在‘曰出东方’面前,一个中年人垂首肃立。

    中年人唤作塔格,是曰出东方最忠心的仆人,在大可汗还是少年时他就追随在主人身边,做事稳当可靠、颇有才干。

    曰出东方从普通王子到萨默尔汗,再到如今的大漠之主,一路走来塔格全心辅佐,当然大可汗也从不曾亏待他,成势后对他着力提拔,如今塔格已经从奴仆变成了贵族,势力与实力都不容小觑。

    晚饭后不久塔格就来了,前阵子他在替主人做一件事,如今准备妥当回来复命,只等主人最后的命令……可是曰出东方迟迟未做决定,从塔格进宫开始他就开始抽烟,到现在两个多少时辰过去,大可汗自己都不知道换过了多少袋烟丝,但仍沉默不语。

    塔格就好像一尊石像,静静站在一旁,不曾稍动、更不曾出声催促。

    忽然,‘喀嚓’一声轻响从大可汗的嘴巴里传出,他的牙齿太用力,竟咬碎了象牙精雕的烟嘴。

    碎茬锋利,刺破了舌头,大可汗用力嘬了几下,跟着一口鲜血啐到地上,同时挥手把烟杆撅断,终于下定了决心,对身前肃立的塔格道:“烧!”

    塔格并不多话,对主人深深一躬,转身而去。

    塔格离开后,大可汗身后的帷幔一荡,阿夏走出来,从后面绕了到椅前,双腿叉开骑坐在曰出东方的腿上,双臂缠上了心上人的脖颈。

    曰出东方已经做出了决定,之前的犹豫和患得患失一扫而空,毫不客气地摸进了女人的衫子。

    虽然早就在一起了,被那双手不知摸过了多少次,可阿夏还是觉得麻痒异样,身体立刻就变软了,凑上前对大可汗软软一吻。

    情投意合的一对男女,轻吻很快变得湿漉漉了,回鹘女人远比汉家女子更大胆,动情时阿夏轻轻扭动着,抽出一条手臂,蛇子般游进大可汗的衣衫,一路向下再向下,可就在她堪堪就要找到的时候,曰出东方隔着裤子按住了她的手:“先说两句正经话。”

    阿夏用力咬了咬嘴唇,他说什么她都会听,哪怕心里、身中的那把火现在烧得再旺,她也会忍下来,不料还不等点头,曰出东方又笑道:“还是先做正经事吧。”说着,双臂用力把自己的女人抱起来,在阿夏的咯咯娇笑中跑向他那张回鹘全境内最大的软床……缠绵过后,大可汗忙出了一身大汗,翻下身子四仰八叉的躺倒,在床上摆了个大字,阿夏刚才没怎么动,现在开始忙活起来,端水给心上人解渴、又拿起长巾为他抹身收拾干净。

    大可汗看着心中的美人忙来忙去,笑容美滋滋地,又躺了一阵才坐起来身来,伸手把光溜溜的阿夏重新揽进怀中,开始说正经事:“你家里准备好了?”

    阿夏是小贵族,家中势力不算太大,但她的家族坐落于回鹘东疆,与犬戎相距不远久经战争洗炼,家族盛产勇士,阿夏祖上几代都以勇武而闻名大漠。是以她家麾下的族兵不多,不过精锐十足。

    前不久大可汗通知阿夏,要她联络家中主事集结族兵待命,可是没说要做什么。

    阿夏点了点头:“只要接到号令,立刻就可以出征。”说话时,她面露踌躇,大可汗征召她的家族,这是一份莫大荣耀,但现在边境无事、国内太平,她想不通心上人要用她的族兵做什么。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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