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阳没动,笑呵呵地望了谢孜濯一眼。

    沙王不明所以,看在‘朋友妻’的份上,他对这个‘丑八怪’女子关心了下:“这么冷的风怎还觉得热,莫不是生病了?”

    瓷娃娃不理沙王,专心致志和宋阳大眼瞪小眼,对望了好半晌,见宋阳全没有动手的意思,她无奈摇头,不得不放弃了,这才转头去看沙王,开门见山问道:“神眷武士如此大的秘密被我们看破,你会怎样?”

    “什么怎么样?”沙王愣了下,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怕我杀人灭口?”

    沙王没急着回答,而是望向宋阳:“你觉得呢?我会不会杀掉你们?”

    “我是你们死而复生的敌人,预示着神罚之兆…这个事情的分量,比起你的‘神眷武士’怕也轻不了多少。所以我想着,之前你没有因为‘神罚’来杀我,现在应该也不会因为我看透‘神眷’来对付我。”宋阳如实说出自己的想法,同时也给了瓷娃娃一个解释:“要杀我,也不用等到现在了。”

    沙王呵呵呵地笑了起来:“就是这个道理了,果然还是男人的眼光更开阔些。当初留下了你们,现在也不会再除去。”说完他再度看向谢孜濯:“你们汉人都不拿别人的姓命当回事么?为何心里总有杀念?”

    瓷娃娃没多解释什么,大方致歉:“是我以己度人,用那些勾心斗角的念头去度量你们,我想错了,对不住得很。”

    沙王大笑着摆手,宋阳则要帮媳妇说话,当然从心里到语气都不存火气,只是就事论事,揪住沙王的上一句话笑道:“听你的说法,好像沙民无比珍惜别人姓命…可你们杀敌时,比起汉家兵马要更凶狠。”

    “我们会凶猛杀人,不过和你想的不一样的。”沙王正色摇头:“所有白音族人都珍视人命,不过人命之上还有自由两字,若是没了自由,白音毋宁死,就如沙主想要收服我们,白音不惜拼死一战;另则,自己的姓命总会比着别人更加珍贵,这一重也毋庸置疑,所以我们不是滥好人,遇到想要我们姓命的敌人,我们绝不会手下留情,但也仅此而已。只有自由受到妨碍或者自己遭遇威胁,白音才会杀人……能明白?自由最贵重,自己和同族的姓命次之,别人的生命排到第三位,虽然比不得前两重,可也是贵中之贵,远胜那些牲口、酒肉、财富等等。”

    宋阳哈哈一笑,伸手拍了拍杀王的肩膀:“甭那么激动,我知道你们是好人。”

    沙王也觉得刚才那番话说得有些太郑重了,笑着放松下来,又叮嘱道:“天眷武士的秘密,你们要记得,千万不可和白音族人说起。”

    宋阳痛快点头,这没什么可说的,他对沙王、对白音族人印象很好,也不想他们因为这个原因就分崩离析……不料沙王又复摇头而笑:“你误会了,不让你们说出此事,是为了你们好。你若对我的族人揭穿真相,说我不是天眷之人,不管你说的如何认真笃定,又或者再怎么活灵活现,他们都会以为你在妖言惑众、亵渎神灵,怕是立刻就会和你拔刀子拼命……好歹我是白音沙王,这点把握还是有的,他们信我这个神眷武士,远胜过信任你们。”

    三个人聊了这么一阵子,沙王重新起身,跑去和同族一起干活,宋阳也继续上前帮忙,一边干活一边对跟在身旁的谢孜濯说道:“第一次你给我打出暗语,我就没听,你莫放在心上。我就是觉得他这个人不错,这么翻脸了心里不得劲。”

    谢孜濯一笑嫣然:“从来就没敢指望你能听话。再说本来就是我想得不周到,害怕沙王会对你不利,就忙不迭催你动手,可这里还有几万沙民,就算你真能制住他,我们也一样逃不掉的,意义不大。”

    这也是宋阳不肯动手的重要原因,不过宋阳没说出来,好像指摘瓷娃娃考虑不周似的,不料她自己挑明了,而谢孜濯的话还没说完:“另外还有,沙王的武功很不错,要是放在以前你自不用把他放在眼中,可现在不行,我唤你出手,反倒是让你冒险了。”

    瓷娃娃满脸认真,仔细做自我检讨,宋阳则翻着眼睛想了想,忽然把手里的土筐一扔,身形急转爆发全力、好像一头豹子扑向不远处的沙王。

    毫无征兆,突兀翻脸、动手。

    宋阳扑得凶狠且迅速,沙王猝不及防,被他直接撞翻,但沙王的本事不同凡响,不等完全摔倒,单手在地上一撑,借力一个跟头翻越而起,好像个巨大肉球似的纵到半空,继而身体舒展开来,仿佛雄鹰搏兔自上而下扑中宋阳,两个人扭打成一团。

    沙民先是愕然,其中不少人都立刻拔刀在手,旋即大家看到宋阳是空手冲来的,两个人扭打不休拳拳沉重,但并非生死相搏,这一来大伙都不帮忙了,反而哗啦啦地围成了一个圈子,从旁边欢呼加油……扭打了一阵,宋阳果然不行了,沙王的内劲浑厚、技击精湛,最终把他死死按住,又气又笑:“你疯了?”

    说完,沙王放手站起,伸手去揉自己被宋阳拳头砸青了的眼眶;宋阳爬起来,抹掉嘴角的血迹,又吐出口中的黄土,笑道:“见了天眷武者,不打一架哪行。”

    沙王也开始吐唾沫啐土:“现在服了么?”

    “你昨晚饭吃肉,我昨晚饭吃粥,打不过你再正常不过。”宋阳嘴硬。

    “那明天再打过,今晚我喝粥,你吃…”话没说完,沙王若有所思:“你是想和我较量,还是想从我这诳肉吃?”

    宋阳哈哈大笑,返回到谢孜濯身边;扭打较技在沙民中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沙王也不计较什么,他打了胜仗洋洋得意,沙民们则个个嬉笑欢呼。

    瓷娃娃可是又紧张又心疼又纳闷,忙不迭迎上宋阳:“你刚才做啥?”

    “想试试…现在试出来了,我的确打不过他,但偷袭的话,也不是一点机会没有。”

    瓷娃娃皱起了眉头:“是因为刚才我说你打不过他,所以你就去试试?”

    宋阳笑着点点头:“不过不是赌气,是让你的话勾得我有点好奇,想看看和沙王相斗,到底会是个什么状况。”

    谢孜濯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他,就只有苦笑着:“怎么这么疯啊……”

    而值得一提的是,当天晚上沙王还真派人给他们送来了一份烤肉,宋阳这一架总算没白打。

    随后三天,新营地中忙忙碌碌,白音兴建家园,到处一派热火朝天,其间有来自沙民大族的探马出现,在远处驻足观察,白音沙王念在大家同时沙民一脉的情分上,亲自去迎上其中一队以示善意,但对方面无表情,不等他靠近就转身离开了。

    被沙主统一了整整二十年的沙民大族,现在和白音还是同族么?没人敢肯定……不过不管怎么说,至少这几天里没人来找麻烦,沙主也始终不曾露面。

    抵达目的地的第四天清晨,吃早饭的时候,班大人忽然问宋阳:“能记起七七喜庆典和回鹘登皇帝的登基大礼么?”

    宋阳茫然摇头:“什么跟什么?”

    老头子不解释,嘿嘿一笑:“告诉你一声,还差三天!”

    距离七七喜庆典只差三天了,神殿柴措答塔宫处处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吐蕃的僧侣、臣民人人精神抖擞,圣城四门大开,迎接各方信徒朝拜。

    这一天里,被活佛弟子引领着,在高原各处兜了大大小小无数个圈子的燕国师景泰,也终于抵达圣城仁喀。

    进入圣城时,不管什么样的尊贵人物,都必须下车步行,国师入乡随俗,好在他的斗篷宽大,足以掩住全身的溃烂,且篷帽深深,阴影遮住了惨白铁面,这才没有吓到旁人。

    稻草跟在国师身旁,神情友善环顾四周,和初到圣城的游人没有丝毫区别,只有仔细观察才能发现,他的目光很有些换撒,让人分不清他在看什么;或者说,他好像什么都没看,却又仿佛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不过稻草的相貌实在太普通了,任谁都不会对他过多留意,又怎会发觉他的目光有异。

    经过城门,国师暂时驻足,望向城中神山,腹语带笑:“总算是到地方了。”

    稻草一晒:“博结引着我们绕来绕去,最后还不是要让我们来仁喀。”

    国师侧头看了他一眼:“怎么,觉得他小气?”

    稻草应道:“他本来就小气,还用我觉得么?堂堂高原君王、密宗佛主,做出来的事情全无风度可言。”

    “他让我们兜圈子,用意何在呢?”国师淡淡问道。

    稻草想也不想,直接应道:“杀您的威风。”

    国师再问:“博结这么做,于我有什么害处?对他有什么好处?”

    稻草耸了耸肩膀:“国师还是国师,天下第一高手仍是天下第一个高手,于您没有半点损失,于博结也没有半点好处,反倒是显出了他的小气,徒惹人耻笑。”

    燕顶笑了起来:“好家伙,听你这么一说,我都有些觉得,吐蕃的大活佛莫不是个傻子吧?做出的事情既不伤敌也不利己,平白给自己惹来个小气的坏名声……”

    稻草能听得懂燕顶的语气,立刻收敛了一贯的懒散,始终游散的目光也变得清晰明亮,郑重道:“弟子愚钝,请师伯赐教。”

    国师独手一摆,继续笑道:“不用那么认真,自己人之间的闲聊天罢了,平时你师父也这么正经么?”

    稻草也笑了:“那倒不是,师父凶起来谁都受不了,但平时都随和得很,不怎么正经…不是不正经…咳”

    腹语沉闷而大笑响亮,惹得行人侧目,燕顶却一改平曰里的低调神秘,大笑不改直到心怀舒畅才告收声,跟着他忽然转身面对神山的方向,双膝跪倒以侍佛之礼匍匐大拜。

    而街上的许多吐蕃行人,一见有人遥拜神山,全都停下了脚步,整肃衣衫、面色恭谨、口中喃喃念唱着礼唱调子,也都跪地拜倒,一时之间大街上不见忙碌,只剩无尽虔诚……稻草吓了一跳,既觉得眼前情形有些好笑,又因吐蕃信徒的虔诚惊讶,当然也少不了万分纳闷,不明白国师在做什么。

    礼毕后街上又复喧闹,国师也告起身,对稻草笑道:“见我向神山施礼,以为我拜的是大活佛?错了,刚刚我拜的是佛祖,不是宫殿里那个大活佛,这一重我清楚得很。不过这些吐蕃人却正相反,也许他们自己都以为自己拜的是佛祖,可实际里,他们拜的是博结……咱们这些外人看来,佛祖是什么、大活佛博结又是什么,完全能分得明白,不会混乱;可是在吐蕃人眼中,博结和佛祖,或许真没什么区别了。”

    吐蕃人当然不会分不清佛祖与博结,国师的话另有所指——吐蕃是佛国,大活佛则是密宗认为的、佛陀在人间的唯一代表,所以吐蕃人笃信佛陀,便等若信仰大活佛,这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情。

    对于大活佛来说,他想要加强统治,也不用如何突出自己,只要让境内子民加强信仰,认真侍奉佛祖便足够了……而高原之上,本来也不止密宗这一重信仰的,曾也有过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巫门、神教。这些信仰和神祗在很长时间里,都与密宗并存,直到最近这几十年间、确切的说是博结当权之后的几十年,或是邪神带来灾祸、或是佛陀降下祥瑞,彼消此长中,无数旁它教门灰飞烟灭,密宗空前发展,举国上下人人笃信密宗,终成吐蕃建国后从未有过的盛世。

    街上有一人参拜,其他路人都会追随着一起施礼,只此一项便不难看出吐蕃国内的礼佛之风了。

    “这是国内,再说教内,密宗也不是铁板一块,想住进柴措答塔宫七层金顶的大有人在,可几十年下来,博结还是安安心心地坐在那里吃面,其他人要么被他收服,要么被他毁去,鬼王望谷算是下场最好的,侥幸逃过博结的诛杀,跑到外面揭竿而起,不过望谷现在的曰子比起丧家犬也强不了多少。”燕顶在面具后露出了一个微笑:“这个博结,也算是个人物了。”

    腹语中少少带了些兴奋,到了国师这个份上,若对手太平庸,他会觉得索然无味吧。

    几句话讲过博结的生平,国师语气一变:“若博结真是个气量狭小、毫无胸襟之人,又怎么能做出这样一番成绩。”说着,他再度望向稻草,微笑说道:“一个开创高原盛世、把密宗真正发扬光大借以稳固龙椅之人,哪会真的那么小气,会引着我们不停兜圈子,迟迟不肯与我相见?他若没有些特殊目的,我把脑袋输给你…脑袋就算了,我把面具输给你。”

    国师的脑袋和面具稻草都不敢要,忙不迭摇头,同时追着国师的话追问:“那他的目的何在?”

    “小气!”国师回答的理所当然。稻草张口结舌,说了半晌他又把话给兜回来了,合着刚才讲的那些都是废话?

    “刚刚不是问过你,博结领着我兜圈子,对我有什么坏处?对他有什么好处?”国师这次给出了答案,仍是那两个字:“小气!”

    停顿了片刻,他才不紧不慢地解释道:“让我以为他小气,就是对我的害处;让我以为他小气,便是对他的好处了。”

    要是到现在还不明白,稻草就枉被花小飞看重了:“博结装小气?”若是旁人,在说完这一句后多半会笑起来,但稻草没有笑,正相反的,他还皱起了眉头,仔细琢磨着其中的关键。

    燕顶和花小飞情同手足,对这位好兄弟的爱徒,他甚至比着自己那些弟子还要更加爱护。说句实在话,自己弟子中他会如此提点的,就只有以前的那个叛徒阿泰,对阿大阿二他都懒得多说两句。

    不过稻草沉思时,国师并未收声,既然已经开口指点,他就会把事情解释清楚:“博结装小气有两个好处。其一,他以为我是来求他帮忙的…既然是我有求于他,他少不了狮子大开口。可他又怕价码太高会把我吓破,所以先摆出一副小气模样。说得重一些,他是在给我洗脑,潜移默化中让我有了个‘博结是个真正小气之人’的念头,我心里有了这样一个自己给自己的暗示,免不了就会做好更坏结果的打算,后面再谈价钱的时候,对他更有利些。”

    稻草狐疑:“这样做会管用?”

    国师冷晒:“管不了太大的用处,可是你莫忘记我和他的身份地位,我和他坐在一起商量事情,毫厘之差就是黄金万两、三城五地,他哪怕稍稍占上一点便宜,都不会是个小数目。”

    待稻草点头后,国师又继续道:“装小气的第二重好处,就更‘隐蔽’一些了,不单是为了对付我。吐蕃佛主气量狭小之名,早都传遍了中土……小气是个缺点,别人想要对付他的时候,自然而然就会想到他的毛病,少不了追着这个缺点布局,如此一来,还没开始较量博结就先抢到了上风。”

    事情刚说完,前面负责引路的活佛弟子就接到了柴措答塔宫的命令,国师一行就此转向,先不去驿馆了……大活佛博结请燕顶入神殿会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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