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莫能弃 作者:肉书屋

    爱莫能弃 第4部分阅读

    好好游玩,不要多想。”一句句都是对谢审言说的,谢审言低垂着眼睛,面如死水。

    爹冒险来见这罪臣之子,当着谢审言的面说了这些话,就是表明了他日后会为谢审言父亲的复官出力。他把这事挑得这么明朗,多少是有为我铺垫的意思。我想起我对爹说我已经忘记了谢审言,可李伯把他带入了府中,我就和他们一起出游,爹大概觉得我对谢审言也动了心。我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我看着爹说:“爹,请放心,我不会惹麻烦。请爹多保重身体。”我说到此,一下子停了。爹轻叹了声,说了句:“洁儿,一路小心。”我看向丽娘,她因我的话,正红着脸,我更想逗她,就说道:“丽娘,谢谢你照顾我的爹。”

    丽娘的脸红透了,咬牙说:“你等着吧!有你嫁人的时候。”

    我瞪着眼睛假装无辜地说:“丽娘,我请你照顾我爹,这和嫁人有什么关系吗?”

    丽娘又要说话,爹轻叹道:“你说不过她的。”丽娘狰狞地看着我。我笑了,低声说:“你连句话都不敢回啦?”丽娘看了眼爹,狠狠瞪着我,没说话。

    爹浅出了口气,看着李伯说:“好好保护小姐。”

    李伯低头说:“是!老爷,我万死不辞!”

    哥哥对着爹说:“爹,我三月后去李伯父母之处,亲自接妹妹回家。”

    爹点了下头,转身离去,一副封建家长的派头,除了静立不动的谢审言,我们都躬身道别,丽娘紧紧地跟在爹的身后,典型的受气小媳妇的样子。

    看他们走远,我轻声问哥哥:“是你告诉爹的?”哥哥点头,“这么大的事,不能瞒着爹。如果有闲言碎语,爹事先知道,就能应付。”我心里一警,那我是不是该把实情告诉哥哥?可我们就要出府了,现在就站在谢审言面前,也没法开口。

    谢审言开始咳嗽,哥哥等他停了,对他说:“审言,你的咳嗽会有段日子,但我的药一定能治好你,你要坚持吃。”他转头看着李伯,李伯忙说:“请大公子放心,每日两次,我会关照谢公子吃下。”

    哥哥还没完没了,对李伯说道:“药量和种类本应随着他的身体变化而不同,我不能随你们出行,每半月左右,你要让他再看一次郎中,对我的方子进行些调整,给他配置新的丸药。所以我只给了你半个月的药。但切记要找最好的郎中,如果有人不懂我的方子,那他就是庸医。”李伯再称是。

    我道:“哥哥这么自信自己的医术呀。”

    哥哥脸色一暗,“这样的病我要是都治不好,且不说我的师傅不会饶了我,我的师叔大概会要我的命。”

    我惊讶道:“你的师叔如此凶?”

    哥哥冷战了一下说:“你简直想象不出。”他端庄医者的平静神色变成了见了猫的老鼠样,我一下子看清了这位兄长的本来面目,不能说是欺软,但怕硬是一定的,难怪对那个原来的小姐没有任何约束力。

    李伯皱眉:“大公子,你不必害怕……”

    哥哥摇头道:“李伯,我知你武功盖世,但我把话说在这里,日后,你若见了我的师叔,怕你也只有一种结局。”

    李伯问:“什么结局?”

    哥哥道:“一败涂地。”

    李伯愤愤然不服的样子,但没再开口。

    我们几个大眼瞪小眼,过了会儿,我发现除了依然看着地的谢审言,大家都看着我。突然意识到我们将出游的一行中,我是主人,得给指令。难道大家都在等着我说话?我诚惶诚恐,对李伯说:“李伯,咱们是不是该走了?”李伯点头说:“就听小姐吩咐。”

    果然是这样!我忙说道:“李伯,咱们商量个事儿。有人给我算过命,说我命为石中隐玉格。说好听的是随和中庸,说不好听的,就是拿不了主意。日后什么走走停停,该怎么样,咱们能不能就不讲什么虚礼儿,你来告诉我,省得我还费脑子。”我主动交权,甘当随从。

    哥哥说:“李伯,你知道小姐记不起以前了,你就看着决定吧。”

    李伯点头说:“就听大公子的吩咐。小姐,我们出发吧。”

    我立刻应答:“好。”

    他们几个笑出声来,哥哥说:“妹妹,你真听话啊。”

    杏花说道:“小姐是好性子。”

    李伯叹息了一声,牵马走出了大门,谢审言默默地跟着离开,哥哥又和我告别,我几次回头摆手,但他一直目送着我和杏花走出了府门。

    07停马

    到了外面,街上还没什么人,我拿过来斗笠就要戴上,才发现李伯,杏花和谢审言都腰间挎了宝剑。我知道万一出事,他们有武艺,自保当是没有问题,但为了保护我这没武艺的人,也许会送命。我可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我微笑地看着李伯说:“李伯,此次出行,大多事你都可以做主,但万一我偶尔决定个事情,李伯可会听我的?”

    李伯急忙点头说:“小姐尽管吩咐,我一定会听从。”原来的小姐干那些事他都没管住她,李伯该是个愚忠的人。

    我点头,匆忙地说:“那就好,关键时刻我要是让你们离开,你们都要听我的。就这么定了。”说完我就要上马。

    李伯立刻说:“这样不行!我答应了老爷,一定会保护小姐。”反应也太快。

    我啧啧摇头,“李伯,听听你自己的话,是不是有点前后不一样?”

    李伯紧皱了眉头:“反正不会置小姐不管。”

    我收了笑容,对李伯说:“李伯,你知道我不是你的小姐了,许多事情,我会有不同的对策。上兵伐谋,你不听我的话,到时候会坏了我的安排。我如果不信你,提前就会离开你,那样,你根本保护不了我,还不如听我的。”一定要把他绕糊涂。

    李伯真的是一副沉思的样子,我又一笑,快趁热打铁,“我知道你明白这个道理。你如果不答应我,我就找机会自己走,至少还自由自在。”

    李伯大惊道:“小姐千万不可自己乱走。”

    杏花也说:“是啊,小姐,你不认识路,后悔了想找我们都找不着啊。”

    我看着李伯说:“李伯,你看看,你把我逼到这样的地步,于心何忍,赶快答应我吧。”

    李伯自己开导自己似地说:“小姐为人和气,不该与人争执。如果小姐拿个主意,我就听小姐的。”

    我立刻笑了,安慰他说:“其实我虽然不会武功,也不是没有在外面走动过。在我家乡,我每年都出去游玩多次,有丰富的迷路经验。万一走散了,我在最后见到你们的地方等着,你们肯定找得到我。还有,我也不是一无所能。”我仔细想着我的寥寥无几的技能,有些得意地说:“比如,我会游泳,掉到水里谁也不用来救我。还有……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来……咱们再不走,就该回府去吃午饭了。”杏花笑了。

    大家纷纷上马,我戴了斗笠,眼前一片纱雾。我注意到谢审言也戴了顶这样的东西遮了他的脸,大概不能让人认出他来。

    他们都在马上了,我还在努力上马。这次不是匹老马了,是头高大的枣红壮马,我一个劲儿后悔这段时间怎么没提高些骑术,天天在府里读书,今天要骑马了,才想起上次回来的窘态。

    杏花在那里说:“小姐,我帮帮你吧。”我说:“别,我得自己学会上马,一回生两回熟三回就是老朋友!”马转来转去,我对它唠叨着:“你让我上来吧,我人挺不错的。……上次的马没说我坏话吧?我知道,我对它够好的了,它把我颠得够呛……你再不让我上来,我要发火啦!我……”我刚要说“我打你啦”,想到谢审言在旁边,“我”了半天,没说下去。

    我终于手忙脚乱地爬上了马,半趴在马鞍上对马说:“从今天起,你的名字就叫转转了!你差点把我转晕了!”杏花已经笑得喘不过气来,李伯惊惧地看着我,大概想着怎么带我这个大傻帽走江湖。谢审言轻声咳嗽。

    我出了口气说:“走吧。”轻轻一夹马,那马走起来。它忽然往左跑一段,又往右跑一段,根本不直着跑。我在鞍子上只勉强保持平衡,完全没办法引领它。我只觉得像上了游乐场的木马转盘,什么都在乱转。那马在街上之字形地跑来跑去,我耳边只听杏花喊着:“拉紧缰绳,小姐!拉紧缰绳!”我都不知道我手在哪里了,还拉什么缰绳?!晕眩中瞥见他们在我马后也是忽左忽右地跑着,李伯的声音也传来了:“拉紧缰绳!拉紧缰绳!……”我气得半死!这不是让我犯难吗?!看不出我干不了吗?!

    那马突然大步跑起来,我尖声狂叫,马吓得跑得更快,可还是左跑跑右跑跑,不走直线。我不知道我叫了多久,反正我叫的时候就听不见他们那些“拉紧缰绳”之类的废话。我的耳朵在自己的叫声和他们的喊声中渐渐失聪,后来我什么也听不见了,紧闭着眼睛,什么也不看了,只觉得是骑在一匹神马上,腾云驾雾,幸亏没什么人,不然我得踩死千八百的。

    不知过了多久,马竟停了下来,我睁了眼睛,见李伯抓着我的马的缰绳,我们停在城门前。李伯看着我的样子像是想打我一顿,他的方脸上黑气弥漫,半天没说话。我听见我身后杏花的哭哭笑笑和谢审言的咳嗽声。

    李伯终于说:“小姐不会骑马?!”

    我说:“当然会呀!我上次怎么回来的?杏花,你告诉他。”

    杏花低声说:“这是小姐的第二次。”

    我说:“杏花,你说,我是不是好多了?!”

    杏花哽咽着说:“是!上次一个时辰走了一里路。”

    李伯看着杏花说:“你为何不告诉我?!”

    不愿让他为难杏花,我忙说:“我不让她告诉你的,怕你不让我出来。”我知道这就是杏花的心思。

    李伯气道:“你告诉我,我也可以提前教教小姐!”

    我又打圆场:“咱们现在不是在外面了嘛,我这就在学呀。反正我们也不急着赶路,如果你急你们就先走,我慢慢走,别管我啦。”

    李伯叹了口气,牵了我的马缰绳向城门骑去。我在马上喘气,杏花骑过来说:“小姐,你还好吧?”

    我说:“除了魂儿没了外,别的还都在。”杏花笑起来。

    出了城门,李伯一直拉着我的马走。我们走了好久,到了一片平坦的田野上。时值春天,黄|色的菜花满地满野,各色野花,点缀其间。天空蔚蓝高远,空气清新芳香。我大声叹息道:“如此春光,美丽无边哪!李伯,我早晚要自己骑,就把缰绳给我吧。”

    李伯犹疑了一下,终于高估了我的能力,把缰绳交在了我手里。我手拿了缰绳,觉得命运就掌握在了自己手里,不由得哈哈一笑,双腿一夹,马当场飞跑起来。我立刻现了原形,手足无措,只觉四野旋转,马上大叫起来。隐约里,李伯忙催马追来,但我的马很狡猾,知道被追上了就得要被牵着走,立刻开始跑迂回路线。这回周边没有墙围着,它简直是撒了花儿。一会儿跑个8字,一会儿跑个6字,后来十个阿拉伯数字,除了1,都跑了一遍。

    草地大路之间,我在前面尖叫着在马上左转右转地飞跑,后面追着三匹马,和一片“拉紧缰绳”的哀叫声。远远地看到一队二十来人的马队在慢慢地走着,我的马高兴地追着人家就跑过去了。我大喊着:“小心啊,我来撞你们来啦!”那些人纷纷调转马头对着我,有的人还拔出了剑。李伯在后面大喊:“她不会骑马!别伤了她!”一边还喊着:“你拉紧缰绳啊!”我死抓住鞍子,根本不知道缰绳在哪里。

    我的马快到那些人的面前了,大概觉察到了他们的敌意,突然拐了个弯,九十度角向旁边跑去了。我转头间看见李伯他们拼命地追过来,但我的马也看见了,更飞快地跑起来。但渐渐的,李伯他们近了。耳听着他们就在身后了,我的马突然大转了身,冲着他们直跑了过去。眼看着李伯一勒马闪过了我的马,伸手来抓我的缰绳,但我的马已经把他甩在了后面,杏花只来得及把马引向另一边,接着我的马正对着谢审言的马头直冲过去,我吓得叫声翻了一个八度,眼睁睁看着就要撞上,耳听李伯大喊:“谢公子!不可伤她!”我心中大惧,他恨原来的小姐害他,此时他若存了伤我之意,只怕我……心一慌,手松了,半扬到空中,头后仰,斗笠落下,后面杏花恐怖的尖叫声……

    恍惚间谢审言的马头一偏让过我的马头,他修长的手像一道闪电从迷雾中穿过来,一把紧抓住了我的马缰。我的马猛一停,我在马上一晃,脚脱了蹬,滚爬着滑下了马背,一下子坐在了地上,浑身颤抖着哭了出来。

    我险些成了那个被马摔得瘫在床上的帅哥了!那种无力无望、连自杀都不能的生活该是多么可怕!还让我羞惭的是谢审言拉停了我的马。我知道他必然不喜见我,我也因此回避他,可现在我竟然欠了他的人情。

    谢审言引着我的马跑开了。李伯和杏花骑马过来,忙下了马,杏花跑到我身边,问道:“小姐,还好吧?”我点了点,接着又哭了一会儿,听我的马遛回来了,抬头见杏花看着我,又见谢审言把马缰绳交给了李伯,李伯说了一句:“谢谢公子相助。”谢审言一语不发。他戴着有面纱的斗笠,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我可以想象是那一副毫无生气的冷漠和厌恶。我抹干了泪,叹了口气,对杏花说:“别担心,我没伤着。”站起来,向谢审言深施了一礼说:“多谢。”我低头没有看他,他没有说话。我原来就知道定是被他厌烦,现在受了他的帮助,道谢他不理我,让我觉得他对我有种高高在上的轻蔑,一时心里堵得很。

    我要从李伯手中接过缰绳,他没给我。我的恼怒只好发作在马上,我对着马头恨道:“你这个没头脑!你哪里是我的坐骑,分明是敌人派来的j细!我哪里对不起你了?你这么对我?”谢审言会不会怀疑我在骂他?我忙停了口。

    枣红马眼睛看着地,不好意思的样子。我看着它,有些心软,也想赶快说几句好话,别让谢审言多疑,就说道:“我知道你只是贪玩,好久没出来了,但咱们有个互相理解,行不行?你以后如果一定要跑圈儿,能不能只跑五圈儿?我们就还算是朋友。”

    杏花笑着走过来,扶了我说:“小姐,上马吧,我想它都懂了,也会自己数数。”她说完,自己笑个不停。

    我叹息着戴了斗笠,扶了马鞍,爬上了马,对李伯说道:“李伯,今天多劳你牵着缰绳了。明天,我就自己来,你放心,我肯定能学会骑马。”李伯喃喃地说:“小姐,不必心急,我不介意这么牵一路马,总比被你吓死要好。”

    08朋友

    我们走到晌午后,见到前面一处小小镇落,只一条街,里面一个小饭馆。门前一大片马匹,我们下了马,我看着那些马说:“里面大概没地方了。”李伯说:“我去看看。”一会儿他出来说:“里面一张桌子,我们可以进去。”

    下了马,我觉得十分累,心灰意冷地走进屋中。只见满屋的人,角落里有一张空桌子。我靠墙坐下,杏花马上坐在了我一边,李伯坐在了我对面,对他身后的谢审言说:“谢公子坐吧。”谢审言迟疑了一下,坐在了我的另一边,尽量离我十分远。

    一下子我有种受了委屈的感觉。我并没有对他做什么坏事,我理解他不喜欢我是因为那以前的小姐,可他也知道我是谁。我原来对他的冷淡没什么感觉,可他停了我的马后,我对他这么明显地疏远我感到非常不快。仔细揣摩,我明白这就是所谓的欠了人家的心虚的一种怨气。我说了句谢谢,他根本不搭理我,让我感到自取其辱。我不愿欠别人的情,可看来我日后也还不了他这个情。

    想到此,我心中莫名烦躁,一把摘下了斗笠。李伯使了个眼色,我刚想戴回去,就听见有人说:“好相貌!”我抬眼睛一看,从门边走来了一个人,一身湛蓝衣衫,背上背着个包袱,上面挂着个大算盘。他脸瘦露骨,卧蚕眉,小单眼皮的眼睛贼亮地盯着我,两片薄唇,一副j商的样子。

    我正烦着,开口道:“你少来这套!不就想混顿饭吗?家财万贯,每夜自己偷偷被子里数着钱睡觉,可到处装穷!今天我不高兴!你想吃,凑份子!拍下一两银子,不然别坐下!”我说这些话根本没过脑子。旁边有人扑地喷出了一口茶。

    那个贼眼呆了一下说:“你我可曾相识?”

    我坚决地点头:“老相识了!从小我家里就有瓷公鸡铁仙鹤,在窗台上站了十来年。”杏花咯咯笑出了声。

    那个贼眼一咬牙说:“我今天认你这个知音了!”他从怀里掏出一把银子,一点点地数着,抬头说:“半两行不行?”

    我冷笑,“当然行!一分钱一分货,你在地上坐着就是了。”那边又出了口茶水声,谢审言咳起来,我烦躁不安。

    贼眼放了银子在桌上,我示意李伯和谢审言之间的空挡,贼眼搬了个凳子坐在下,对着我们一拱手说:“在下钱茂。”我说道:“就叫钱眼得了!”那边又喷水。我低声说:“有人不会喝茶了,只会喷茶。”钱眼笑起来,马上成了我们一伙的了。他看着我问:“请问这位……”就听那边有人向这里走来,李伯严肃地看着我,我低了头。

    来人在桌子旁停下,慢慢地说道:“我也想凑一份。”声音响亮,像个歌唱家。那人说着在桌子上放了一块大银子。我闭眼叹气,我还说不惹麻烦,就因为生了谢审言的气,招来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人。我没抬眼说道:“凑份子,大家都得出一样的银子,你放这么多我还得找你钱,我又不会数数,麻烦得很!你把银子拿开,我请你了。”

    钱眼说:“不公平不公平!为什么我得出银子,他就不用?他那块银子那么大,干脆把我这份也出了吧!”说着就要去拿桌子上的银子,我睁眼盯他,钱眼一愣,说道:“你也不说个什么?这么看人。”手缩了回去。杏花哧哧笑。谢审言咳了一下。

    桌边那人哈哈一笑,收了银子,说了声“借光”,人来搬了椅子,他坐在了我旁边。我隐约感到谢审言全身僵住,呼吸细弱。我这才去看我旁边的人,见他二十来岁年纪,一张宽阔的脸庞,两道扫帚一样的浓眉,大大的眼睛,亮光四射,鼻若悬胆,唇厚颌方。他穿着平常,但就显得尊贵高尚。他看入我的眼睛,那眼神深情专注,可我知道那会是多么短暂。我认出了这样的性格,因为我对此有二十年的相知。我轻摇了下头说:“没用的,你不用拿你那风情万种的眼睛看我,我不会上当的。”

    他一愣,微笑道:“你为何如此肯定?”

    我也微笑:“因为我知天意。”他笑容敛去,眼睛针扎一样盯住我,我看着他,平静漠然。

    他点下头说:“请问名姓。”

    我一笑说:“我叫宋欢语。”我没问他的姓名,他没有说。

    虽然谢审言安静无语,没有任何动作,可我忽感到他几乎不再出气,极度紧张恐惧,似想从这里消失。我胸中一紧,如临大敌。自我怀疑中,又细想谢审言的状况,爹的权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谢审言怕成这样,此人一定是在比爹更高的位置,看来我没错……立刻心乱跳,手心出汗。但我一向反应迟钝,吓得半死,表面上也是木呆呆的,显不出来。

    身边的人重整旗鼓,再展笑颜说:“宋小姐想吃些什么?”我一笑:“我口味十分简单,随便就是了,公子不必多虑。”我看向李伯说:“李伯,你来点吧。”心中知道经过我刚才的言语唐突不敬,如果他真是皇帝,现如今,我只有装傻充愣表现可爱再展示些有用之处方能逃得性命。

    我转脸看着他微笑,“你们刚才是不是想谋害我来着?”

    他一愣,大笑起来:“小姐骑术实在有待提高。”

    我大方地说:“不知者不怪(记住了!),算是马陷害了我吧。”

    说话间饭菜上来了,我知道现在不能大意,就只吃了两口饭,一筷子菜,喝了些茶。李伯他们和钱眼都吃得津津有味,谢审言没有摘去斗笠,吃得极少极慢,咳时声音都压得很低。

    那人只笑着看着我,我装不知道,放下筷子了才看着他说:“你一口都不吃,看来刚才要凑份子就是应个景。幸亏没收你的钱,不然我还欠你的了。”全是双关之语。

    他哈哈笑道:“你若说欠就是欠,你若说不欠就是不欠。”

    我一笑说:“欠不欠的没什么关系,关键是需不需要还。”又想到这些都是因欠了谢审言,心中暗叹。

    他又看着我笑着说:“你若欠了我,可是要还?”

    我摇头说:“我还不了,无以为报,所以还是不欠的好。”对谢审言就说不出这么洒脱的话了。

    他静下脸来说:“小姐这样的言辞,女子中少见,可是学过什么策辩之术?从师何人?”

    我微笑,“我天生短记性,读了就忘,忘了还读。学过些商学知识,但现在大约全还给了老师。”

    他叱了声:“商人……”

    钱眼喜道:“难怪你一眼看透我,原来我们是同行!”

    我瞥了钱眼一下道:“我看透你不是因为我和你一样,是因为我懂你这样的人。不明白就别插嘴。”别让他也搅进来,日后一起获罪。

    那个“大约是”的皇帝轻哼道:“可见商人之心,路人可知。”

    我突然有了个念头,古代中国都是重农轻商,如果给他讲些现代商业理念,也许他尊敬我的所学,就能放我一条生路。就笑着看着他说:“我对此倒别有体会,可不可以让我说说我的理解?”

    他重看着我说:“小姐想说的,自然是有趣的。”

    我忙摇头:“我为人十分愚笨,记不住圣贤之书。只能凭些自己的揣摩。你帮我看看对不对。人大多能干好一件事,那是其人之专长。比如有人最擅长纺织,如果她全天都纺线,可以得到三大筐。又比如有人最擅长磨面,如果她全天都磨面,可以得到三大缸面。可人无完人,她们不能两者皆精。如果她们又要纺线又要磨面,因为总要干件自己不擅长的事情,每个人每天只能得到一大筐线和一大缸面。如果你有安排她们工作的权利,你会让她们怎么工作才好?”

    他带着宽容的微笑说:“自然是让擅长磨面的人天天磨面,让擅长纺织的人天天纺织。这样总得三筐纺线,三缸面,比她们身兼二职所总得两筐两缸要好。此所谓物尽其用,人尽其才也,按圣人所云,诚如是,天下为治,王道乐土矣。”一副教导我的样子。

    我笑了:“如此英明!那么广而及之,是不是该让擅长丝绸之人专长丝绸,擅长农作之人专长农作?”

    他微点头说:“当是如此。”

    我说:“那丝绸之地也需农作之物,那农作之地也需丝绸之品哪。”

    钱眼得意地插嘴说:“那不就靠我们商人了吗!”

    他脸色微变说:“商人谋利欺人,不事劳作,却取中间利润,坑害两头,肥己私囊。”

    我笑着说:“那是因为商人不够多!”

    他冷冷地看着我道:“何出此言?”

    我认真地说:“东方不亮西方亮,山不转水转。试想,如果满地都是商人,他们必然互相竞争比价,农人就可以选择出价最高的人卖出他们的产品,而买家就可以选择去买最便宜的东西,中间的利润就不会那么高,商人所得就成了他们奔波劳苦的报酬。他们成了润滑之油,让两地的产品互换交流,允许大家都干自己擅长的事,天下的物产就比没有商人要丰富许多。”这些是现在生活的常识,但在古代就是奇谈怪论。

    钱眼忍不住又说:“对呀!举个例子,谁现在还自己造绣花针?有那功夫不去干点别的?就是靠商人才能省了大家许多功夫啊。如果商人更多,那东西就更多呀。”

    那个至尊宝说道:“要那么多商人何用?民众所需有限,何必让人欲求无度?!”钱眼似忽觉异样,马上低头,不再说话。

    我看着他说道:“其实,商人的存在不是个道德问题,是个功利问题。如果因为有了他们,人人能尽力发挥所长,物资丰盛,让民众富有,国家税收就会增长,那么他们就起了利民利国的作用,为何要限制他们呢?”我简直就是资本主义的宣传员了,但现在只能顾一头,尽快把他辩倒,我能活命。

    他半眯了眼睛说:“国家的税收,不是要凭商人之力才得增长。自古都是以重税增加朝廷收入。”

    我微叹道:“苛税猛于虎,乱世起于民不聊生啊。所谓民富国才强盛。关键不是重税,而是民富。试想,如果民众有一百钱,抽税八成,国家才得八十钱,民众二十钱不能为生。可如果民众有一万钱,抽税二成,虽是轻税,可国家得两千之资,远胜八十之钱。民间尚有八千,足让人生活富足。人们安居乐业,国家自然安康。”

    他眼神有些涣散,说道:“自古圣人力排经商之路,倡导农桑,必是有因。”

    我知道他已经大半接受了我的说教,赶忙巩固道:“我并没有说废弃古法,但时代不同,圣人也说要因势利导(这是谁说的?)。自当遵从古法,重农重工,可也不必枯守旧例,尝试重商多商,也是辅助农桑。商业如一只无形的手,能运转调配,补缺拾遗。若民疲惫,更当轻捐轻税,让民修养生息……”到底也上了四年商科,经济学多少记得些,讲来倒十分顺畅。

    他打断我说:“你从何处听得这说法?”

    我忙笑着说:“我梦中常游仙境,听大师们评讲人世纷纭,也读过他们的仙书妙语。可惜我读了就忘了,学不致用,只存了这么点理解,就用这来抵偿你要凑份子的虚情假意可好?”我现在怀疑古代那些托词天上传言的人都是我这样的,在危险之中,拉着个仙境的幌子,给自己铺一条逃路。

    他目中如炬光芒,可淡淡地说:“你讲了这些,是指望能全身而退吗?”让我透心凉!

    我赶快使劲眨眼,人们说我这么干时,显得特纯洁,“你在说什么?你不是来凑份子的吗?我没收你的银子,你不高兴了?”什么叫恩将仇报啊!我白给他上课了,皇帝都是白眼狼。

    他轻笑了下说:“你既然没接我的银子,也许哪日可以过府,我也好还你这次长谈之谊。”他眼里又似乎有了那情意款款的和蔼。

    我几乎吓蒙过去,这是矫枉过正了。我可不能进他的府,进去容易,出来就不容易了。那不是人去的地方啊!出个门都不行,一辈子担惊受怕……忙笑得温暖人间地说:“我是个无用之人,爱在外面瞎逛。胸无大志,目光短浅,没几个人看得起我。你待我是个朋友,我当然会应邀与你相谈,说不定还能助你一臂之力。过去我也遇到不以朋友之心待我的人,我一走了之,恨不能逃到异界灵乡,反正我就是从那里来的。”谁不是从那里来的?我是在以死相拒,装神弄鬼,可脸上笑容不减。

    他的和气劲儿没了,半晌,狠盯入我的眼睛说:“你又能如何相助?”

    我深吸气闭眼感觉着他的思绪,无词的言语涌现在脑海。我虽不知真假,但这时,舍此无它,只有冒一下险了!我睁眼看他,起身附耳过去极低声地说:“你所思西方之役,若现在强行,凶多吉少。”别人都该听不见。我马上坐回来,见他脸色大变,视我如鬼魅,看来我说对了!我心里大舒了一口气,又忙笑:“我时有时没有,今日我们有缘,我才有这么个感觉。明天就不见得有。我一害怕,忧伤,反正不高兴吧,就也没了。”别强迫我!

    他眼睛看着我,好久,脸上显出薄笑,字字是钉子地说:“谁曾想太傅之女竟是如此睿智。”

    我大惊,眼睛睁得老大,他竟然知道我是谁!全家人的命就在我手里了!就又眯了眼努力笑道:“你认得我是谁,干吗不告诉我呀?!我还把你当个朋友,你也太不够意思了!”有点咬牙切齿的意思。

    他看着我又微笑了:“你是真的不认识我了?”似乎得意了些,看来他知道把我震了。

    我叹一声说:“我一场大梦,前事尽忘!结果就经常被人耍着玩,还睿智呢,我都成了白痴了!”

    他出声笑了,说道:“你十分有趣,日后娶你的人,大概得有些胆量。”他似乎无意地瞥了谢审言一下。此时四周已经一片寂静,桌子边的人都深低着头。话里提到国家税收了,大家自然都明白了。

    这时可不能后退,只有装到底,我甜笑道:“朋友干吗用的!我还指望着我日后看上了谁,自己追不着,找你帮个忙,给我做个月老。我好事得谐,心情欢畅,还能多知些奇妙的天意,给你帮帮忙。不然我郁郁寡欢,短命早逝,谁常来说这么一两句不明底细不知真假的话,让你听了一笑呢?”反正我是耍赖撒娇,寻死觅活了。

    他看着我半天,终于说:“竟有只想当我朋友的女子,倒也不错。”他站起来,大家同时纷纷起来,他说道:“日后有缘再聚。”

    我也站起来,笑着说:“有幸相识一场。”我可不想再聚了!今天死里逃生,我已经知足了。

    他浅笑了一下,转身走了出去,一大帮人嘈杂而出。

    09真相

    看着他们都出去了,我长长地呼出了口气,跌坐了下来。开始瑟瑟发抖,抱了双臂在胸前,缩了脖子。

    桌子周围的人都颓然坐下。我抬眼看,李伯脸色煞白,钱眼贼眼瞪得溜圆,杏花眼中有泪,谢审言开始一个劲儿咳嗽。

    我苦笑着对李伯说:“李伯,我错了!我比你们原来的小姐还能惹祸。她只不过害了谢公子一个人,我差点害了咱们一大家子!”

    谢审言连续的咳嗽突然大声起来,李伯看着我颤着音说:“小姐,我平生从没见过你这样大胆的女子!”停了片刻,他补充道:“你可以随便骑马,我不会被吓死了。”

    钱眼开口道:“你这是害我呀!我不过是想插个台,还放了银子。过去我贪便宜的时候没出过事,这次没贪便宜,差点儿没命了。早知道,我还是应不改初衷啊!被你赶走也比被人砍了头强。”

    我知道对不起他,就说道:“我让你别说了,你自己要多嘴的。”

    钱眼短眉毛一挑:“这种八百辈子遇不上的风险谁能想让你碰上!我觉得我就够不露真相的了,哪知道还有更厉害的高手。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看了一眼谢审言,他正在大咳,大概见我看他,立刻低了头,努力平息下咳声。我想他原来是个重臣之子,一定是在什么场合里见过皇上。

    李伯说道:“难道是谢公子先认出来的?”我半垂了下眼睛,表示默许。李伯点头说:“也该是,往年皇上狩猎,各家大臣之子都可前往,谢公子自然见过皇上。小姐也曾扮了男装随老爷去过,说不定皇上就是那时认识了小姐。”

    谢审言停了咳嗽,钱眼看着谢审言说道:“难怪你不怎么吃饭,我还以为你不饿,原来是吓的。可那样也不明显。她能看出来,我就不能。你应该踢我一下。”

    谢审言根本不答理他,钱眼一脸讶然地扭脸看我们,李伯抱歉地说:“谢公子遭了难……”

    钱眼接道:“那就忘了怎么说话了?”

    李伯咳了一声说:“算是吧。”

    我转话题道:“钱眼,这是李伯,这是杏花,你叫我欢语就是了。”李伯既然提到了谢审言,我就别再介绍一遍了。他也不会喜欢我说他的名字。大概我不看他了,谢审言又咳起来。

    杏花一皱眉说:“那可不行,他得叫小姐或公子,不能叫小姐的名字。”

    钱眼一斜眼,“我知道她是太傅的女儿,但我就是不想叫她小姐,她又没有给我银子,还差点儿要了我的命。况且她也没叫我钱公子之类的,只管我叫钱眼。”

    杏花不高兴了,“你就是个钱眼!”

    钱眼笑了,“要不我怎么说她是我的知音呢。”他一顿,贼眼灼灼地看着我说,“我就叫你‘知音’了!多好听名字,多抬举你。”谢审言简直咳得无休无止。

    钱眼皱眉看着他说:“你这咳嗽真是让人听着着急,怎么没人给你治治?是不是我那知音不想出银子?她比我还小气……”

    杏花气道:“什么‘抬举’?什么‘你那’?!你少管闲事,你怎么知道没治?谁说我们家小姐小气?!你这……”愤然为我不平。

    我趁火打劫道:“就是人们说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杏花高兴地说:“小姐,我就是这个意思!”

    钱眼歪了下嘴,“想多打一是不是?没什么!你们都合起伙儿来,就是这个忘了说话的谢公子也开了口,我也能赢了你们。”

    我知道他说了这些,我们就是说倒了他,也是胜之不武。我长这么大,除了我那位,能在嘴上胜我的人不多。如果不以咄咄逼人取胜,就要攻其不备。

    叹息了一下,我对杏花说:“杏花,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他表面看着聪明,其实是个很傻的人。”

    杏花立刻与我唱和起来:“小姐为什么这么说?”

    钱眼轻哼道:“张嘴给别人扣个坏名字,是无能的表现。”

    我没接他的话,继续对杏花说:“杏花,你想想,如果一个人来和你做生意,这个人显得特别精明,你会怎么对他?是不是小心防他骗你?”

    杏花思考着:“是啊!无j不商嘛!他一定是个大坏蛋!”钱眼竟然没说话。

    我说道:“可如果一个人,淳朴憨厚的样子,呆呆傻傻地来和你谈生意,你又会怎么看?”

    杏花很快说道:“他是个好人,做生意也赚不了几个钱,我会放心地和他谈。”

    我点头说:“杏花真是聪明。这世上最成功的商人是表面愚钝实际明白,能只傻笑一番就让人拱手把钱送上来。那些把厉害强悍放到了面子上的人,只让人一见之下就防他恨他还算计他,他想挣钱,就得手足并用,拼死拼活地与人厮打,还常被人骂成个大坏蛋,你说他是不是很傻?”

    杏花笑出声地说:“是,小姐太对了,手足并用,那是什么样子呀……”

    我扭脸看钱眼,见他鼠眼贼亮地看着我,我慢慢地说:“你就是赢了,也输定了。”杏花咯咯地笑了,那串清脆的笑声满含着少女真诚的欢乐,让我想起我没有被情爱腐蚀过的时光,不禁也微笑了。钱眼移目看杏花,眼神略显痴呆,然后一拍桌子,我吓了一跳,杏花骂道:“想干什么?!吓着我们小姐,我揍你!”

    钱眼看着我说:“我就跟你们走几天!”谢审言又咳。

    我皱眉:“你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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