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发代首
    由于第三次征讨张绣受挫,曹操不得不让大军在许都休养几日再开往徐州赴战。无奈形势逼人,夏侯惇败于高顺之手,而且在战乱中被流矢射瞎了左目。军中统帅受伤,无人主持大局,只得后退扎寨。而刘备仍被困于小沛城中,情势岌岌可危。
    对于曹操而言,夏侯惇太重要了。自举兵以来夏侯惇不畏艰险、身先士卒,一直与曹操并肩奋战,既是军队的第二统帅、得力干将,又是他的堂弟、亲家,不啻于他一条膀臂。曹操震惊之余,又忌惮河北战局发展的疾速,于是不等部队休整完毕便传令开拔,亲率两万兵马征讨吕布,只留曹洪领少数兵马保卫许都。
    主帅一声令下,可苦了三军儿郎。士卒刚从南阳霉雨中跋涉回京,皆已疲惫至极,现在又要东征,满营上下怨声载道,行军速度甚是缓慢。曹操亦知士卒疲乏,但此乃形势所迫,他也没有办法,只能强耐性子催兵向前。时至秋季麦田几熟,豫州屯田更是出产颇丰,只需再候一时便可收割。大军直赴小沛救援,时而要横过麦田,曹操恐兵士破坏,又传下命令——士卒无败麦,犯者死!
    这一路上曹操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夏侯惇中箭未知生死,刘备被困命悬一线,眼瞅着这些疲乏的兵士行动缓慢,心里着急又不好多加催促,时不时还要注意躲避麦田。他无可派遣,气得时而骂吕布、时而骂高顺、一会儿骂张绣、一会儿又骂刘表。但是着急解决不了问题,几日行下来,将将赶到梁国地界,离小沛还差一半路程呢。
    荀攸与郭嘉时刻跟随曹操左右,几日下来已把劝慰的话说了好几遍,后来也几无可言了。眼瞅着前面又是一大片麦田,避无可避只得穿行。士卒小心翼翼躲闪,骑士纷纷下马扶麦,生恐犯了军法。可这样一来行进愈加缓慢,大队人马拥堵不堪。曹操回头望了一眼洋洋洒洒的队伍,又是一阵皱眉:“损害麦田乃是坏屯民之利,但这么慢吞吞地走,几时才能到小沛?”
    郭嘉见曹操又着急了,赶紧笑呵呵借题发挥:“主公看到了没有,风吹麦浪似波涛,屯田可尽皆丰收喽!我听荀令君言说,今年的收入预计有百万斛之多,是去年的两倍。有了这么多粮食,仓廪充盈军国丰饶,何愁吕布不平、袁绍不灭?在下先恭喜主公啦!”
    郭嘉颇能揣测上意,嘴巴又甜,几句话还真把曹操给说乐了:“此乃枣祗之功也!若不是他提议修改佃科五五分成,屯民哪能这么积极种田?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予民利则于己利,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待我平灭吕布之后,定要修表加封枣祗,树其不朽之功。”
    “《法言》又云‘行之,上也;言之,次也’。依我看屯田首功当推任中郎。若不是他这些年督率屯田供给军粮,咱们岂能在外面安心打仗啊?”任峻是曹操妹夫,所以郭嘉也不会忘了适时地夸上两句。
    曹操暗自欢喜,却不作回应兀自催马。任峻的功劳他心里有数,但官职却不宜再升。他自主持朝政以来,尽可能避免升任自己的亲戚,夏侯惇、曹仁、曹洪是军中干将不得不给予名分,至于任峻、卞秉这些外戚,虽立有功劳却是只富不贵,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闲话。所以任峻总揽粮草不过是个中郎将,卞秉提典军械不过校尉之职。
    但曹操脸上一丝一毫的微妙变化又岂逃得过郭嘉的眼睛?情知他嘴上不说心里赞同,赶紧又道:“昔日高祖定天下,曾论首功之臣。人言曹参身被七十余创,攻城略地当居首功。高祖却以为萧何保全关中、供给军粮才是不世之功。以在下之见,任中郎是个小萧何!”
    “我不理你,你便越发谬奖!”曹操不禁大笑,“我看当今之萧何,乃是荀令君耳!哈哈哈……”
    哪知这一声笑可惹了麻烦——正逢麦田之中栖着一只寒鸦,闻听曹操的笑声惊诧而起;绝影马眼见一黑物蹿入天际,不由得嘘溜溜一阵嘶叫,四蹄慌乱窜入麦田之中。曹操紧勒缰绳守住绝影,但眼见得已踏坏了一大片麦田。
    这一变故甚是突然,四下的军兵都忍不住围拢观看,荀攸、郭嘉等也都下了马赶过来。曹操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坏麦者处死是他订下的规矩,偏不想别人纷纷遵守,自己却马踏田地坏了军法。曹操环顾左右,长叹一声翻身下马,问道:“行军主簿何在?”
    王必闻听呼唤,赶紧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主公有何吩咐?”
    “出兵之际,老夫有何军令?”
    “军令?!什么军令?”王必瞪着眼睛装糊涂。
    曹操冷笑一声:“哼!光天化日众人亲见,你无需再替老夫遮掩。但说无妨!”
    王必咽了口唾沫,只得拱手道:“士卒无败麦,犯者死。”
    曹操捋了捋胡须道:“老夫马踏麦田,当以军法处置。”
    王必哪敢杀曹操?这不成了笑话了吗!赶紧反驳道:“《春秋》之义,罚不加于尊。”他没理可讲,把刑不上大夫那一套搬了出来。
    曹操摇了摇头:“昔日萧何制律令,韩信申军法,张苍为章程,叔孙通定礼仪,天下无不遵行。制法而自犯之,何以帅下?”说着话他已把佩剑擎在掌中。
    王必这次可真吓坏了:“主公,您可不能自残领罪啊……”
    郭嘉本想说几句高兴话让他高兴,谁想惹出这样的祸来,赶紧跪倒在地:“主公总统大军,效命天子,实乃朝廷之依仗。今天下未宁,岂可自戕?”
    曹操本来也没打算真的以死领罪,不过自法自犯总得做做样子,沉吟良久才道:“王子犯法与民同罪,何况老夫?然征战在即,身为军帅不可自杀,以刑代之。”说着低头摘下兜鍪、拔掉头簪,左手抓住发髻,右掌宝剑一挥,竟将半截青丝割下!
    《孝经》有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故古人重发,只有犯罪之人才截断头发,名唤“髡(kun)刑”。众人见曹操当众截发,尽皆愕然。他将宝剑还匣,把那半截发髻交与王必道:“将此发传示三军,就说老夫践麦,本当斩首,身为主帅权且割发代首。若是再有人干犯军法,一定不饶!”
    王必领命而去,三军将士知曹操割发代首无不肃然,莫说践踏麦田,就是原先那些抱怨的话也不敢再说了。荀攸取过布带,亲自为曹操束住短发,郭嘉又给他戴好兜鍪,三人拉马继续前行。不多时,大队士卒渐渐出了麦田,大家举目一望,梁国所治梁县已遥遥可见,当今梁国王刘弥就居于城中。一见此城曹操倏然想起梁王弥之子偏将军刘服,回头对荀攸道:“前番归京,那赵达来传闲话,好像说王子服与什么人有来往,吾恐他勾结董承,必将为害于肘腋。”
    荀攸虽精于审时度势,但对政变阴谋一类蝇营狗苟的事情却不似董昭那般关注,只是摇头道:“我听令君言讲,当年王子服随主公一并迎驾洛阳,亦有迁都功劳,想必与董承不是一党。何况梁王居此,倘王子服作乱于许都,岂不是害了他父王?”
    “话虽如此,但王子服生性张扬,又居功自傲年轻气盛,也未必牵挂其父生死。小心驶得万年船,还是要多加防备才是。”曹操明明对董承、王子服有些猜忌,却不敢公然夺其兵马、罢免其官。人家毕竟是皇亲国戚,轻易处置便会动摇人心招惹不满;而且有他们在朝,还可以树为标榜,象征宗室、外戚支持曹操。所以曹操不能动他们,至少在与袁绍决战之前还不能动他们。
    说话间恍惚见梁县方向有一帮人绝尘而来,马上步下有数十人,看样子甚是匆忙。紧接着又有斥候奔来禀报:“镇东将军兵败至此。”
    “唉!紧赶慢赶还是迟了,”曹操不住摇头,“这大耳刘备也真够倒霉的,又把小沛给丢了!”
    “曹公在哪里……曹公在哪里……”刘备下了马,跌跌撞撞闯入队中,一见曹操面带不悦立于田畔,匆忙跪倒请罪,“末将又失城池,请明公治罪!”
    曹操低头一看,这会儿的刘备可跟上次大不相同。蓬头垢面衣甲残破,原先的奇装异服也不知扔哪儿去了,就带着这几十残兵,模样狼狈至极。曹操忽然觉得好笑,上次刘备守小沛,招募兵马被吕布忌恨,让人家打跑;这次刘备守小沛,定计杀杨奉、韩暹,劫走吕布马匹,又把人家惹火了,照旧是城破逃亡。两次失守如出一辙,这个人仪表堂堂却如此好斗,斗又斗不过人家,屡战屡败真是不长记性!因而曹操未加责难,只扬扬手道:“胜败乃兵家常事,玄德无须挂怀,起来吧……小沛既已失守,元让那里现又如何?”曹操急于知道夏侯惇的伤势。
    “惭愧惭愧……”刘备没敢起来,“末将困于小沛,内外音讯不通,只风闻夏侯将军受挫负伤,并未亲见。后来城池攻破,在下突北门而走,又被高顺追袭,幸有关云长、张翼德断后,末将才得逃脱。无暇投至夏侯将军大营,因此径赴许都报讯,不想在此处遇到明公。”说罢连连叩首。
    “那云长与翼德何在?”曹操放眼寻找。
    “掩护末将撤退,故而走失,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说至此刘备语气中竟有苦痛悲悯之意。
    “唉!”曹操感慨良多。他始终想不明白,关羽、张飞那等虎将为何会保刘备这样的长腿将军呢?关羽、张飞都找不到了,想必刘备的妻子家小又叫吕布掳去,“起来吧!起来吧!咱们一路上召集流散人马,老夫替你和元让报仇!”
    “谢将军!”刘备再次顿首,有小将赵云搀他起来,另一个心腹陈到牵过他的马匹。众人一并上马,过梁县齐往小沛救援。
    见刘备来了,郭嘉赶忙让出位置,叫他与曹操并辔而行。曹操心系战事不住发问:“那吕布现在有多少人马?”
    刘备恭恭敬敬答道:“嫡系并州兵不过数千,还有陈宫的兖州部、徐州兵、丹阳旧部、河内兵,另外广陵太守陈登,割据青徐沿海的豪强臧霸、吴敦、尹礼、昌霸,还有孙康、孙观兄弟也听他调遣,加在一起得有两万多众。”
    曹操不以为然:“攒鸡毛凑掸子,也不过尔尔!”
    “明公切莫大意,那并州铁骑闻名天下,尤其高顺所部陷阵营甚是厉害,我就是败在他手中。还有广陵太守陈登平灭海贼声势大振,听说他率领兵马已经开拔,意欲与高顺合兵以拒王师,此亦劲敌也!”
    曹操面带莞尔——刘备还不知陈登已暗中归顺,此番开拔至此,广陵军必然要在阵前倒戈,这一战已有九成胜算。
    刘备见他信心满满,不失时机地禀奏道:“曹公,在下此前还办了一件事,心绪很是不宁,要对您直言相告。”
    “哦?什么事儿啊?”
    刘备看似战战兢兢道:“年初之时我以豫州牧的名义将袁绍之子袁谭举为孝廉……其实这是为了大局安定,望您不要多想。”袁绍父子虽身在河北,但祖籍还是豫州汝南,所以举孝廉也要在原籍。
    曹操扑哧一笑:“我早就听说了,这算什么大事?我理解你的良苦用心,袁绍就好这等虚名,举他儿子为孝廉可以缓和咱们跟他的关系嘛,你做得很好。”
    刘备惶恐的脸上霎时间泛出笑意,信誓旦旦道:“明公体恤下情,末将感激不尽,日后必当加倍效力以报知遇之恩。”
    曹操捻捻须髯,心想这刘备也忒胆小了……
    独目夏侯
    经过长途跋涉,曹操终于赶到了小沛。但高顺早就撤退了,只留下一座劫掠已尽的空城和满地的尸体……
    自刘备以镇东将军、豫州牧身份重归小沛以来,不少流民百姓都移至此处安了家。本以为此城已属朝廷管辖,从此太太平平,哪料到吕布再叛,守军百姓一霎之间尽染黄泉。曹操无可奈何,分兵料理城中诸般事宜,自率大队人马继续向东行进,在豫徐二州交界处与夏侯惇所部会合。督兖州军事程昱、离狐太守李典皆已率兵赶到。
    闻听曹操亲至,而且要过营探伤,夏侯惇帐下诸将可慌了神。他俩的关系谁都知道,况主帅受伤诸将有保护不力之罪,韩浩、刘若、王图等赶紧迎出辕门跪倒请罪:“末将等护持不周,请主公责罚……”
    曹操看都没看他们一眼,二话不说纵马而过,急匆匆直奔中军大帐,甩镫离鞍脚未落地就已喊了出来:“元让!你伤势如何啊?”见里面没动静,赶紧手掀帐帘举目观望——但见黑漆漆的大帐里只有两个人,夏侯惇仅着单衣背对帐帘而坐,身边垂首立着一个军医。
    “元让……我来了,你伤势如何?”曹操迈步走了进来,许褚等亲兵紧随其后。夏侯惇没有回头,低沉着嗓音道:“我不想见外人,让你的人都出去!”
    曹操一愣,挥手把许褚等人都打发了,这才小心翼翼绕到夏侯惇身前。见他面色惨白神情憔悴,比数月前清瘦了许多,头上斜裹白布遮住左目,双手捧着一面铜镜,正瞪着布满血丝的右眼,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呆呆出神。
    那军医赶忙跪倒给施礼;曹操只扬了扬手,与夏侯惇面对面坐下,紧蹙眉头注视着他:“你怎么样?还疼吗?”
    夏侯惇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一旁的军医赶忙禀报:“启禀主公,夏侯将军目创已无大碍,不过……不过就是……”他斜目瞥了瞥夏侯惇,没敢往下说。
    “不过就是瞎啦!”夏侯惇冷笑道,“眼珠子我都吞到肚里了,又岂能医得好。”
    曹操已经听说事情的经过了。那时夏侯惇正督率人马赶往小沛驰援;高顺得讯后率领陷阵营骑士半路阻击,偷偷绕到曹军北面,放冷箭奇袭中军。亲兵卫士隔挡不及,恰有一箭正入夏侯惇左目。主帅突然中箭,曹军将士立时骚动;高顺料已得手,挥兵直突过来,曹军阵容大乱,踩踏死伤甚是严重。当此危机时刻,夏侯惇竟将箭枝带眼珠一并拔出,大喝道:“父精母血,安忍弃之!”随即吞入口中,强忍剧痛指挥兵士奋战。高顺之兵大骇,赶紧草草撤退,这才避免了曹军遭受更大损失。但此后夏侯惇创口恶化,他身份太高无人敢草率顶替,加之半路受挫士气低迷,只得后退下寨。
    “你牺牲一颗眼睛,保住了三军将士,真是……”曹操真不知说什么好。夸奖他,显得太残酷了;说他傻,似乎又有轻视三军将士之嫌;说谢谢,兄弟之间无需那么生分;想说两句安慰话,却又搜肠刮肚想不出如何措辞。
    夏侯惇似乎并不关心他的评价,只是手捧铜镜,阴沉着嗓子对军医道:“你刚才不是说今天要给我拆开吗?还不动手等什么?”
    “诺。”那军医怯生生应了一声,开始动手,一圈一圈颤颤巍巍地为他拆解绷带。
    曹操脸对脸与夏侯惇坐着,不过数尺之隔,屏住呼吸注视着他的创处……一圈、两圈……白布间已透出斑斑血迹……三圈、四圈……里面的白布已被血染得殷红……拆到最后一圈时,布条上竟粘着一块血肉模糊的东西——那是眼皮!
    曹操一望之下顿觉恐怖,赶紧伸手去夺夏侯惇手里的铜镜。但他硬是不肯撒手,瞪着那只布满血丝的右眼,死死盯着镜中的自己——眼珠子没了,整个眼眶都凹陷进去,加之乱军阵中救治不及时,大片的肉都已坏死,连眼皮都烂掉了,只剩下一个乌黑丑陋的大窟窿;虽然过了将近一个月,但里面的血痂还没完全干透,往外渗着令人作呕的脓血。
    “哐”的一声响,夏侯惇把镜子往地下一扔,摔了个粉碎,回手一把抓住军医的手腕:“他妈的!这是我的脸吗?这是我的脸吗!”他怒不可遏,脖颈额头青筋凸显,声嘶力竭地冲军医喝问着。那军医身材单薄,被他死死地抓着腕子,疼得浑身颤抖。
    “元让!元让!”曹操赶紧奋力掰他的钢钩般的手指,“放开他,你快把他手腕捏碎了……放手啊!”中军帐里这么一闹,外面的亲兵赶紧掀帘进来,只见夏侯惇面目狰狞可怖,都吓得呆住了。
    “滚出去!”夏侯惇冲那些亲兵吼了一声,这才放开那个军医,“滚!你也给我滚!”
    所有人都出去了,夏侯惇捂着创口颓然落座,身子一直在颤抖。曹操凝视着这个既是堂弟,又是亲家,又是股肱心腹的人。从前他是那么憨厚稳重,现在却好像一头受了伤的恶狼。这一箭不但毁了他的容貌,连心绪神志都伤了。
    “元让……你……”曹操本想说“你无需太在乎自己这独眼龙相貌”但是这话没法出口,瞎的不是自己的眼,怎么能切身体会到他的感受呢?
    沉寂了好一阵子,夏侯惇无奈地摆摆手:“完了……我废了……”身为统兵大将,在战场上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若是瞎了一只眼,莫说指挥战阵,就是走路都会不自主地倾斜。为将者丧失眼睛,那就意味着要从战场第一线退下来了。
    曹操连连摇头:“要离独臂,刺死庆忌;孙膑瘫痪,大败庞涓;李牧佝偻,独抗秦师。将在谋不在勇,六根不全的勇士名将多的是,你即便上不了战场,一样可以出谋划策指挥若定。”
    夏侯惇转过身,故意只用右半张脸对着他:“高顺已将兵马退到彭城,臧霸、孙观、尹礼那帮土豹子也跑来助阵。看来吕布是想跟咱来个彻底了断。”他不想再讨论自己的眼睛,赶紧转移了话题。
    “陈登到了没有?”曹操现在最关心这个。
    “已率五千广陵军到达彭城了。他给我送来一封密信,约定在交锋之际阵前倒戈。他有两个心腹,一个叫陈矫、一个叫徐宣,都是广陵当地人。为了消除咱的疑虑,陈登暗地里把陈矫派到了泰山郡薛悌那里,就算是给咱送个人质吧。”
    “陈元龙真是个心思缜
    密的人呐!”曹操颇为满意。
    夏侯惇却不以为然:“我已致书泰山郡,叫薛悌火速带陈矫赶来,不把人质握在手里,咱还是不踏实。另外,我已致书给梁国诸县,叫他们加强戒备,防止袁术发兵救援吕布。”
    曹操大感欣慰——莫看夏侯惇瞎了一只眼,身心虽受煎熬,脑子里却还不乱,这养伤的一个月里已将好几件大事办得妥妥当当。
    “小心高顺,他的陷阵营厉害得紧。”提起陷阵营,夏侯惇面露愤恨,“最近吕布又从张杨那儿弄来一批好马,重新武装了这支队伍,比在兖州时更能打了。”
    “哼!吕布之兵东拼西凑大多都是乌合之众,再有广陵兵阵前倒戈,纵有陷阵营也翻不了天。”
    “那也要小心……”夏侯惇不自主地去摸凹陷的眼眶,“我就是一时大意才变成这副模样。”
    曹操听他把话绕了回来,心头又泛起感伤:“元让,你先回许都养伤吧,现在子廉在那里坐镇。”
    “我不去许都。”夏侯惇摇摇头,“我不想让满朝文武瞧见我这副德行!我想去太寿古城完一个心愿……”昔日袁术北上,曹操率师将其击破,连逐三座城池,其中就有兖豫之间的太寿古城。那座城几乎荒废,百姓逃亡殆尽,附近有睢阳渠流经。夏侯惇曾许下心愿,要在那里修陂,开垦良田重新召回百姓。“那里没什么熟人,我想清静几日,跟附近百姓干干活……顺便等这个创口长好。”
    “可以。不过也不要待太久,等破了吕布安定徐州之后,我就去找你。”曹操消灭吕布之后就要立刻着手对付袁绍,那时可少不了夏侯惇这个得力干将。
    这时就听帐外许褚禀报:“主公,泰山太守薛悌、泰山都尉吕虔率部前来,已在西面扎营。”
    “孝威来了,去忙你的吧。”夏侯惇扬了扬手,脸庞稍微偏过。
    曹操又看到了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血窟窿,他尽量避免自己的目光投向那里,低下头拍了拍夏侯惇的肩膀:“多多保重。你现在若是不想见人,我吩咐亲兵夜里送你离开,这营里的事就暂且交与妙才处置吧。”夏侯渊毕竟是夏侯惇的同族兄弟,由他接管会省去不少麻烦。
    韩浩、刘若、王图等部将都在外面等着,一见曹操出来,又齐刷刷下拜:“末将护持不周,请主公……”
    “都给我起来!”曹操急着见薛悌,搬鞍认镫上了马,“事情已经出了,少说这种没用的话。现在最重要的是打好仗,给你们将军报仇,没事就给我练兵去!”说罢打马扬鞭从诸将身边绝尘而过;诸将一见可算放了心,朝着他的背影又是一拜。
    曹操回到中军大营时,薛悌已经在等候了,身后跟着一个相貌端正的年轻人,而他身后还紧随两个士兵,似乎是随时防备他逃跑。曹操下马进了自己的大帐,令亲兵全都退出去,薛悌他们进帐。
    二人进帐即刻下拜,起身后薛悌赶忙介绍:“这位是广陵郡功曹陈季弼。”
    陈矫朝曹操又是一揖,忽然扑哧笑道:“孝威兄错了,在下如今叫刘季弼。”
    “哦哦哦,”薛悌也笑了,“刘季弼、刘季弼,贤弟的身份现在还要保密,不能叫其他人知道。”
    曹操颇感意外,薛悌这样的木头人竟然会与这小子称兄道弟,言语之间还颇为亲昵,赶紧重新打量这人。但见陈矫身高七尺、素衣皂袍,一张瘦长脸,目若朗星,大耳朝怀,左脸颊上稍有几点麻子,三绺墨髯刚刚蓄起,相貌倒也不俗。
    “陈功曹,这些日子在孝威那里起居饮食还好吧?”陈矫是人质也罢,是客人也好,毕竟是陈登派来的,因而曹操对他很客气。
    陈矫连连拱手:“薛郡将待在下甚好,闲来小酌,品评一下关东名士,倒也有趣得紧。”
    “哦?”曹操有点感兴趣,“品评关东名士?都提到谁了?”
    陈矫道:“在下无德无能岂敢随意指摘?不过我家陈郡将曾有品评,想来甚是有趣。”
    “不妨说来听听。”现在凡是提到陈登的话题,曹操都很重视。
    陈矫面带莞尔娓娓道来:“我家陈郡将言道‘夫闺门雍穆,有德有行,吾敬陈元方兄弟;渊清玉洁,有礼有法,吾敬华子鱼;清修疾恶,有识有义,吾敬赵元达;博闻强记,奇逸卓荦,吾敬孔文举;雄姿杰出,有王霸之略,吾敬刘玄德。’曹公以为可还恰当?”陈元方兄弟乃是大隐士陈寔之子陈纪、陈谌;华子鱼是豫章太守华歆;赵元达是已故的前任广陵太守赵昱。
    曹操心中冷笑——陈纪兄弟有德有行,如今为避战乱都不知逃往何方去了;华歆有礼有法,见了孙策还不是乖乖献城投降;赵昱有识有义,到头来死在笮融那个小人手里;至于孔融,不过就是靠一张嘴,真有什么治国安邦的才华?最荒唐的就是说刘备雄姿杰出、有王霸之略。天大的笑话!大耳小子曾几度沦为丧家犬,无立锥之地,最后还不是寄居到我的篱下?
    他心里虽这么想,口上却道:“倒也有理……惜乎荒乱以来名士四处避难,就说刚才提到的陈纪兄弟吧,也不知流落到何处去了。听说陈纪还有一子陈群,学识才干甚为出众,荀令君曾向我推荐过好几次,要是知道陈氏父子在哪里,征入京师为官岂不是美事?”
    陈矫似乎很意外,瞪大了眼睛道:“陈纪、陈群父子现就在下邳城中,难道明公不知吗?”
    “什么?!”曹操一怔,“他们就在吕布的城中?”
    “您真的不知道?”陈矫不大相信,“陈氏父子避难徐州,陈群曾被刘豫州录用过,难道刘备没跟您说过吗?”
    曹操可谓吃惊非浅:第一意外的是陈氏父子竟近在咫尺。第二意外的是堂堂陈寔后人的陈群竟会心甘情愿保刘备;第三意外的是,这么重要的事情,刘备竟一个字都没在自己面前提起!曹操木讷了一阵儿,才缓过神来道:“陈功曹,你远道前来,老夫招待不周,还请多多海涵。”
    “不敢不敢,明公乃当朝辅弼,州郡之官皆是您的下属,陈郡将和在下也都任凭您驱驰。只要您一句话,在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上支下派理所应当,还说什么海涵不海涵呢?”陈矫这话说得十分自然,就仿佛广陵郡从来就是曹操的地盘,陈登同吕布之间丝毫关系都没有。
    曹操听了自然顺耳,便不再拿他当人质看了,吩咐薛悌:“孝威啊,陈功曹推心置腹甚是坦诚,你就不要弄两个兵整天跟着人家啦!”
    薛悌把嘴一撇,那股狠劲又上来了:“那可不行!在下也与季弼相厚,但公是公私是私。”
    有些时候连曹操也拿薛悌、满宠这等酷吏没办法,软语道:“人家陈登诚心诚意把他送来,咱们也得拿出点儿气量。咱代表的是朝廷,不要凡事都这么刻板。”
    薛悌考虑了半天才松口:“好吧。”又嘱咐陈矫,“不过出于军情考虑,你切不可向这大帐之外的人吐露身份,广陵郡正式归附之前,委屈贤弟再姓几天刘吧!”
    哪知陈矫一阵大笑:“薛兄不知,在下本来真是姓刘,幼时过继娘舅才改姓的陈。我那正室夫人陈氏其实是我原来的族妹。”他这种情况与曹操一家很相似。曹操本姓夏侯,他又把大女儿嫁给了夏侯惇之子夏侯懋,时人虽讲究同姓不婚,但过继出去就是外人。
    薛悌又补充道:“还有,在广陵郡正式归附之前,你仍旧跟我住一个军帐。”
    “薛兄还是怕我跑了呀!”陈矫苦笑道,“就这么不信任我?这些日子的朋友难道白交了?”
    不料一向刻板的薛悌也玩笑起来:“尔以郡吏之身交我这二千石的朋友,这跟一国之君屈尊陪邻国小臣郊游有什么区别?叫你和我住一块是看得起你,你还不知足啊?”
    曹操头一遭见薛悌诙谐,不禁哈哈大笑,倒把夏侯惇的那点儿别扭抛开了。薛悌笑盈盈拱手道:“若是明公无什么吩咐,我们就回营了,顺便叫仲德、曼成、子恪他们也过来,大家都很惦记您呐。”程昱、李典、吕虔如今都是镇守兖州的大员,日常不过公文来往,没有紧要之事不会轻易入朝,因此也很久没跟曹操见面了。
    “很好。”曹操点点头,亲自将二人送出大帐。陈矫受宠若惊连连作揖,这才躬身而去。一件心腹大事搞定,曹操对消灭吕布更添几分信心,背着手眺望自己的营盘。
    猛然间,远处说说笑笑走来一群人。为首者正是刘备,后面关羽、张飞、孙乾、简雍紧紧相随——这帮人掩护刘备撤退之后都投到夏侯惇的连营来了。别人倒也罢了,曹操的眼睛始终盯着关羽,他太喜欢这员将了。众人走至近前,一齐向曹操跪倒:“末将等参见明公!”
    曹操连忙伸手相搀:“恭喜玄德重招旧部,大家安然无恙便好。”
    刘备脸上赔笑,神色恭敬至极:“这全是赖曹公所赐啊!现在末将部属齐聚,就是折了几千人马。”他言下之意是来要兵的。
    曹操早有打算。如果这次能灭掉吕布,也就用不着刘备屯驻小沛了,战后将他们拉回许都,到那时再调拨兵马给他,所以根本没搭这个茬:“招兵之事暂且不忙,等灭了吕布再说。”
    刘备何等聪明,一听便明白了八九分,赶紧顺杆爬:“在下身为朝廷将军之任,久镇小沛不见天子,心中颇为挂念。倘若这次东征大功告成,在下很想率部随明公西归,拱卫许都以尽职责。”知道无法抗拒,不如大胆面对,这就是聪明人。
    “很好很好……还有一件事,我听说昔日玄德在徐州时曾录用过陈群,可有此事啊?”曹操眯起眼睛紧紧逼视着刘备。
    刘备面容坦荡直言不讳:“确有此事。”
    曹操见他承认,便没有生气,只道:“这可就是玄德你的不对啦!那陈长文是陈仲弓之孙、陈元方之子,乃颍川的望族名士,朝廷必要征召任用的。前番到许都,你怎么对我只字不提呢?”
    “唉……”刘备把头一低以袖遮面,“在下虽任用陈长文,却不纳其言失手徐州,使其被吕布所虏,有什么脸面跟您提起啊。”
    曹操见他这副狼狈举动,不禁发笑:“哈哈哈……原来玄德是怕羞啊!没关系,胜败乃兵家常事,可发现贤才向朝廷举荐乃臣子本职,以后不要因为顾及脸面而误事了。”
    “是是是。”刘备诺诺连声,又扯过关羽道,“云长有件事想亲自向您单独禀报。”
    “哦?”曹操颇感诧异。
    关羽也是一愣,赶紧反手拉刘备:“这件事还是将军您……”
    刘备一把推开他,笑道:“我不管,你答应的事情你自己去做。”说罢竟朝曹操一揖,带着张飞等人笑嘻嘻去了。
    关羽张着手呼道:“将军,您别走啊!我张不开这嘴呀……”
    曹操还没见过威风凛凛的关羽似这般慌张过:“云长!有什么难言之事你但说无妨,只要我能办到,一定为你办。”
    关羽喊了半天,见刘备还是走了,便转身跪倒在曹操面前:“启禀明公,是这么一回事……末将在小沛之时与吕布麾下诸将有些来往,其中有个秦宜禄自称以前曾在明公帐下为吏。”
    “哼!”曹操冷笑一声,“那个小人啊!”
    “吾观此人也颇为谄媚。”关羽抱拳道,“他知我家将军归顺朝廷,便也有意弃吕布而复归明公。所以,他跟末将说……”关羽磕磕巴巴,似有难以启齿之言。
    “那小子跟你说什么了?”秦宜禄已然不年轻了,但在曹操心目中他还是当年跟随自己当差时的模样。
    关羽顿了一会儿,深吸口气道:“他说吕布败亡之日,倘若明公饶他不死,他愿将美妾杜氏献于明公。”
    “什么?”曹操听罢火起,想要破口大骂,忽然脑子一转——秦宜禄怎么会有信心凭一个女子就能让我饶了他呢?莫非这女子有倾国倾城之貌?想至此投石问路道:“这厮也真痴心妄想,就凭一个寻常女子就想让老夫饶他性命吗?”
    “明公有所不知,当年吕布刺董卓,曾派秦宜禄往来司徒王允处谋划事宜。后来大功告成诸人皆有封赏,唯独秦宜禄不愿升官,但求王允府中一个捧貂蝉冠的婢女。王允念及他出力不少便未见怪,就把那美貌丫鬟赏给他为妻了,正是现在下邳城中的杜氏。”
    “既然是正室妻子,岂可随意送人,真真荒唐!”曹操把衣袖一甩,佯装怒色。
    关羽又道:“此中另有隐情。秦宜禄随吕布至徐州后,曾奉命到淮南联络僭逆袁术。那袁公路素来骄纵,秦宜禄胁肩谄笑那一套很是受用,就把刘氏宗亲之女赏给他为妻。那女子虽相貌平平,却是袁术所赐身份高贵,秦宜禄不敢怠慢,立刻休杜氏为妾改易了正室夫人。”
    “小人就是小人,反复无常,连一个女子都要辜负!”曹操捻髯思量,“不过当初他不肯加官,单向王允要这个杜氏,莫非此女有倾国倾城之貌?”
    “确是绝色美人。”关羽低声道,“听说还被吕布霸占过。”
    曹操一听秦宜禄、吕布都曾染指甚是厌恶,但瞧关羽一本正经,笑盈盈问道:“云长莫非见过?”
    关羽把头压得低低的:“有……有一面之识。”
    “哈哈哈……”曹操拍了拍关羽的肩膀,“云长可喜欢此女?”
    “不不不……”关羽惊慌失措连连摇手。
    “随我进来讲话。”曹操一把拉住关羽,将他带进大帐。曹操自结识关云长以来,所见的都是关羽威风凛凛、骁勇善战、不苟言笑,何曾知他也有难以启齿、儿女情长的一面,笑呵呵问道:“云长连声称‘不’,是不敢还是不爱?”
    幸亏关羽天生一张赤红面孔,若不然不知脸要红成什么样了!他连连摆手:“大丈夫征战天下,何爱区区一女子。”
    “差矣!”曹操是风月场上的老手了,“岂不闻《诗经?周南》有云‘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岂不知《邶风》有云‘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孔仲尼都道那是思无邪,云长又何故如此薄情。食色,性也……”
    关羽是憨直之人,从来没经人如此“开导”过,羞得以袖遮面,仓皇道:“秦宜禄之事末将现已禀报明公,准与不准,明公自作定夺!”说罢转身就走。
    “云长且住!”片刻之际曹操已有决断——关云长世之虎将,惜乎屈侍大耳刘备,提起那杜氏女他似有爱慕之心,我何不卖一个顺水人情,城破之日将杜氏赠与云长为妾。关云长得此佳人必感念我恩,有朝一日舍弃刘备转而辅保于我,岂不又得一股肱?
    “明公还有何吩咐?”虽口上询问,但关羽偏着脸不敢再看他。
    曹操娓娓道来:“想那秦宜禄本是我手下叛奴,奸猾媚上素无德行可言,与那袁术、吕布之流倒是相得益彰。我本不该放过此人,但云长既然开了口,我便看在你的面子上饶他狗命。”
    关羽连忙抱拳:“在下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并非与秦宜禄有何瓜葛,明公大可不必以末将薄面为虑。”他不想沾曹操一丁点儿人情。
    “诶!”曹操含笑摇头道,“不看将军之面,需看美人之面。面若桃花,岂能不看?”
    关羽听他为老不尊言语轻佻,越发难以忍受:“末将告退了……”
    “忙什么?老夫的话还未说完呢!”曹操见他要走,赶忙拉住他,“俗话说‘好汉无贤妇,赖男娶美妻’,那杜氏女跟了秦宜禄实在是大大的罪孽。我观云长相貌堂堂英气十足,又有马武、岑彭之勇,若能配此丽人,岂不是美女英雄珠联璧合?”
    “这……这万万不可。”关羽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连忙抽袖欲去。曹操死死不放:“是不可还是不敢?秦宜禄言道将此女献于老夫,老夫再将其赏赐与将军又有何不可?待攻破下邳之日,我将此女赐予云长,再择绫罗绸缎、簪环首饰以为嫁妆,一并送至云长营内,此事可好?”
    九尺高的关西汉子,岂有脸面答应这等事?关羽一甩衣袖,抱拳施礼,含羞带愧而去——这就算是默认了吧!
    曹操捋髯大笑,眼望关羽背影呼道:“云长慢走,休要辜负老夫美意啊!”定下这件事,曹操更觉说不尽的舒畅,顺水推舟竟促成这样一宗美事,日后关羽必然感念他的厚待。兀自笑了一会儿,见程昱、李典、吕虔等纷纷来到,曹操将众人让进帐内,叙过故旧之谊,又议战场上的安排……
    彭城大捷
    建安三年(公元198年)十月,曹操与夏侯惇所部、刘备以及兖州诸部合兵一处,越过徐州地界向吕布发难。
    对于曹操这一次的“侵犯”,吕布其实是有所准备的。早在攻打小沛之际,他就与陈宫等人详细计议了一番,依旧遵循当初濮阳之战的策略,以逸待劳笼城而战。有所不同的是,如今吕布的地盘大了,他不再仅以大本营下邳城为据点。而是自己与陈宫镇守下邳,以部将高顺、魏续、成廉等会合各部人马集结于徐州西端的彭城,意欲将曹军阻挡在徐州之外。
    曹吕两军在彭城以西各列阵势进行会战。特别有趣的是,这一次双方所部的阵势竟与当年濮阳之战几无差别。
    曹操依旧在旷野上将大军分作四队,自己统领着长年跟随的沛国嫡系部队、曹纯的虎豹骑当中列队;左翼乃程昱、李典、吕虔等率领的兖州军;右翼则是夏侯渊、韩浩、刘若等暂领的夏侯惇的部队以及刘备那些残兵;而在最前面,是于禁、乐进、朱灵、徐晃四员悍将率领的骑兵精锐。前军抵御敌锋
    ,左右两翼包抄,后面中军跟进,他们的打法显而易见。
    可吕布那一边则麻烦许多。虽然他们总兵力与曹操在伯仲之间,但分属于各个派系,只是同归在吕布这个军事联盟。经过反复协商,最终组成了一个尖刀阵型。刀锋是高顺、魏续统领的陷阵营,往后是成廉督率的其他并州军与曹性督率的河内兵;最后面则是昔日跟随吕布叛乱的山阳太守毛晖、东平太守徐翕率领的兖州叛军,还有许耽率领的丹阳兵和徐州本土兵,他们也算是吕布的直辖部队。而出人意料的是,广陵太守陈登竟主动请缨,甘愿率五千广陵兵作为第二主力,生生隔在了这两支吕布嫡系的中间!
    至于豪强骑都尉臧霸,还有孙观兄弟、吴敦、尹礼、昌霸那些小割据的兵马,则由张辽组织起来,在尖刀阵之后或南或北松松散散地列出一个半圆。他们不是吕布的亲信,还因私自攻杀琅邪相萧建跟吕布闹过冲突,不会一心一意为之卖命。但曹操代表着朝廷,一旦归属朝廷也就意味着失去自主武装,相对而言吕布纵容他们搞割据,拥护吕布自己的路能走得更长远些。所以这些人不打算率先投入战斗,但会在两军难分胜负的情况下出手帮高顺一把,将曹军赶出徐州。
    势均力敌的两方军马自上午巳时列阵完毕,旌旗蔽日刀枪如林,可是作为入侵一方的曹操却始终无法传令攻击。他心里很清楚,自许都拉来的人马是疲兵、夏侯惇的队伍吃过败仗是怯兵、兖州各地集结的队伍是散兵,莫看凑在一起像模像样,可要是真刀真枪干上就不成了。曹操希望这个时候陈登能有所举动,只要广陵兵闹起来,对方阵型势必打乱,那样自己就可以趁火打劫了。想至此曹操下令狠敲军鼓却不进军,想要以此给陈登一个讯号,可不知是陈登不理解还是有别的缘故,敌人的阵型始终无丝毫混乱。
    曹操不动也就罢了,可作为吕布这边总指挥的高顺也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他倒不是洞悉到陈登有问题,而是顾忌身边的几个人。原来吕布集团在到达徐州后曾爆发过一场叛乱,那场叛乱是由河内兵统帅郝萌引起的。郝萌原为张杨的部下,当年吕布寄居张杨处的时候,张杨将其拨给吕布调遣。吕布图谋兖州失败,被曹操逐往徐州,而郝萌却想带着自己的队伍回归河内老家,于是率兵趁夜包围吕布宅邸,意欲弑主西归。幸而吕布在屋中听到喊杀声,自被窝里爬起来,袒胸露背突出后门逃到军营中。郝萌偷袭失败,被其副将曹性杀死,自此河内兵归曹性统领。而高顺与郝萌平素交情不错,吕布又生猜疑,剥夺了高顺的兵权,交与另一亲信魏续统领。魏续偏偏不善攻战,每有战斗陷阵营仍由高顺指挥,打完了仗还是魏续带。这样长此以往,高顺、曹性、魏续三人就有了矛盾。
    高顺始终有疑虑,今日大战在即,魏续与曹性能不能全心全意辅助他呢?而后面诸部人马也是皆有异心,万一冲锋不胜,魏续、曹性再不出力,大军马上就会崩溃。他考虑再三,毕竟己方是被侵犯的,只要能抵御住敌人就算是胜利。所以高顺也不下令冲锋,闻听曹军鼓响,也传令击鼓助威。
    杀气腾腾的战场上,交相呼应的鼓声似万马奔腾一般,连大地都被震得瑟瑟抖动。双方刀枪剑戟密排成林,兵锋对敌不敢有丝毫松懈,但谁也不愿衅自我开,阴森可怖的对峙场景竟持续了将近半个时辰!
    曹操焦急地立在大纛旗下,眺望对方阵营,脑海里瞬息不停地思考着。如果临时有变,陈登不作出回应,这场仗又该怎么打呢?对方战斗力强,但是人心不齐;自己这边齐心协力是不成问题的,但战斗力却远不如敌人。真要是硬碰硬地打,结果必然两败俱伤,纵然可以击败高顺,自己也将元气大挫,莫说翻过身来打袁绍,连兵进下邳都成问题了。他思来想去心里没数,额头已冒出涔涔的汗水。
    就在这时,忽见本阵南边一阵骚乱,军兵闪躲之间奔来一骑战马。那马上之将顶盔贯甲,鹦哥绿战袍;赤红脸,卧蚕眉,丹凤眼,五绺长髯飘前胸;手擎着青龙偃月刀——正是关云长!
    “站住!”有虎豹骑横住大戟赶忙喝止,“大帅本阵岂容擅闯?”
    关羽一拨战马不再向前,猛然对曹操喊道:“明公何故还不传令?两军相逢勇者胜,此时不战更待何时!”
    这声大喊慑得曹操心下一阵翻滚。他一咬牙一狠心,拔出青釭宝剑传令:“前军出击!”
    前军出击……前军出击……前军出击……传令官一声接一声喊着。关羽一摆掌中大刀,竟不归右军,径自往前助阵而去。
    对面高顺紧握缰绳立在队伍的最前沿,屏息凝神观望曹军一举一动。猛然间,见肃立的前军忽然一声大喊:“杀啊……”数千骑兵如潮水般涌了过来。“来得好!”高顺右手一竖长矛,左手二指衔入口中。耳轮中只闻一阵尖锐的口哨声,陷阵营骑兵已经搭弓在手。密密麻麻的箭枝似飞蝗般射去,冲锋的曹军落马的落马、拨打的拨打、闪避的闪避。高顺抓住时机再鸣口哨,陷阵营将士也好似那离弦之箭,催动战马直扑曹军。
    所谓陷阵营,其实只有七百人。并州骑兵本就是精锐,陷阵营可堪精锐中的精锐,这队兵能征惯战骑射精湛,又统一以长矛为武器,加以强弓硬弩优良马匹,无不以一当十,实为天下战斗力最强的武装。曹军骑兵还在忙于招架弓箭,却见对手似闪电般奔到眼前,还未来得及举起兵刃,冷森森的长矛已经插入了胸膛!眨眼间,一排骑兵当即落马,有的扑地而亡,有的就地翻滚被铁蹄踏为肉酱。
    曹操的前军也是精挑细选的,但他们的本事在陷阵营面前犹如儿戏,冲锋立时停顿下来,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高顺亲率兵将奋力而战,长矛似鬼魅银蛇般窜来窜去,三突两突之间就攻破了曹军的防线。川壅一溃,伤人必多!陷阵营突骑长矛连耸,像扎蛤蟆一样将蜂拥而至的曹军刺死,生生从前军阵营贯穿而过,驳过马来翻身再杀。多亏阵中尚有于禁、乐进、朱灵、徐晃四员悍将,再添上一个愤然加入战团的关羽,虽然阵势已乱却未溃散。五员将各挥兵刃奋力搏杀,但一人之勇怎敌群魔交织,只不过是斩一两个对手落马而已。
    曹操在后面看得清清楚楚,这样打下去,前军早晚会彻底垮掉。而前面一溃后面的军兵瞧在眼里,这仗立时便没法打了。他赶紧传令全军突击,务必要在前军溃败之前巩固住阵脚。
    号令一出,左中右三阵步兵齐上,似浪头般将前军与陷阵营一并卷在人潮之中。对面的成廉、魏续、曹性见状,唯恐敌众我寡,赶紧招呼全军出动,剩下的并州骑、河内兵也迅速加入了搏杀。霎时间战马狂嘶兵刃相交,杀了个昏天黑地鬼哭神嚎。
    就在这人声鼎沸的冲锋之际,吕布那一方出了大问题!
    前军已然尽数出动,按理说后面的部队应该疾速跟进乘势掩杀。但陈登所部的广陵兵却突然变阵,原本四四方方队形迅速列开,变成了一字长蛇阵!后面的兖州叛军、徐州兵本来跃跃欲试,忽见前面变阵,以为陈登突发灵感有了破敌之计,便暂且等候。哪知等了一段时间,广陵兵将稳稳站立丝毫不动,而后面的军队却被这道人墙堵了个严严实实。
    曹军刚一交锋略有不支,疲惫的疲惫、怯阵的怯阵,但眼见对方冲锋而来的人数有限,大家稳住心神齐举兵刃,一排排长枪大戟紧密刺去,并州骑被掀了个人仰马翻。只不多时,曹军竟像包饺子一般把敌人围在了垓心。
    陈登稳坐雕鞍观望着围歼的场景,脸上带着得意的微笑。为了这一天他已经准备了很久,一边在广陵收拾民心、招降海盗、秣马厉兵,一边三天两头给吕布写逢迎感恩的书信。因为博取了信任,所以当他主动请缨作为第二主力插在中间时,竟没一个人站出来反对!陈登的心计实比曹操预料的更加狠毒,若是交锋之前他就倒戈一击,结果是这场大战高顺失败,并州军溃乱而逃;但若是诓骗并州主力以寡击众,那就意味着吕布的本钱将在这一战中全部折尽,以后再也无法打啦!而他自己的广陵兵的损伤也会大大减少。
    时至午时,万里无云红日晃目,战场也一片扬尘朦朦胧胧。曹军密密麻麻团团将敌包围,关羽、张飞、夏侯渊、乐进、徐晃、朱灵等勇将各挥兵刃反攻过来,后面的小兵以多欺少精神大长。只可怜这帮凶悍无比的并州骑,进行的竟是一场毫无胜算的战争,在强大的围攻下渐渐不支,斩断的臂膀、削掉的天灵盖满天飞,时而迸发的鲜血似雾气般蒸腾而起,把一阵阵悲壮的死前哀嚎笼罩其中。但陷阵营的人个个都孤胆英雄,虽然明知不敌,却兀自死斗,有的翻倒在地临死前还把长矛掷向曹兵,有的已经没了头颅尸身依旧抱着马脖子不放,有的失了马匹竟赤手空拳扑向曹军……
    面对这样触目惊心的场景,陈登竟视而不见。在他心目中,吕布和这帮人不过是一群强盗,既没有统一天下的志愿,也没有治国安邦的才能,除了杀人劫掠什么也不会,杀死他们跟杀死野兽实是没什么区别。
    正在他漠视战场之际,忽然身后一乱,丹阳兵统帅许耽纵马闯了过来,急得放声大吼:“陈元龙!你他妈的干什么!并州军就快完了,为什么还不进攻?”
    陈登嫣然一笑:“许将军,你别急嘛!过来过来,主公有隐秘之事交代与我,我告诉你。”
    吕布阵营派系杂乱,各部将领都是钩心斗角惯了的,许耽闻听这般鬼话竟信以为真,策马赶到陈登旁边:“主公说什么了?”
    陈登凑到许耽耳畔低声道:“我家主公命我在阵前倒戈。”
    许耽一怔,还在思索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突觉背后一凉,好几个广陵兵已将长枪刺入他脊梁!许耽一个跟头栽下马来,嘴里还在回应陈登的话:“你的……主子究竟……是、是谁……”话未说完,口中鲜血涌出,已绝气身亡。
    陈登不住摇头,对着尸体喃喃道:“你问我主子是谁?许耽你自己呢?你身为丹阳之将,原本该是周昕的部下,却随着陶谦北上,叛刘备迎吕布,你的主子又究竟是谁呢?朝三暮四反复无常,谁叫咱们赶上这世道呢……”说罢他叹了口气,忽觉胸腹间甚是憋闷。陈登不知何时染上一种怪病,时而憋气疼痛,这会儿又犯起来了,他生怕耽误大事,赶紧吩咐部下:“曹公那边必胜无疑,咱们不用管了。传我将令,全军将士转过头给我向后杀!”
    广陵军阵前倒戈,这可把整个战局都给搅乱了。后面的徐州兵、并州叛军正纷纷抻着脖子试图越过前面的人观看战势,忽见人墙转身,长枪大戟奔自己而来,这一击出乎意料,顿时死伤无数。丹阳兵连自己的统帅都找不到了,哪有交战之心,纷纷丢盔弃甲而逃。至于臧霸、孙观、吴敦、尹礼、昌霸的杂牌军,交头接耳乱成了一锅粥。
    曹操在对面看得真真切切,不禁赞叹:“陈元龙真好手段!”传令大军就势掩杀。
    喊杀声、哀号声、马嘶声、告饶声响彻云天,吕布后军阵营已被冲得大乱。高顺尚在包围圈中挣命,身边连一个亲兵都没有了。浑身是铁能打几根钉?左冲右突之间,他渐觉膀臂酸麻呼吸不畅,情知已不能再战,赶紧调转马头,一连刺死几个曹兵,这才与魏续、曹性、成廉会合一处。但大队并州兵都已战死,几员将身边只有数十人跟随,大部分还身被数创。而四下的曹军兵层层甲层层,围了个风不透雨不漏,无数的刀枪兵刃在日头下转来转去泛着红光,照得人头晕目眩,这时再想要突围势比登天还难。
    猛然间一道黄影闪过,一员并州大将自曹军外围突了进来。此人身长八尺开外,膀阔腰圆,铠甲鲜明,坐骑黄膘战马;一张淡金脸膛,黄焦焦的胡须,大宽脑门,鼻直口正,下巴像个铲子般往外撅着,手舞一柄象鼻子大刀,威风凛凛勇不可当——正是张辽张文远!
    张辽为人粗犷豪爽,与臧霸、孙观等人的私交甚笃,因而吕布派他将那帮人组织起来作为援手。但是眼见战事突变,张辽已觉取胜无望,便带领亲兵奋力突过广陵军、曹军两道阻隔前来救人。高顺等都已筋疲力尽,见张辽如见救命稻草,赶紧随他往外逃。正逃间,忽闻一阵熙攘,关羽横刀拦住道路。
    关羽一眼看到了张辽,他这两年在小沛久与吕布手下打交道,颇以张辽当个朋友,因而高喝道:“文远!事已至此还不归降?曹公那里自有愚兄前去美言。”
    “要打便打!今日之事各为其主耳!”张辽左右奋战还不忘答话。
    “文远看刀!”关羽毕竟看中此人,动手前竟先喊了一声。
    张辽不敢怠慢,劈死身边一个曹军小校,赶忙回刀招架。象鼻刀对偃月刀,一碰之间各自用力,一个掀一个压,两件兵刃在半空中画了个弧才泄力拆开。高顺手疾眼快,矛鑚打马,竟从两件兵刃下低头钻过,大喝一声:“关羽看招!”矛尖却不奔关羽,突袭他身后兵丁,刺倒几人闯出道口子。
    关羽暗骂高顺狡猾,欲要追赶却见张辽大刀又到,只得二次对刀。张辽这一刀实是使尽平生之劲,关羽也是全力架住,“当”的一声巨响,两杆大刀架于半空之中。成廉一见照方抓药,催马自下面钻过,又逃了一个。
    眼见后面曹性、魏续也欲走,关羽赶紧收刀,在空中一摆横着朝曹性劈去。曹性猝不及防无法招架,赶紧拨马躲避——人是躲开了,但见红光迸现,马脑袋已被偃月刀齐颈斩去!张辽方才主动出击用力甚猛,关羽陡然收刀,他却收拾不住,可眼见形势一变,曹性马死栽倒,自己刀落下去的位置竟是曹性的脑袋;他赶紧调转马头刀走偏路,这才招式走空。
    张辽也真了得,眨眼间又提起大刀稳住心神,意欲再战关羽,就听曹性坐在地上冲他喊道:“他妈的!我们完了,你还不快跑!”他甩脸观瞧,曹性大腿带伤已站不起来,后面的魏续本领平平满脸惧色,全靠身边十几个兵士保护;而曹营诸班勇将都已围拢过来——这二人已是救不出来了!张辽一咬牙,舞动大刀横扫一招,趁势拨马,逐高顺、成廉突围而去。
    三员将来了个马头衔马尾,似一条蜈蚣般张牙舞爪冲出重围,举目东望自己那边的阵营,不禁毛骨悚然——原本浩浩荡荡的队伍早已不复存在,陈登率部早把徐州兵、兖州兵打散,向着彭城的方向追赶下去。而那些帮兵助阵的队伍,只知锦上添花,无心雪中送炭,各带各的人马偃旗息鼓扬长而去……
    血淋淋的战场渐渐沉寂下来,擂鼓之士也都停下了腕子。所剩的十几个并州兵尽皆跌落马下,一个个浑身是血气息奄奄,虽兀自握着长矛,已毫无还手之力。外面的曹军围了一层又一层,千万件兵刃冷森森指向他们。这时军兵闪开一道人胡同,曹操在虎豹骑的拱卫下信马至近前,扫视了他们一眼,微笑道:“还有没有领兵之将?”
    “罪将参……参见曹公!”魏续一见曹操吓得体似筛糠跪倒在地。
    曹性一见此景捂着伤腿不住喝骂:“无耻小人!怎能向老贼卑躬屈膝!亏你还是陷阵营的统帅,真真折辱我们并州汉子!”
    后面的许褚听曹性骂出“老贼”就要上前结果他性命,曹操横鞭挡住,笑盈盈道:“事已至此,你们还不归降吗?”
    曹性扯着嗓子喝道:“不降!不降!若不是陈元龙阵前倒戈,你这老儿焉能得胜?阴谋诡计胜之不武!”
    曹操捻须道:“这叫阴谋诡计?岂不闻兵法有云‘非圣智不能使间,非仁义不能使间,非微妙不能得间之实’?那吕布以怨报德反复无常,为功名利禄弑丁原、刺董卓、反袁绍、弃张邈、袭刘备,这等朝秦暮楚唯利是图的小人,早把人心失尽啦!广陵陈登倒戈阵前,青徐豪强卷甲而散。就剩你这执迷不悟的愚钝武夫了,难道还想为他殉葬吗?”
    “哼!我们并州武士天下闻名,绝不投降!”
    “何其痴也!”曹操摇了摇头,“你们本并州良民,若非因为吕布,何至于辗转征杀流亡到徐州来啊……难道就不想家乡亲人吗?”
    这句话真的触动了曹性,钢筋铁骨的汉子禁不住泪如泉涌。吕布总在对他们说有朝一日带大家打回并州故乡,但是从长安到河内,从河内到兖州,从兖州又到徐州,一路向东离家乡越来越远,或许这辈子永远都回不去了……
    曹军将士见此情景无不凄然;曹操也觉伤感,又低沉地问了一声:“降还是不降?”
    曹性抹了一把眼泪,吭吭唧唧道:“并州勇士有死不降!”
    魏续惊得面如土色,连连磕头:“曹公饶命!他不降我降……”
    这一语未毕,但见曹性猛地抽出腰刀,刀锋闪耀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已将魏续砍死在血泊中。四围曹军未及惊呼,曹性又已横刀在项,猛地一拉,咽喉处血喷如柱,喃喃了一声:“回家了……”便倒在魏续的尸身上。
    “唉……可惜喽……”曹操方叹息一声,又见寒光阵阵,那十几个败兵擎矛在手,有的认准伙伴互刺胸膛,有的掉矛尖来自刺咽喉,仿佛一阵西风吹倒了麦秆,横七竖八殉葬在沙场之上。
    “此亦勇士,好生安葬他们吧!”曹操掉转马不忍再看,心下一阵茫然——吕布把这些淳朴的汉子都历练成杀人劫掠的禽兽了,似乎不打仗他们就不知该为什么而活,这真是做人的悲哀……
    抬头间又见吕昭打马而来:“启禀主公,陈登追击敌人大获全胜。彭城守将侯楷不敢开门,败兵已向下邳方向逃窜。”
    “好!”曹操精神一振,恢复常态,“传令三军,给我包围彭城!我要诱吕布亲自来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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