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几乎要举起的手缩了回去,他怀疑自己:为什么大家都这么勇敢乐观,只有我是胆小鬼吗?我见识太少,所以才会担心处理不了突发情况?我要是阻止祝依,都应会看不起我吗?
    小人物的生存之道,就是随大流。他再抬起头时,已经挂上了标志性的傻笑,“没问题的祝依!有危险我们第一时间来救你!”
    祝依看着他,自信地朝他笑了笑,“我相信你,小品哥!”
    “那董京呢?”陈争听完所有人的自白,“董京不是不赞同吗?”
    张品抱住头,不住地摇头,“我,我不知道后来祝依是怎么和他说的,我们最后一次开会时,就是离开圆树乡的前一天,他已经支持祝依那么做了!”
    陈争仿佛看到了四年前的那一幕,实习生们坐上来时的车,前往下一站,祝依站在易磊的身边,目送他们离去。她的眼中有光,她的战斗要开始了,她相信自己能够成为这座村庄的英雄,因为她有六个支持她的队友。
    陈争问:“那后来呢?你们就这么回去了?谁收到了她的求救信息?”
    “不是我!我回居南市后就没有和她联系过了!”司薇双手紧紧抓着桌沿,眸光躲闪,“她,她就算要传递消息,也不会找我的。”
    陈争问:“你们离开圆树乡后,发生了什么?”
    司薇摇头,无意识地抓扯着头发。她说,那天当车驶离,祝依的身影在后视镜中越来越小时,她忽然对自己产生了强烈的厌弃感。她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祝依早就明确拒绝了董京,他们的相处没有一点暧昧的地方,她到底在吃哪门子的醋?可是她不能回头,车里的其他人也没有回头。
    他们在其他村子待够了时间。失去祝依之后,所有人都不再有干劲,那些在日复一日的劳苦中双眼无神的村民在她眼中无比丑陋,自己为什么要耗费时间精力去拯救他们?对村民的厌恶,对自己的厌恶终于影响到了她对前途的规划,她不想再留在律师圈子里了,她不想有一天像祝依那样被人利用了,还蒙在鼓里。
    “我回去不久就提了离职。”司薇语气自嘲,“我本来就没多优秀,所以也没人问我为什么要走。办完手续那天,我感觉解脱了,我和祝依再也没有竞争关系,我衷心希望她能够平安回来,如愿解救圆树乡的女人。”
    陈争说:“你从未主动联系过她?”
    “没有。”司薇说:“这规矩还是祝依她自己定下的。她说,她落单之后,村民一定会盯着她,即便在易磊家里也不安全,如果我们给她发消息打电话,事情可能会败露,她会找机会联系我们。”
    停下片刻,司薇说:“如果她联系我,我肯定会帮忙。”
    司薇的说法在都应处得到证实,但不同的是,祝依主动联系过都应两次,一次是实习生们还在别的村子时,一次是回律所后的一个月。
    第一次,祝依有些烦躁,说已经想了很多办法接近梅瑞,但梅瑞不想理她,她试图说服梅瑞,问梅家的地址,梅瑞却咬定李家就是她的家。
    第二次,祝依说自己开始害怕,易磊似乎没有她起初以为的那么单纯,这个人心思很深,最近老是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她,她甚至有了逃跑的想法。
    那时都应忙着接受各种考核,发誓要成为永申的正式员工,无暇顾及祝依,而祝依的倾述更是让她吓了一跳。这个时候想逃跑?开什么玩笑!要是祝依现在放弃圆树乡,回到永申,那自己为了留下来而做的事不是白做了?她不能让祝依回来!要回来也得等到她转正之后!
    于是她耐着性子安抚祝依,不断提到祝依自己说过的梦想,还有圆树乡那些女人的苦难。祝依很感激她,说要不是她说了这些,自己真的要打退堂鼓了。
    放下手机,她长出一口气,继续投入转正的奋斗中。“后面的事我以前说过了,我虽然顺利转正,但自知在这一行无法出头,可能还有祝依给我造成的心理负担,我后来离开永申了。祝依的联系方式也是我主动删的。”
    陈争问:“为什么非得删?”
    都应想了很久,“我看着扎眼,我不仅是专业能力、外表、交流能力不如她,我连这颗心都比不上她。看到她的名字,我就会想到自己有多不堪,索性删掉。”
    李仁和张品的心路历程比司薇和都应简单,他们是男生,和祝依本就不经常联系,只在群里和祝依说过话。
    回律所后,李仁过得很不顺,他以为将祝依挤走,自己转正的机会会大一点,但此事渐渐成了他的心病,他经常走神,何美几次交待给他的任务,他都没有完成好,hr找他谈过,暗示他再不改进,恐怕就留不下来。他越是着急,越是做不好。
    他的家里有些迷信,母亲带他去算命,那算命的说一切有因果,他近来的不顺是因为他招惹了女人。母亲以为他谈恋爱了,反而很开心,他却脸色铁青,招惹女人?是指他为了一己私利,害了祝依吗?
    他的状态越发糟糕,就算不主动提离职,大约也会被扫地出门,他只得离开,以为放弃永申的工作机会,就算是因果抵消了。
    “我以前问过你一个问题,现在我再问一遍,你离开永申那么久,和其他人疏于往来,为什么还会回来参加何美的婚礼。”陈争盯着司薇的眼睛,“你和她的关系不见得有多好。”
    往事被一幕幕挖掘出来,隐瞒对司薇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她叹气道:“其实请柬不是最重要的,何律她……没有直接邀请我们,只是在朋友圈发了婚礼信息。”
    陈争说:“那你……”
    “有人告诉我,我必须来,一起为当年的错误找到解决的办法。”司薇发抖,“他还告诉我,祝依已经死了,是我们将她推向绝路。”
    陈争问:“是谁?”
    司薇用力摇头,“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是个虚拟号码,我,我害怕,全都删了。”
    陈争说:“你在来参加婚礼之前,联系过其他人吗?”
    司薇说:“没有,我不敢,我怕是什么陷阱。”
    陈争说:“那当你看到都应他们,你就猜到他们也收到了‘邀请’?”
    司薇点头。
    同样的问题,其他三人给出了相似的答案。都应说,她其实早就知道祝依已经死了。
    陈争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怎么知道的?”
    都应轻声道,她在离开律所之后,颓废过一段时间,后来打起精神找工作,运气不错,在现在的公司遇到一个赏识她的领导。工作稳定之后,她的心态也好了不少,想到祝依,心中不免愧疚,想问问祝依现在是什么情况,但那时她和实习生们都早已不联系。
    她是个比较内向的人,比起向别人打听,不如自己去一趟圆树乡。可想到祝依的叮嘱,她又怕自己贸然到访会坏事,于是去了当年停留过的圆草乡。
    圆草乡归戈子镇管辖,但和尖丫乡很近,是实习生们回律所之前最后去的村子。可能因为艰难的普法任务就要结束了,大家都比较放松,来到圆草乡之后几乎没有说过村民们不爱听的东西,打不过就加入,混够时间就回去。
    都应和一户姓孙的村民关系不错,这家的家庭氛围没有其他户糟糕,夫妇俩的婚姻虽然也是包办的,但生活得比较幸福。都应打着看望孙姐的名义来到圆草乡,住下来,想找个机会跟着孙姐假扮村民去圆树乡,然而听到孙家的男人回来说,圆树乡之前出了件大事,李家从外面搞来的媳妇被带走了,警察到处查。
    李家的媳妇?那不就是梅瑞?都应立马绷紧了神经,梅瑞被救的话,那祝依呢?村民不是傻子,肯定知道是祝依干的。次日,孙姐要去尖丫乡赶集,都应跟着一起去,集市上人声鼎沸,她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易磊!
    易磊为什么在这里?也是来赶集?但易磊的样子怎么都不像是来赶集的,他似乎很紧张,东张西望,朝一条巷子走去。都应跟孙姐说自己要上厕所,立即跟上。易磊一边走一边往后看,她跟踪得心惊肉跳。
    不久,易磊来到村子边缘的一个小院子,有个男人从屋里出来,仗着周围无人,大声说:“你什么时候把那女的弄走?”
    易磊压低声音,“弄走?不可能,警察还在圆树乡,你想我坐牢?”
    他们进入土房,声音听不见了。都应吓得腿软,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发出声来。他们说的“女人”是谁?祝依,一定是祝依!梅瑞回去了,祝依暴露,所以被易磊弄到了尖丫乡?
    她早已见识过这些落后乡村女人的处境,祝依完了,没救了!她落荒而逃,连跟孙姐道别都来不及。
    陈争没想到还有这一出,当时易磊担心有人会来救祝依,除了囚禁祝依,还没有做出其他禽兽不如的事来。如果都应报警,一切都还来得及!
    “你……”陈争问:“你什么都没做?”
    都应的神情再次变得冷漠,“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的生活刚刚稳定下来,你们凭什么让我搅合进那种事?我被报复了怎么办?谁来救我?”
    陈争说:“她好歹是你的朋友。”
    “朋友?”都应冷笑起来,“只是碰巧在一个律所实习而已。你想说,我如果报警,祝依就不会死,是吗?那我岂不是危险了?她没有死,就等于易磊会被轻判,易磊仅仅是囚禁了她。易磊一出来,我怎么办呢?我就被疯狗盯上了啊!陈警官,我在法律这个圈子里,我比你更清楚法律根本不能约束疯子。祝依敢豁出命救人,我不敢,我是个懦夫!”
    也许因为当年对祝依不存在主观恶意,张品是四个人里情绪相对稳定的,“其实我也很想知道,祝依身上发生了什么。那条信息叫我来,我就来了。”
    李仁愁眉不展,“有人在向我们这些人复仇?但我不明白,为什么死的是董京?应该是他向我们……”
    陈争说:“董京向你们复仇?”
    “不然还会是谁?”李仁到底和董京当过室友,对他的了解是实习生里最深的,“你们不是说过,订民宿的是董京?那他早就计划好了向我们复仇。他还是喜欢祝依,比喜欢司薇更喜欢。但他为什么没有救祝依?”
    李仁摇着头,眼中茫然,“啊对,他没多久就出国了,他救不着。总不能朱小笛是凶手吧?他和祝依的关系最淡了。朱,朱小笛人呢?”
    这也是陈争很在意的地方,失踪的除了董京,还有朱小笛、龚小洋、卢峰。他们和祝依、梅瑞的关系已经足够明确。董京的尸体被发现后,专案组加大了搜查力度,这三人却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董京很像是那个组局的人,可首先被杀的为什么是他?
    冬季的居南市大雾弥漫,从市局的阳台往外看去,对面的马路都看不清楚。一如此时的案情。
    当地人说,居南市多雾是受到居南湖和地形的影响,那么大一片湖水,就等着冬天散发雾气。
    陈争独自沉思,手机忽然震响,是鸣寒打来的。
    第141章 无依(25)
    鸣寒还在洛城,霍曦玲起初是警方的重点怀疑对象,半途却查到她是霍烨维的生母。她似乎掌握了凶手的线索,却始终和警方打太极,鸣寒用“量天尺”来试探她,她的反应耐人寻味。
    鸣寒一时走不开,但和陈争的通讯就没断过。
    鸣寒听完陈争的转述,道:“现在除了董京和朱小笛,其他人都解释了当初是以什么心态将祝依推向火坑。董京说不定对祝依余情未了,回国之后想找祝依,却得知祝依惨死。何美的婚礼对他来说是个好机会,他们这群人因为匿名信息被聚到一起,没人主动提到匿名信息,每个人都在猜测是谁发的信息,他假装自己也是收到信息的人。但他还没有开始实施计划,或者刚杀害了朱小笛,就被另一个人干掉了。”
    陈争说:“杀死他的可能是都应这四人之一,也可能是朱小笛反杀,然后逃离。”
    鸣寒说:“这群人再怎么强调自己当时的苦衷,都无法掩饰他们对祝依的恶意。都是成年人了,他们想不到祝依一个女人会遭遇什么?他们可能早就想到了,但因为身边的人都在怂恿祝依,所以他们觉得平分到自己身上的恶微乎其微。我猜,在婚礼上见面的那一刻,他们就在思考怎么让自己脱身。其实现在想想,他们最容易猜到董京就是那个发信息的人,因为董京阻止过祝依,喜欢祝依。”
    “所以先下手为强……”陈争回忆每个人的证词,18号下午,他们就已经是单独行动了,董京死在18号夜间,他们每个人都没有不在场证明。
    “但杀掉董京也不是万事大吉。”陈争说:“警方一旦开始调查,还是会查到祝依。还有龚小洋和卢峰也没找到人。我刚才想,一边是有人在为祝依复仇,一边是有人在为梅瑞报仇,他们之间是不是沟通过?或者干脆就是同一个人?”
    鸣寒问:“梅锋有消息了吗?”
    陈争按着太阳穴,“暂时还没有,李队和黎局正在想办法,梅锋失踪得很蹊跷,要说有谁对龚小洋这群人最仇恨,那必然是梅锋夫妇。他的失踪很可能是为后面的事做准备。”
    鸣寒想了想,“哥,那按照我们现在的想法,有人正在为祝依和梅瑞的死付出代价,复仇的可能性最高,但为什么找到的只有董京的尸体?这不合理。”
    陈争也被这个问题困扰,不久前文悟向他汇报,易磊打算在杀害了谢舞铭和许川之后,将他们分尸喂狼,他还特意联想过发生在“微末山庄”的失踪案有没有这种可能。
    但“微末山庄”虽然坐落在山上,但山中森林并无猛兽踪迹,且霍烨维案一发生,警方就封锁了整座山,尸体真被野兽分食的话,一定会留下痕迹。
    “哥,需要我回来吗?”鸣寒语气不知不觉间变得温柔。
    陈争立即回过神,“你有你的任务,卜阳运有消息了吗?”
    鸣寒待在洛城,一方面因为要盯着霍家的动向,一方面因为机动小组已经将对“量天尺”的调查摆到了明面上。卜阳运的失踪如果和“量天尺”有关,鸣寒就是非常重要的一张牌。唐孝理生怕他像在南山市那样再有闪失。
    “卜阳运的嗅觉很灵敏,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他这个人,最擅长保护自己。”鸣寒说:“不说他了,我心里有数。哎,好不容易去一趟居南市,最有名的居南茶没喝到,最有名的居南鱼也没吃到。”
    陈争脑子里忽然闪过稍纵即逝的东西,鸣寒还在一边伸懒腰一边哔哔赖赖,陈争打断他:“等下再联系,我有件事马上要跟李疏说!”
    鸣寒盯着几秒钟手机,唇角一压,自言自语,“什么好事给李疏说不给我说……”
    居南湖冬天本是旅游旺季,很多住在周边的人愿意拖家带口来度个小假。但案子一出,正常的游客都不敢来了,还赶着来订房的几乎都是自媒体,想挖到警方的一手消息。
    陈争之前来居南湖时,都是从“微末山庄”一侧开进去,这次却绕了个大弯,往居南湖的南边开去。
    人们一般将居南湖分作东区和西区,不分南北,但实际上还是有南北,南边被并入东区,开发得早,酒店比较旧了,但设施相对完善。东区不止有大量酒店,还搞鱼类养殖。
    鸣寒没来居南市的时候就说想吃居南鱼,但要不是刚才那通电话,陈争不会忽然想到,能吃掉尸体的不止是狼等山里的猛兽,还有看似没有战斗力的鱼。鱼是吃肉的,当成群结队的鱼赶来,连骨头都能啃干净!
    南边的养殖区归东区管,但在位置上和西区的“微末山庄”紧挨,“微末山庄”主要在北边开发,南边有规划,但还未动工。
    陈争将车停在养殖区附近,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鱼腥味,不时有运送水产的货车进进出出,整个湖区的旅游生意都受到了命案的影响,但这里不和游客打交道,生产照旧。
    陈争想进去,却被拦了下来,门卫是个固执的老头,说什么都不让他进去,“这里是养殖重地,警察也不能说进就进的!谁知道你是真警察还是假警察,万一你弄死了里面的鱼,我跟谁交待去?”
    陈争立即联系李疏。得知陈争和养殖区的老大爷争执起来了,李疏连忙带队赶来,老大爷见到他这张熟面孔,这才狐疑地放行,“咋了?你们查案查到我们这儿来了?我们这儿游客都没一个的!”
    李疏问陈争,“陈老师,你想查什么?”
    腥臭的冷空气扑面而来,陈争看着被雾气笼罩的湖面,感到有什么即将从潮湿的阴霾中显形。
    “李队,我们一直找不到龚小洋这三人。如果他们死了,这里就是最好的埋尸处。”陈争转向李疏,“鱼会帮凶手清除掉他们存在的痕迹。”
    李疏倒吸一口气,手臂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多日过去,警方对居南湖东区西区的搜索和调查已经足够细致,唯一遗漏的就是这个养殖区。养殖区管理非常严格,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入内,不止他,专案组的其他人也先入为主地忽视了这里。
    “我们立即封锁养殖区!”
    陈争拿到了养殖区的工作人员名单,负责人心急火燎地赶来,说养殖区绝对不会有问题,不可能有外人进来搞事,“我们去年出过投毒的事,竞争对手搞的,害得我损失了上千万!我们的管理比‘微末山庄’都严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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