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下这般的时节本早就没有了狗尾巴草的踪迹,可那是薛醒原先在外出时就给采摘好的,跟他的宝贝酒坛子放在一块藏了够久,天天被洒水保温伺候着,足可见其金贵。
    薛醒不惜忍痛割爱将之赠予陆可意,也足可见其一番苦心。但那不是为了他自己谋求的。
    而这捧狗尾巴草现在落到了司马厝手中,而司马厝正坐在高高的屋檐之上,将草茎挑出来一条条的往下扔。
    “小公爷,此举危险,万万不可!”
    “求您快下来吧,别……”
    国公府那群随之出来的家丁,望着那正攀爬着高梯的薛醒,一个个被吓得几近魂飞魄散。
    “住嘴!你们都给我到一边去,去去去,别碍事。”薛醒转过头狠狠瞪着他们,却在一低头确认自己已经彻底远离地面时,浑身像是被雷劈过似的颤了颤,瞬间又把脸给扭了回去。
    家丁们还要再劝,却又被薛醒那带着颤音的怒喝给止住了。又是一番唇枪舌战,家丁们败下阵来,终是被薛醒给撵走了。
    耳根顿时清净,薛醒深吸一口气,闭眼默念“急急如律令”,死撑着也要坚持爬上去。····他打小就恐高得要命,可这回为了把司马厝给哄好,他下定决心要豁出去了。
    手里渐渐地空了,司马厝揪出最后一根草柄在瓦檐上划了划,那毛燥的绒絮一下子就被他给捋没了,脆弱的枝茎也很快就折了,而瓦上什么都没有留下。
    没意思。
    他正打算把那根没了尾巴的狗草折三折,再一丢。却见薛醒在这时已经在瓦排边缘处探出了个脑袋来,贼眉鼠眼地冲着他咧嘴笑。
    司马厝默默地别过脸去。
    薛醒一见司马厝这模样心里一急,连自己现在这是在哪都给忘了,双手一扒,腿脚一抬,难得敏捷利索地爬上了屋檐。
    “夜深露重,惨惨戚戚,何人忧叹难眠,静候兄弟我呀,舍那个舍啊命儿来相陪。”
    薛醒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靠近司马厝,活像是农夫在捕鸟时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誓要将那绳条一拉,干枝一倒,将那找不着北的小鸪雀给收入到竹笼中去。
    可任凭薛醒再怎么谨小慎微、势在必得,那“小鸪雀”非但没有找不着北,还岿然不动,只冷漠地瞥他一眼。
    呦呵。
    薛醒这还真就较上劲了,猫着身手脚并用地来到司马厝身边,和他并排坐着,笑得比媒婆还欢。
    “我估摸着做上桩好事,要是不合老哥的眼缘,那就……就一别两欢呗!嘿嘿,反正又没吃亏不是?”
    若能给长宁侯府添上朵娇花,给温呆瓜止止眼泪,又再顺道逃了自己的亲事,是不是一箭三雕?可薛醒想得美滋滋,万没料到司马厝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一只雕掉了队,剩下的那两只,薛醒也不都想要了。
    “没怨你。”司马厝终于开了口。
    他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有些无力,仿佛被夜风盛着也飞不起来。
    一块石头落了地,薛醒心里却没有轻松多少,他又挪了挪身子,觍着脸说:“那……是不是那陆二给你脸色看了?我就说,小丫头片子不识好歹,你别……”
    司马厝突然起了身,“你回去吧。”
    薛醒忙不迭也跟着起身,却一个没站稳差点摔下去,得亏靠着司马厝扶他一把。
    “老哥你别气,大晚上的生气可不行,会气出那个什么……什么来着?”薛醒不放心地道,“就龚王八那毛病!”
    有的人,被称呼为王八那都是抬举了。
    而司马厝心心念念的,是距离澧都千里开外。惨白的残月半隐于云雾,而它在旷野中呼唤时,光也会浸入到梦境。
    感受手中银枪冰凉,望着远方浩荡兵马连成一片,他全无畏色,目光所及之处会是他渴求已久的战场。
    沙雪滚滚而来,转瞬埋没了恍如隔世曾经。现在的他行于京都朱巷,与贵二代争执。
    遥遥不可及。
    司马厝眸色更暗。
    薛醒一见他这神情,鬼灵精地立马意会,转头就大骂起龚铭来,先不管到底怎么回事,骂就对了。
    怎么难听怎么骂,直到薛醒将龚混账的事迹挨个拎出来数落了个遍后,提到“就他这纸老虎一戳就穿,上了战场鼓一响就嗝屁”时。
    司马厝忽然从屋檐之上跃了下去。
    “哎!去哪?”薛醒喊道。
    “东华门。”司马厝脚步未停,“求人。”
    “东……东厂!”薛醒登时心头一跳,反应过来后冲着司马厝的背影撕心裂肺大喊道,“别去别去,你骨头再硬都不够被云督主折的,你好端端跑那去做甚!”
    司马厝回了眸,他的面容快要被阴影吞没,这让薛醒眯着眼有些艰难地辨认着他的神色。
    薛醒好不容易看清了,却将自己的见闻翻了个遍也不识得那种情绪名何。
    “只要能出战,云卿安就算是要我给他当狗舔鞋……”司马厝语气平淡。
    “我也认。”
    樯倾楫摧之后的孤舟,在风平浪静中缓行。
    做不到忘却在昔日朔北边防稳固时,漫天暴风骤雪尽埋敌骨,华瑞高照黎民安度丰年。而任凭今日朔边动荡飘摇,黑云压境肆虐猖狂,侵大乾领土,欺大乾百姓。
    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羌戎外敌进犯,而他却只能窝在软玉温香装作看不见,听不见。
    他认。
    故而输得一败涂地。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也定不让羌军铁蹄踏破河山。”司马厝没再回头。
    “在我身前,必定是伏尸百万,血流成河;而在我身后,必定是承平盛世,四海安定。”
    他会让除他之外的所有人,都看得到。
    *
    作者有话要说:
    司马在这时不可能知道云到底几分真心,只会觉得对方是另有目的要折辱他。但是!自己媳妇怕啥,冲就对了,啥事不能给你摆平!
    —————
    t^t虽然明灵天天都在骂骂咧咧说再也不写古权。
    t^t但有你们在,我就会好好写。
    感谢读我一回,度我一遭。
    (本章完)
    第30章 甘俯首 提灯会,夜投诚。
    通往东辑事厂厂署总部的是一条长长的胡同,幽深得仿佛连打更声都传不进来,单边的一排老树哪怕是在青天白日也遮不了荫,到了这半夜三更就更不必提。
    番役常在京城四处巡视,实际上没少打着为朝廷办事的名号来捞油水,而现在自然是没什么人影。
    因此司马厝来的时候,只听得到行走时脚下踏踩石块的细微声响,只看得到两边挂墙的匾额密密麻麻成了一团黑,像是墓志铭。
    云卿安不常回云府,他是知道的,至于今晚寻到此处来,能不能碰上也纯靠运气。
    越进到深处,便越是觉得沉重的压抑。又不知过了多久,一点幽幽的亮光忽然出现。
    司马厝眸光微动,走近时才见原是一盏红灯笼被斜插进壁缝之中,包裹而成的厚重木纸上呈现出一只白色玉兔的图案,灯笼垂穗无声地晃动着。
    许是幼童听着亲人急切的呼唤,匆匆归家时留下的,亦或是别的。
    司马厝把这盏红灯笼拔出来提在手上,望着其将他脚下的路照亮了一小片,继续缓缓前行。
    借他一用,送他一程。会还回来的。
    云卿安攥着被褥的手紧了几分,又按上炕板找着平稳。他知道自己并非坐在冰冷的榻上,而是上了一艘盛阳船,他刻意压缓的呼吸声便也如同那拂洋而过时起的风吟。
    冰玉沾了薄温,粉霞绯了寒石。
    ——
    悉听,尊便。
    但妥协都做到这份上了。他性冷骨子里又带了傲气,今已是低头。
    司马厝却不为所动,目光越过岑衍淡淡扫向他身后,笑得有些冷。
    水雾袅袅蒸腾间,司马厝的动作简单而粗暴。
    这兔子看起来竟和司马厝手中提着那盏上的兔子像是一对的。
    司马厝以往只听过嫁夫俯首为新妇濯弄玉足,做不好就上不了床的。可他这般自降身段来服侍一个阉奴又算什么呢?
    “愿请战,出边关,百战死,无明日。”
    岑衍出来时,见到外边候着的司马厝时有些意外,道:“督主在里边,只是现在要歇下了,侯爷可要改日再来?”
    司马厝也没真的想要听他的意见,只管一板一眼地做着这“伺候”人的事。朔边一去多年,他早就不是什么被一堆仆役随从跟着的勋贵公子,他的手抚过的是冷硬的钢锋,干的也是将就着的糙活。
    他那略显苍白却带着浅笑的面容,以及那单薄的浅色里衣皆被司马厝手中的灯笼映上了红。
    云卿安眨了眨眼,笑望着他,道:“开不了价。但该给的和不该给的,都给。”
    司马厝在置物壁架上找了一阵,回头望云卿安时,面上一哂,“可我不是来当说客的。”
    “不是明码标价的交易,总归是不放心。”司马厝道,手缓缓按上了云卿安的脚踝似是在表示强调,他眸色很深而渴求难掩,“把我要的,给我。”
    灯笼的笼杆被书桌的砚台压着,发着浅橘色的光,其上赫然有一只红眼长耳兔戏着红绣球,球上还被系着一根不知要将之牵到何处去的红绳。
    “我的来意,你知道的。”司马厝说。
    而司马厝的诚意究竟能交付到哪步田地,他不知道。
    云卿安弯下腰小心地将之捡起,又拿起火折子想要重新点燃,手腕却被司马厝一把扣住了。
    “我为云督入幕之宾,前仆后继听候差遣。”
    “沐足,更衣,伺候上榻。”司马厝却只顾着半蹲下来,用手一把将云卿安缩进被里的脚给扯过来,冷着脸道,“这次序,可有差错?”
    红灯笼从司马厝手中掉落下来,那点原先相得益彰的光便熄了,只留下一盏的独角戏。
    云卿安倒也不反驳,只走到炕上伸手进去探了探,已觉没有了余温,他并不在意地坐上去,掀起一截被角虚虚地盖了盖,偏头对着司马厝的背影说:“等说服的自觉,我有。”
    他折桂起身,抱寒而候。等一场冬夜投诚,燃尽过往沉苛,和烟而眠。他不知期限,只知那来人眉可聚山川,目可汇星辰,会被灯笼的光辉舒朗了眉目。
    当司马厝打好了盆热水,回来将之放于炕边时,坐于上边的云卿安静静地望着他,眸中闪过诧异之色。
    “伺候人,你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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