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彻底整饬,才能以绝后患,儿臣正是考虑到这些,才上书严惩相关官署。”
    扶苏顿了一下,看向下方百官,冷面道:“若有官员说扶苏是因噎废食,扶苏倒认为因噎废食未必不是坏事,至少能真正的遏制住这股不正之风,让朝廷重获清明,以期回到荀子口中的‘古之民也,古之吏也,古之士大夫也,古之朝也’!”
    “请父皇明鉴。”
    百官静默。
    位于百官正前的李斯,偏过头,他没有看向扶苏,而是看向了不远处的张苍。
    张苍眼下低垂着头,面色很是心虚,根本不敢与之对视,若是能够,甚至都想直接把头埋进土里。
    没错。
    这又是他讲给扶苏的。
    其他人或许不知来由,但李斯是知晓的,因为当年韩非子结结巴巴讲出这个故事时,李斯同样在一旁,当时荀子还因此夸了韩非子几句,说还是头一次有人这么生动的阐述这一说法,并欣慰的称赞韩非子今后前途不可限量。
    甚至还认为韩非子若入秦定会高就。
    只是在韩非子之前,李斯提前去了秦国,韩非子也并没有如荀子所言,在秦国高就,反而入狱而亡,若是荀子知晓,恐也会生出不少感慨,只是眼下,张苍却只觉如芒在背。
    他甚至想抽自己两巴掌。
    当初扶苏向自己请教《商君书》《韩非子》,他稍显卖弄的多说了一些,结果扶苏并没有将这些闲语抛于脑后,反而真的记在了心中,眼下更是当着朝堂百官的面,直接说了出来。
    这让张苍深感汗颜。
    李斯看了张苍几眼就收回了目光。
    他对此并无多少看法。
    过去扶苏善言乱法,远离大秦新政之道,因而为不少朝臣担忧,眼下扶苏重申法治立国,并提议严明法纪,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只是长公子有些过刚了。
    律法严明恐不是很多官员想见到的。
    李斯微不可查的看了杜赫、召平等人几眼。
    而且这次的问题非在惩治廷尉府。
    而在争权!
    勋贵功臣跟新晋官员的争斗。
    数月前,始皇借着徐福之事,对朝廷进行了一番整饬,提拔了不少官员,不过当时多为宗室出去的官员,以及秦地出去的法吏,因而并不为立国功臣在意,然扶苏这次开口,却是直接要动整个廷尉府,也瞬间让杜赫等人惊醒。
    廷尉府的职能,在大秦立国后,其实有所削弱。
    但权柄依旧很重。
    这种迹象从商鞅变法后就一直存在。
    而他执掌廷尉府时,廷尉府的职爵班次座居丞相、上将军之下的所有大臣之首。
    而且廷尉府过去是秦法的实际运转轴心,是秦法的威权凝聚之所,唯其如此,在朝,在野,乃至整个天下,廷尉府都是秦国之所以为秦国的标准,犹如战场标有姓氏的统帅大旗。
    没有秦法,秦国不成其为秦国。
    没有廷尉府,秦法不成其为秦法。
    当时廷尉府的职权可谓庞大,结合实际职能与延展职能,大体有四个方面的职能。
    其一,执法行法。
    其二,法教,辖三级法官,为朝野臣民宣法。
    其三,筹划修法立制,法令需要修订,亦或在扩张的领土上要推行新法,都须得廷尉府事先筹划。
    其四,领衔执法六署(廷尉府、司寇府、宪盗署、国正监、御史署、刑徒署),会商行法涉法制国策方略。
    权柄不可谓不高。
    当时秦国凡事皆有法式,政事与国计民生之谋划,无不与律法有涉。
    举凡商市税金、关卡盘查、农田赋税、河渠浇灌、工程徭役、奖惩查处,军功查核等等,无不由廷尉府主持决断。
    正因为廷尉府过去权柄太重,大秦立国之初,便将廷尉的各项职能拆分了。
    御史开府,拿去了监察百官的职能。
    廷尉府直接被放置在了丞相府下,再也没有了独自施政的可能,而且廷尉府治下的执法机构,左监、右监、狱正三署,侧重还要受命于御史大夫府,直接变成了三公下的双重领导。
    权势大为削弱。
    即便如此,廷尉府的权势,依旧在九卿前列。
    又因为职事减少,所以成了很多功臣子弟,郎官期满后的安置之所。
    扶苏眼下大动廷尉府,无异是在给功臣上眼药。
    尤其是联想到前段时间朝廷官员调动,更是让不少官员一颗心悬着,唯恐他们早已认定的官职,最终为新晋官员窃据,因而一直在极力反对将事情扩大化、复杂化、尖锐化。
    力图将事态范围控制在极小范围。
    只是扶苏显然不想就此罢休,而是想一杆子捅到底。
    李斯目光微阖。
    他并不会急着开口。
    而是思索起始皇的用意及心思。
    他身处朝堂这么久,自是看得出来,扶苏根本就没有明白其中的利害,言行举止一直都落在怀县事件上,好似完全没有想过此事,对朝廷的影响及对朝臣的影响。
    然始皇将此事交由扶苏,未尝不是在借扶苏之手,趁机削弱功臣势力。
    扶苏只是始皇的一柄剑。
    在李斯沉思的时候,同为三公的顿弱,神色相对平静。
    他淡淡扫了后方,没有开口想法。
    御史府是监察系统,是替陛下监察百官及天下郡县的,这次的事是丞相府下的事,跟他御史府关联不大,只是最后定罪的时候参与一下,其余时候基本跟他们无关,自不会轻易掺和。
    一念至此。
    他目光略显清冷的扫了眼张苍。
    只是很快收回了目光。
    听到扶苏掷地有声的话,杜赫等人脸色铁青。
    他们心中也是极为恼怒。
    嬴政并没急着开口,饶有兴致的打量着下方,任由殿内静如幽谷。
    良久。
    杜赫出列道:“臣对长公子之言不敢苟同。”
    “维护成法,天下至理也。”
    “少府下的铁官、盐官的确存在不察,但监察职能本就不是铁官盐官职能,岂能因一句‘给天下人交代’,就这般草率的处理官员?这般莫须有的罪名实在令人心寒。”
    “再则。”
    “君臣同治,唯守之于法,待之以诚。”
    “而长公子之辩才惑人耳也!”
    “其辩说属辞,饰非诈谋,以钓利于国,实则利小害大。”
    “也是引国误入泥沼。”
    “好听人之浮说而不权事实,故虽罪祸朝臣,不能使国强也,此犹饮鸩止渴,看似于国大利,实则危害之烈,后患之大,恐无一补救也,若行,凡官署官吏,无故遭受迫害,岂非让大小官吏寒心?如此环境,又岂能一心为国?”
    “目下天下虽定,然六国余孽仍在四方窥视,若因此迁怒官员,便是舍弃人心,当此之时,将廷尉府整个官署及其余官署治罪,长公子不怕背害贤误国之名吗?”
    杜赫说的很重。
    他执掌少府,位列九卿之一。
    不能置之不管。
    前面扶苏那般言语,已是不留任何情面,他又岂会因此退缩?
    扶苏眉头微皱。
    他已是清楚自己交恶了杜赫。
    但他不得不为。
    扶苏拱手道:“扶苏不才,目前只喜读《商君书》等法家书籍,《商君书·禁使》明言:吏虽众,同体一也。夫同体一者相不可。且夫利异而害不同者,先王所以为保也。”
    “这句话的意思,你们比我更了解。”
    “官吏虽然人数众多,但利益一致,这就不可能互相监督,利害不同才是先王实行连坐的根据。”
    “在其余非法制国家尚且有此认为,何况以法立国的大秦?”
    “《商君书》中相关的内容很多,若是诸位大臣不嫌,扶苏不建议多说几句。”
    “《去强》中说道:以刑去刑,国治;以刑致刑,国乱,故曰:行刑轻,刑去事成,国强;重重而轻轻,刑至事生,国削。”
    “《说民》中说道:“刑生力,力生强,强生威,威生德,德生于刑。”
    “《韩非子·内储说》:无弃灰,所易也;断手,所恶也。行所易,不关所恶,古人以为易,故行之。”
    “夫火刑严,故人鲜灼,水形懦,故人多溺。”
    “……”
    “这么多例子足以明证一点。”
    “执法当从严。”
    “唯有严厉执行刑法,才能让民众不至于见官府懦弱而犯法。”
    “大秦对民众法制可谓是严苛,若落到官员身上,便开始考虑各种情况,岂非重重而轻轻?如此行事,又岂能让民信服?民众重重,而官吏轻轻,长此以往,律法威严势必尽丧。”
    “眼下怀县沉船事件死亡上百人。”
    “若不对相关官吏进行惩治,岂非让官吏始终抱有侥幸?长此以往,执法不一,大秦岂不危矣?”
    “大秦以法立国,自当一视同仁。”
    “大秦的律法从来不是追求伤害民众,而是要用来径直奸邪阻止犯罪,刑罚重就能吓阻民众以身试法,从而消灭犯罪行为,官吏亦然,唯有对官吏进行严惩,才能遏制官吏知法犯法,知法乱法,才能真正减少犯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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