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不少老臣的子嗣还没有入主朝堂,若是开了这个口,只怕日后会有越来越多原本身处地方的官员入主朝堂,这岂是他们想见到的?
    虽心中如明镜。
    但史禄也没有开口的想法。
    他若非在岭南数年,加之监督灵渠修建有功,功劳较大,恐上次也没机会得到廷尉正的官职,眼下廷尉府拟被定罪,他身在其中,自不敢声张。
    若是得罪了官署其他官员,到时反倒有些得不偿失。
    他抬起头,看向扶苏,眼中流露一抹流光。
    他过去虽远在岭南,但对朝廷的事有些了解,朝堂之所以有这些变化,实则都跟长公子有关,这次长公子再次对功臣发难,已然是惹怒到了功臣集团,这对长公子而言也是一个极大的挑战。
    不过他们这些得利之人,眼下并不好出声相助。
    就在四周各种声音频出时,扶苏也没有继续稳坐不吭声,直接起身,朝着始皇一礼,开口道:“儿臣扶苏请奏。”
    “准。”嬴政漠然道。
    扶苏平静的扫过场中众人,最终神色变得冷峻。
    他沉声道:“禀父皇。”
    “儿臣主管这次的怀县沉船案件。”
    “对其中利弊最为清楚。”
    “方才不少大臣言及事已发生,当吸取教训,让今后不再犯,儿臣同样认可此建议,只是儿臣愚笨,不通晓那些道理。”
    “儿臣自记事起,就熟读《为吏之道》。”
    “凡为吏之道,必静洁正直,慎谨坚固,审悉无私,微密纤察,安静毋苛,审当赏罚,操邦柄,慎度量……”
    “当时时任南郡郡守的‘腾’向全军发布了文告《语书》。”
    “腾在这封文告中把官吏分为了‘良吏’跟‘恶吏’。”
    “因而在刚熟读秦律时,便知晓了一个道理,良吏便是通晓法律令、谅解正直且能为国效力、有公正之心,能纠正自己行为的官吏。”
    “恶吏则是不懂法律令、懒惰、爱搬弄是非的官吏。”
    “当时天下缪以为以法家学说治国的秦国,完全不讲道德,然事实并非如此,法律与道德从来就不冲突,只是适用范围各有侧重。”
    “当言法的时候言法。”
    “当顾及道德的时候顾及道德。”
    听到扶苏的话,杜赫等人脸色不禁一黑。
    他们如何不明扶苏的言外之意。
    分明是在指责他们为恶吏,而且法跟道德都混淆不清。
    扶苏一脸肃然,继续道:“《商君书》中有这么一句话‘以奸民治善民’,扶苏当初愚笨,并不通晓其中道理,一直对此颇为诟病。”
    “直到大半年前,扶苏再次彻读了《商君书》,同时让张苍御史对不解之处进行了指导,这才对这句话,有了切实的体会跟了解。”
    一旁。
    原本静坐席上的张苍,听到扶苏的话,眼睛瞪的浑圆,肥硕的身体忍不住颤抖起来,满脸恐惧。
    扶苏悄咪的扫了张苍一眼,看到张苍那一脸惊惧模样,心中默默道了声歉意,然后毫不犹豫的开口道:“这句话的歧义之处在于‘奸’跟‘善’。”
    “何为善?”
    “《说民》中如此说道:合而覆之者,善也。”
    “何为奸?”
    “别而窥之者,奸也。”
    “也就是合力掩盖彼此过失的人,是善民。”
    “彼此疏远,互相监督的人是奸民。”
    “所谓‘以奸民治善民’,说的其实是要用那些有责任感的人来监督那些互相包庇的人。”
    “当年荀子入秦,曾著《强国》一文。”
    “其中便写道:入境,观其风俗,其百姓朴,其声乐不流污,其服不挑,甚畏有司而顺,古之民也。及都邑官府,其百吏肃然,莫不恭俭敦敬,忠信而不楛(ku),古之吏也。”
    “入其国,观其士大夫,出于其门,入于公门;出于公门,归于其家,无有私事也。不比周,不朋党,倜然莫不明通而公也,古之士大夫也,观其朝廷,其朝闲。听决百事不留,恬然如无治者,古之朝也。”
    “荀子入秦时,对秦有如此高的评价,然短短数十年,大秦境内发生如此惨重之事端,诸大臣不想着互相监督,却只想着官官相护,这岂为天下能容?”
    “任人而所任不善者,各以其罪罪之。”
    “任人而所任不察者,同样当以其罪罪之,又岂能因是整个官署获罪,就因此豁免?这岂非枉顾律法公正?”
    “朝廷不公,其失之大也。”
    “扶苏不才。”
    “却想当个‘奸人’!”
    “儿臣认为当严惩涉事的相关官署。”
    “不严惩不足以平民愤!”
    “不严惩不足以抚伤痕!”
    “不严惩不足以护尊严!”
    “不严惩不足以儆效尤!”
    “不严惩不足以树法威!”
    “请父皇下令。”
    扶苏恭敬的朝着始皇一礼。
    全然肃然。
    场中一片死静。
    无一人敢在此时吭声。
    扶苏的这番话太重,重到他们不能接。
    也不敢接。
    唯张苍脸皱成了苦瓜。
    因为这里面大部分都是他讲给扶苏的。
    他悔啊!
    第182章 国无刑民!国无刑吏!
    嬴政看向下方,问道:“诸卿以为何。”
    举殿默然。
    召平等人看向黑脸的杜赫,却也是不敢出声反对。
    扶苏说的太狠了。
    不仅搬出了《商君书》,还有当初始皇极力推广的《为吏之道》,以及乱世末期最后一个大家荀子的言论,继而佐证自己对这次的事进行严惩的观点。
    他们虽有心反对,但却不知该怎么辩白。
    若是继续开口,很容易被扣上一个‘善民’的头衔,若是被陛下认为自己是在合力掩盖过失,是一个喜好搬弄是非的恶吏,那对自己今后在朝堂将会大为不利。
    只是任由扶苏想法落实,对他们的打击太大了。
    廷尉府自李斯之后,大多沦为了功臣的自留地,因为廷尉府主管的是法律令,一般都不容易出问题,在里面待上几年很容易升迁,因而很多官员都喜欢将自己的‘郎官’子弟安排进廷尉府,这一番罪之,今后仕途可就难料了。
    而且还有很多新晋官员虎视眈眈。
    更重要的是。
    不能任由这股歪风邪气滋长,若是任由扶苏随意施为,他们这些功臣恐在朝中的威望会越来越低,到时甚至可能被其他官员生出觊觎之心,到那时对他们而言将会是噩耗。
    只是眼下又不能开口。
    这倒是将杜赫、召平等人急的够呛。
    嬴政淡漠的看向下方,最终将目光看向扶苏,问道:“扶苏,你对此事了解最多,你来说说,对廷尉府及相关官署官吏当如何惩治。”
    扶苏作揖道:“启禀父皇,儿臣认为当重罚。”
    “蒙毅廷尉去职。”
    “其余廷尉府官员,除刚任职不久的,一律降爵降官,而少府治下的铁官、盐官,直接免职,他们的确接任时间不长,但关中发生了这么影响恶劣的事,他们必须给天下一个代价。”
    “因而免职是必须的。”
    “不然不足以平民愤,更不足以树法威。”
    “《效律》中就有明文规定:尉计及尉官吏即有劾,其令、丞坐之,如它官然。”
    “儿臣知晓,这对廷尉府的官吏多有不公,然廷尉府身具重职要职,不思时势之变,不思人民之安居乐业,唯念旧时律令法条,不选择与时俱进,如此官署又岂能担负起天下重任?又岂能为天下信服?”
    “法无立,则民不信。”
    “民不信则国危!”
    “儿臣为大秦长公子,又岂敢不察怠慢?”
    “韩非子在荀子处求学时,曾讲过这样一个故事。”
    “摇树叶的人,如果一片叶子一片叶子的去摇,累死他也干不完,但要说直接敲打树干,整棵树的叶子都会晃动,张网捕鱼的人,如果一个网眼一个网眼地拨弄,同样不知要忙到什么时候,但如果牵引渔网上的总绳,鱼就一下被网住了。”
    “其中道理是一样的。”
    “万千树叶和网眼就如天下万民,树干跟总绳就相当于官吏,管好了官,民自然就管好了。”
    “所以韩非子主张‘明主治吏不治民’。”
    “而这本就是秦国历来的吏治主张,眼下怀县之事,损民上百,牵涉关中民众百万,这都是因官吏疏忽懈怠,若是不加以严惩,只是出现事情解决事情,岂不就跟摇树叶、拨弄网眼一般?”
    “只做修修补补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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