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秾艳的颜色,像绽在水中的扶桑,张扬又漂亮。
    冬日还未远去,湖水冰寒刺骨,洛久瑶想要攥住她的衣裙,才发现手脚僵得厉害。
    冷意自四肢百骸袭来,挣扎无望之际,她似乎看见一个人的影子。
    大概是梦,她想。
    她总是能在梦里见到沈林的影子。
    第13章
    水波微荡,意识恍惚间,洛久瑶的衣袖紧了紧。
    一双手攥过她的衣袖,又循着衣袖牵住她的手。
    洛久瑶猛然从恍惚中挣脱出来。
    但湖水太冷,身上的关节都被冻僵,她依旧使不上半分力气。
    少年牵紧她,轻扶过她的肩膀,略微用力将她带出水面。
    窒息感消散,洛久瑶却呛了太多的水,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下意识回首,望向湖面。
    沈林从她的动作中读懂了她想要出口话语。
    他轻声开口,声音有些许发哑:“殿下放心,臣会去瞧贺小姐。”
    怀明湖畔人本稀少,但贺令薇在的高声喧嚷引来不少注意,沈御史也一同跃下怀明湖后,宫侍迅速围上前来。
    桃夭听到动静便匆匆赶来岸边,如今焦急几乎要跃下水,见二人浮起忙将绳索抛出。
    绳索的另一端已系在栏杆上,沈林接过绳索,揽紧怀中人的腰肢,借力跃至岸上。
    桃夭匆忙扶稳洛久瑶。
    腰间的手臂松开,身畔人折返回湖畔。
    自水中脱身,洛久瑶身体僵硬,湿凉的发贴在颊侧,被风吹得发硬。
    她的指骨剧烈颤抖着,手脚发软,一时直不起身体。似有很多人在耳畔同她说着什么,可水声哗啦作响,她什么也听不清楚。
    她也想说话,却低伏着身体呕出水来,眼前顿然发花,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吐干净胃里的水,洛久瑶才发现袖口不知何时划破了,腕上添了一道细长的伤口。
    怀明湖的动静惊动了泉清园,唐寄月交代宫侍不许声张,又命侍从守好宴上众人,也匆忙赶到。
    她瞧过湖畔情状,有条不紊的分散开宫侍,又命御医去瞧沈林与才自水中捞出贺令薇。
    而后她走来洛久瑶身畔,朝她怀中塞了个还温着的手炉,又解下氅衣披在她身上。
    手炉与氅衣都温热,洛久瑶却好像还浸在冰寒的湖水里,没能从中汲取到一丝暖意。
    御医缠好她腕处的伤口,又为她把脉,禀报给唐寄月。
    洛久瑶也听着,听到御医说她眼下无事,又听他叹,说她小小年纪身子骨却差,日后是该好好养着补着,万不要再受寒亦或亏欠。
    唐寄月替她点了头。
    好一会儿,洛久瑶的掌心终于回暖,指骨也缓了过来,不再颤抖得那样厉害。
    湿意附在身上,她下意识向旁侧瞧,却只能看见宫侍匆匆往来的身影。
    “别担心,御医瞧过,沈大人无碍”
    不等她开口,唐寄月轻声道,“不过他先救了你,又一定要看着守卫捞起贺小姐才罢休,浸过冷水又遭风吹,立时发了高热……眼下这副模样,今夜怕是不好将人送回沈府了。”
    纵使唐寄月说无碍,洛久瑶的心却始终悬着。
    她哪里放心得下,沈林的身子骨她不是不知。她曾见过他饮下那些苦涩的药汤,也见过他试着重新拿起刀,拿起剑,拿起院中那柄落了锈的长枪,却一次次因体力的消耗而面色惨白,指尖微微痉挛。
    绝望的痛意涌上心尖,她合眼,好像又看到躺在她怀中的沈林。
    大片大片的鲜红浸透她的衣袖,她看到那支闪着血色的,穿过他心口的羽箭。
    她从未想过叫沈林来白鹭亭会发生这些,若是他因此有了什么差池……念头浮现又扩散,洛久瑶心口发闷,窒息感翻涌而至。
    唐寄月再次唤御医前来。
    她轻拍着洛久瑶的背,像是母亲轻柔的哄着襁褓中的婴儿,试着柔声安抚她:“没事了……阿瑶,已经没事了。”
    洛久瑶攥紧她浸湿的衣袖,眼泪落下来。
    她似乎哭了许久。
    哭到有人帮她换下湿透的衣衫,她的身子仍发烫,意识昏沉沉,不知不觉又沉到了梦里去。
    好似回到了身处若芦巷的那些年岁,也再次望见了漫长无际的一个又一个日夜。
    也是岁末,她穿的单薄,一场大雪后发了高热。在若芦巷时对她多有照顾的吕姑姑为了给她求一副药,卖掉了本想留给小孙女的桃花绣帕。
    吕姑姑是先皇后身边的旧人,先皇后薨逝,洛淮将先皇后宫中的侍从散了干净,吕姑姑也被发落来了若芦巷。
    吕姑姑的女儿早就没了,只在撒手前留下了个小女孩儿。
    吕姑姑没念过什么书,只好请识字的宫人为小孙女儿起名,宫人思来想去,刚巧瞧见书页上那一句“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她的小孙女生在春天,便择了名为——桃夭。
    先皇后薨逝,桃夭因年岁尚小被花房管事带走,年岁大些该是在花房做些侍弄花草的活计。洛久瑶与桃夭的年岁是差不多大的,吕姑姑瞧她亲切,便忍不住对她多关照些。
    若芦巷中钱财不是稀罕物,吃穿用品才值黄金万两,吕姑姑为了给她求药卖掉了绣帕,又在得知她生辰后用手上的镯子换了包饴糖给她,却至始至终留着先皇后赏给她的玉佩。
    她说先皇后曾在桃夭染病时寻来御医救了她一命,她便该永远记着她。
    人到年老时总爱无端说些反复的话语,那时的洛久瑶在旁听着吕姑姑一遍遍的念,想,吕姑姑视若珍宝的玉佩或许只是贵人随手的赏赐,竟能叫她感激涕零至此。
    权势两端云泥之别,她曾见过两端分明的模样,于是也过早的明白了这个道理。
    后来,吕姑姑死了。
    她死在若芦巷中,一张草席卷过尸身。
    每日前来若芦巷收敛尸体的木板车经过洛久瑶居住的屋室,车轮碾压着地上干涸的土块,辘辘声在她的耳畔回响,像是碾过她的耳膜,一遍遍的,经久不息。
    吕姑姑被葬在哪里,是否有入土为安,洛久瑶不得而知。
    宫中每日都有死去的人,死去的人实在太多了,没人会留意一个若芦巷中奴仆的生死。
    身上依旧烧得滚烫,洛久瑶依稀想起那年她十三岁,那是吕姑姑为她过的第二个,也是她这些年过的最后一个生辰。
    吕姑姑将先皇后赏赐的那块玉佩交到她手里,说——“好孩子,你福泽深厚,日后会有老天保佑的。”
    会有吗……洛久瑶恍恍惚惚的想着,又恍恍惚惚的醒来。
    才睁开眼,桃夭一阵风似的闪至床畔。
    “殿下,您醒了。”
    她眼中闪着明快的光,将新打湿的布巾换在洛久瑶的额头上。
    洛久瑶扶着布巾坐起身,转眼瞧见腕侧缠上的细布。
    新伤叠旧伤,似乎真如沈林说的那样,她的伤就没断过,
    窗外还未黑下来,想来这一睡没有很久。
    药还是温的,洛久瑶接来喝下。
    苦涩味像是流进骨子里,却也润了她干哑的喉咙,她道:“桃夭,今日在怀明湖……”
    提及在怀明湖发生的,桃夭一憋嘴,金豆子险些掉下来。
    “今日您可要吓死奴婢了,奴婢本与沈大人一同等着殿下,谁知贺小姐却突然说些那样的话,还将殿下您拖入湖中……”
    “是沈大人眼明手快将您带上来,又安排着护卫去捞贺小姐,这才没闹出人命。”
    原是沈林一直没走。
    洛久瑶又问:“那他们现在如何?”
    “御医瞧过,也抓了药,说是无需太过担忧。”
    桃夭道,“只是闹了这么大一出,不仅惊动了太子妃,淑妃娘娘也知道了。沈大人与贺小姐浸了冷水又都昏迷未醒,不好就这样将人送回府,淑妃娘娘便禀报圣上,将二人留在了宫里。”
    洛久瑶隐隐有些担忧:“留在宫里?他们在何处?”
    桃夭想了一下:“宫中空下的园子有许多,沈大人住在就近的西清阁,贺小姐被太子妃安置在了南蓉园。”
    洛久瑶略略思索,取了额头布巾,下床披衣。
    桃夭匆忙制止:“殿下,您的烧还未退,合该好好歇着才是,怎么好下床?”
    洛久瑶心思杂乱:“你与青棠守在宫中,我去去就回。 ”
    桃夭手忙脚乱的拦她,劝道:“殿下,您要顾惜着自己的身体,若是道谢,明日再去也不迟啊。”
    洛久瑶抚一抚她的肩,如实相告:“桃夭,我只去一趟就回……我心中乱的很,喘不过气来”
    心尖……好像比额头还要烫。
    桃夭放手,认命般为她加了件氅衣,嘱咐道:“殿下,宫中人多口舌,等下天黑若叫人瞧见您在西清阁,指不定又要传些什么闲言碎语,您万要仔细些,早些回来。”
    洛久瑶知桃夭心中担忧,白日在怀明湖那一遭实在惊了她,于是认真点头。
    自延箐宫悄声走出,似有一道身影在檐侧闪过。
    洛久瑶留意到那身影,却不知其用意,回头瞥一眼,仍朝西清阁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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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延箐宫与西清阁在完全相反的方向,洛久瑶避开巡卫走到园子里时,天色已暗下来了。
    西清阁地处偏僻,周遭守卫不多,御医已离开了,阁中只留了两个宫侍看顾。
    洛久瑶自侧门溜进,见二人正规规矩矩地侯在门外,想是沈林还未醒来。
    夜寒风冷,她打了个冷战,昏沉的头脑也清晰了两分。
    爬高翻窗的事洛久瑶在若芦巷时没少干过,如今也轻车熟路,于是她绕到阁后,自后窗翻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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