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洛久瑶这才看清贺令薇的模样。
    少女衣着华贵,生的也耀眼,眉目看似柔和,却似隐隐含着刃锋尚未出鞘的利。
    她这副模样,倒是符合洛久瑶两次远见过她身影后的想象。
    未等亭中二人解释,贺令薇再次出言讽道:“殿下,您贵为皇室中人,想要一桩美满亲事怕是燕京城里的人家都任您挑选,怎么偏瞧上臣女的未婚夫婿?”
    她话说的也锐利,钢刀一般不分黑白的朝人身上捅,洛久瑶本想在旁围观看戏,猝不及防被带入戏中。
    她满头雾水,只能迎着刀锋应:“贺小姐误会了,我与秦世子只是昔时有过一面之缘的交情,今日在此偶遇,说上两句话罢了。”
    贺令薇冷眼瞧她,显然没有相信:“偶然遇见?可据臣女所知,殿下回宫无需走这条路,您先是在泉清园时命那侍女探路,后又刻意绕路来此,谈何偶然呢?”
    洛久瑶眼睫微敛。
    在泉清园时的那道目光,是贺令薇无疑了。
    贺令薇的言语毫不留情,一旁的秦征终于出言,冷声道:“贺令薇,我与九殿下本就是旧时相识,是多年的交情,与你定亲不过奉父母之命并无情分所言。如今我们尚未成亲,我们故友相遇交谈一二,你又何必在此虚造谣言,咄咄逼人?”
    贺令薇怒极反笑,音调拔高些:“秦世子维护的话语说得可真是动听,不知九殿下听来可有被你感动?你们既这样说,不如我叫来赴宴的大伙儿一同前来,看看你二人究竟是偶然相逢,还是预谋多时在此私会?”
    “九殿下。”
    一道清冽的声音打断贺令薇的话语。
    怀明湖畔,少年迎风走来,衣袂飞荡。
    如同那晚在祭殿,亭中有三人,他仍只唤了洛久瑶。
    洛久瑶侧首,眼中不自觉带了笑。
    即使赴盛宴,少年身上的衣袍也颇为素净,雪色浅淡,他临着晴好的阳光走来,像迟来的春日。
    沈林走入亭中,走近些,状若无意的侧身将洛久瑶与那二人隔开些距离。
    “这样巧,竟能在此遇见秦世子与贺小姐。”
    见二人神色探究,沈林不慌不忙出言道,“半月前臣在行宫参祭时遗失了一件护身玉佩,巧被九殿下拾到,因隔着宫墙始终寻不得机会取回,又恐旁人传递会出纰漏,刚巧今日临春宴,九殿下怕众人误会才命侍女悄声请我前来。却不想二位也在此地……赏景。”
    贺令薇面露狐疑,目光仍落在洛久瑶的身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三道的目光都聚在自己身上,洛久瑶点点头,自袖中取出莲纹玉佩递过去:“大人的护身玉佩太过贵重,这次可要收好了,免得再叫我拾到,与大人会面时再被旁人误会。”
    沈林恭敬接过:“臣定会留意的,多谢殿下。”
    白玉莹莹,浮动的光影落上去,照亮玉佩上的莲花纹理。
    见那玉佩上的确有沈家的缠枝莲纹,贺令薇面上神色松动些,又瞧向秦征。
    不同于贺令薇的缓和,更不同洛久瑶的坦然模样,秦征的面色显然更差了,沉冷冷的。
    洛久瑶未再留意旁的,瞧一眼沈林,拂了衣袖打算离去。
    沈林却轻轻牵一下她的袖角:“事情已弄清楚了,臣方才隔着很远听到此间争吵,贺小姐是否欠九殿下一句抱歉?”
    他言语轻柔,像是与人闲话家常,却异常笃定。
    洛久瑶本想小事化了,未想沈林竟会替她要一句道歉,愣了一下,顿住脚步。
    贺令薇的目光更多转为探究,在沈林和洛久瑶之间转了转,干脆的行了个礼:“是该道一声抱歉的,方才是臣女鲁莽冲撞了殿下,殿下不要见怪。”
    洛久瑶点头,顺着她的意道:“没关系,贺小姐至情至性,也是关切世子才有所误会。”
    秦征的面色却似乎更难看了。
    一语道过,洛久瑶径直离开白鹭亭。
    沿着怀明湖畔走出一段距离,洛久瑶停下脚步。
    身后的少年也随之停下。
    洛久瑶转过身,笑着看向跟在她身后许久的沈林:“今日之事,又要多谢大人解围了。”
    沈林也看着她,神色认真:“未想到殿下来的这样早。臣在宴中与贺尚书言谈几句,耽误了些时间,来的迟了。”
    洛久瑶道一声“无妨”,又问:“贺尚书?是那位贺小姐的父亲?”
    沈林:“正是。”
    洛久瑶:“京中传言贺小姐自临原镇来,性子温柔和顺又通医理,今日见到却与传言大不相同。”
    沈林道:“半年前,贺小姐来燕京后很快与各家小姐结交,那时众人的确称道她性子和善极好相与,只是不知怎的,同秦世子定亲后却变化良多。”
    洛久瑶轻笑:“原来大人闲时也会关心这些京中琐事?”
    沈林摇摇头:“世子府邻长盛街,是每日上下朝都要走的路,贺小姐每隔三两日就会带人在街上闹一番,京中许多人会去瞧热闹,想不留意到也难。”
    洛久瑶思索着,下意识问:“沈林,你说一个人,真的会在几月之间性情大变吗?”
    再次听她唤他名姓,沈林顿了顿话语:“殿下怀疑如今的贺小姐?贺小姐是否有古怪臣无从知晓,但今日臣与贺尚书交谈一二,贺家确是有些不同的……”
    言语至此,沈林留了些余地,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们二人尚且生疏,许多话不便坦诚相告,能言说至此已是隐晦吐露,洛久瑶未再深究。
    她笑,转而道:“半月过去,大人可找到要找的人了?”
    沈林:“多亏殿下提点,人尚有一条命在,只是自离开行宫便被喂了毒,寻到时他已因毒发而神志不清,什么也吐不出来了。”
    洛久瑶抚着栏杆,叹道:“当真是手段狠厉。”
    沈林点头:“那毒是西境的东西,不要人的命,却比杀人的钝刀子还厉害些。”
    “大人心知肚明,如今见其下场不过求一个定数。”
    洛久瑶的眉目有一瞬间发冷,望着雪色微荡的湖面轻叹,“这样也很好,当作是为枉死的宫人与工匠偿命了罢。”
    那一瞬,沈林竟在她的面上看出些孤决的神色,寂静又凄清,带着些许冰冷冷的怜惜。
    他端详了她一会儿,终是道:“他手段非常,殿下若是同他合作,还需当心。”
    洛久瑶反问:“那你呢?我同你合作,就能心无挂碍吗?”
    沈林没应声,却前行一步离她近些,牵过她的衣袖,将才还来的莲花佩重又交回她手中。
    身畔浮动着清淡的草木香,洛久瑶掂着掌心玉佩,明知故问:“这玉佩今日已归还大人了,既是家传的护身玉佩,大人何不带在自己身上?”
    沈林敛睫:“放在殿下身上也是一样的。”
    山石侧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洛久瑶曲起指节,将玉佩拢在手心里,掩下了。
    沈林退开一步,二人回身,看见立在山石侧的贺令薇。
    贺令薇面上挂着温和的笑,朝洛久瑶行了个礼:“公主殿下,沈大人。”
    洛久瑶这才从她身上瞧出几分传言中的影子。
    “贺小姐有话想说?”
    贺令薇点头,又瞧一眼沈林:“臣女有些话想单独与公主殿下说。”
    洛久瑶侧首。
    沈林接过她的目光,行礼告退。
    湖畔只剩二人,贺令薇看着沈林远去的背影,意味深长道:“看来殿下与沈大人也是旧识。”
    洛久瑶冷声:“我同谁有什么关系,怕是与贺小姐无关。”
    贺令薇轻笑:“殿下莫要误会,臣女只是瞧着殿下广结善缘,便想着,说不定我们也能成为朋友。”
    洛久瑶后退一步:“我长居宫中,与贺小姐并无结交的契机,不知贺小姐为何会这样想。”
    贺令薇却跟上来,声音压低了些:“殿下长居宫中虽安稳,却也该多留意些的。可惜我背井离乡自临原镇来到这繁华之地,见识了许多错杂纷乱的人,一言一行都要深思熟虑礼数周全,就连贺府也是……和我的故居多有不同啊。”
    她说着话,身上浓郁的花香袭来,笼在洛久瑶周身。
    洛久瑶继续后退,背抵上了水岸侧的栏杆。
    “我的确听闻燕京城繁华,贺小姐既来了,还要试着入乡随俗才是。”
    贺令薇在她身前停下,目光扫视过山石之外的地方。
    三两宫人捧着托盘走过,她忽而扬声道:“早听闻殿下生身不祥,生母出身低微,是凭借为太后娘娘抄了经文才能留在宫中的——想来若攀上秦世子,殿下定会好过许多吧?”
    洛久瑶目光一凛,皱了眉头:“贺小姐还请慎言。”
    贺令薇瞧着她:“臣女不过是平常人家的女儿,不敢相争,还请公主放过……”
    说罢不等洛久瑶反应,竟纵身跃入湖中。
    洛久瑶愕然,下意识伸手,只来得及攥住她的衣角。
    “贺令薇!”
    她言语中的可疑之处甚多,令洛久瑶想起沈林的话来。
    贺家确是有些不同的……
    她拼尽全力攥着那一片衣袖,却见已半身没入湖中的贺令薇朝她笑了笑,像是寄生在湖底的,张扬美艳的水妖。
    贺令薇一手攀上她的腕,手背上的一颗小痣晃眼:“殿下啊,救救我罢……”
    不知是戳到了什么穴位,洛久瑶腕上一麻,顿时脱了力,被她拽入湖中。
    沉入水中时,洛久瑶依稀听见一声轻笑。
    下一瞬,湖水砸入她的眼睛,淹没她的喉舌,浸透她的身躯。
    冰冷,安静,一如那场大雪。
    白雪覆身,风声绕耳,脚步声远去,燕京似是又降了一场新雪。
    她呼吸困难,身躯沉沉下坠,却被一双纤细的手托住了。
    腕侧一疼,洛久瑶睁开眼。
    湖水清净,她望见贺令薇飘散在水中的裙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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