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副压抑许久模样,“无能狂怒”般发泄一通后,刘承祐变脸一般敛形容,去面色,屏退左右,淡淡地对王景崇道:“说吧!”
    “陛下,经臣调查,太原王在河东,潜蓄异志,早已与朝廷离心,早晚必定生患!”
    这回,刘承祐没有打断他,任他叙来。有些东西,他早有耳闻,但受限于精力,并没有过多的关注与调查。还是需六听听王景崇“实地考察”的结果,刘承祐相信他是用了“心”的。
    “太原王在河东,大肆敛财,几无收敛。河东诸州,寺院财产以海量计,此番灭佛,官兵清剿所得,泰半落于其手。据晋阳探事所报,灭佛中秋之时,一日之间,便有三百余辆装满钱粮财货的驮车,输往城中。”
    “太原王在王府东南,修建了三座大仓,一屯粮草,二屯兵器,三屯钱货,集河东诸州之财富,税收、钱粮大部截留以输其中,常备一千甲兵守卫。”
    “以汉兴之际,供养大军进取中原,河东百姓多贫苦,经年未复,太原王多遣税官,苛捐杂收,扰民过甚,积怨深厚。此番灭佛,百姓易受蛊惑,河东屡生动乱,亦有此间缘由。而太原王,虽则积极镇压,却也趁机图财害民,大伤元气。”
    “陛下之制,朝廷之政,河东少有施行落实者,悉出河东节度。诸州将吏,擅自委之,少有报备朝廷,俨然自成一系。”
    说了很多,王景崇竟没来由得心里有些发虚,尤其在天子静坐御案,面无表情的情况下。咽了咽口水,润润嗓子,王景崇咬咬牙,继续道来。
    只是,声音不似初时那般洪亮了:“高祖进兵中原之后,留驻之军,节度牙兵及州镇戍卒不足万。而今就臣粗查,这三年多时间,太原王选募勇士,招纳亡命,大造兵甲,而今已有马步军三万之多!勒令还俗之僧,太原王亦遣部将,拣其精壮,充入军中,得兵数千!”
    “河东诸州丁口可有三十万?”刘承祐突然开口。
    “在籍丁口,恐怕没有!”王景崇给了一个不怎么确定的回答。
    刘承祐却幽幽道:“以这点人口,供养如此多的兵马,已非穷兵黩武所能形容,河东治下生民之苦,可想而知。”
    天子的考虑,从来高瞻,异于常人。王景崇倒确是从没往这方面考虑过,做出一副感佩的表情:
    “陛下之言,甚是!”
    刘承祐发声后,虽然还有不少情况可以汇报,但王景崇识趣地,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他发现天子脸上的“兴致”之色,正在逐渐消失,逐渐麻木。
    良久,刘承祐深吸了一口气,轻声说道:“你今日所报,朕知晓了,暂且烂于心中,勿泄于外。”
    “陛下……”刘承祐的反应,大出王景崇意料,忍不住张了张嘴,最终化为一个字:“是!”
    “不过,对于河东的情况,要加强监察,一应情报,记录在册。但要记住,武德司下属,行事务必小心,注意分寸,皇叔毕竟是朕的皇叔,不可小觑轻辱……”刘承祐又补了句。
    王景崇闻言微讷,眼珠子一转,顿时意识到,刘承祐眼下并没有动河东的意思,当即应道:“遵命!”
    左右此次,他不是像在邢州倒杨那般,亡命一搏。照他想法,有今日之报,日后河东形势,不管如何发展,都用得住他。只有有用,那便是立功的机会。
    “河东一行,你立功颇大,朕分遣诸使,监察地方,也唯有你,处事最合朕心。”
    “能为陛下效力,是臣之忠愿!”从刘承祐的语气中,流露出些许让他期待的意味,王景崇保持着低调谦卑。
    “官,暂时朕就不给升了!”刘承祐直接道:“晋爵为任公,加兵部尚书衔,食邑三百,河东一行,你们所获钱货,不必上缴,就当朕的赏赐,由你处置!”
    说这话时,刘承祐给了王景崇一道玩味的眼神,令他牙紧。
    虽然刘承祐的赏赐,距离王景崇所期待的,仍有差距,但皇帝都这般表态了,他还能多说什么,甚至不敢表露出一点不满的情绪,恭敬地跪于殿中谢恩。
    “另外,朕欲置武德营,兵额一千,你率右营!”
    比起爵位、勋衔、钱财,刘承祐这道赏赐,才让王景崇喜出望外。
    又瞟了眼他身上的伤,刘承祐摆摆手:“既回京,便好生休养创伤,去太医院寻太医诊断,配些汤药!”
    “谢陛下!”
    第13章 杨业述职
    崇政殿东庑,是一片规整过的朝室,装饰一如整座宫殿的风格,简约朴实,只有几方席案,供平日觐见的朝臣歇息待召。
    眼下,除了两名殿侍之外,便只有杨业与王审琦二将了。二人对坐,食案上边摆着酒肉菜食,三荤两素,四菜一汤。二人也是饿极了,狼吞虎咽,王审琦原本是有些拘束的,不过见杨业如在军戎,也跟着放开了。
    酒食气味交织在一起,案上也只剩一片狼藉,二者又碰了一杯,一饮而尽。在这隆冬,畅饮美酒,对于他们这样戍守北疆的武将而言,却是一种享受。
    王审琦脸上表情不似杨业那般痛快,红润似乎是憋出来的一般,他不长于饮酒,但这可是御酒,皇帝亲赏,总得吃点。只可惜,宫中的御酒,酒曲是经过改良的,其烈性,远超其想象。
    “仲宝兄,你这酒量,还需锻炼锻炼啊!”看着王审琦的表情,杨业笑道。
    王审琦则苦笑着摇头:“将军知我向不能饮酒,这美酒佳酿之乐,注定与末将无缘啊!”
    “如不能饮,那便不需强求,适可而止!”一道穿透力十足的声音传来。
    抬眼看,一袭龙袍,漫步而来者,正是天子刘承祐。杨、王二人慌忙起身见礼,被刘承祐伸手止住:“不必拘礼,坐!”
    行至食案前,张德钧亲自端过一张交杌,一撩袍脚,正姿坐下,扫着桌面狼藉,轻笑道:“是否足食?”
    “多谢陛下款待,臣二人已经果腹充饥!”杨业说道。
    授意之下,张德钧又执酒壶斟满三杯,刘承祐举杯邀之:“朕满饮,你们随意!”
    言罢,饮尽。皇帝话里虽然客气,杨业与王审琦,也没什么犹豫的,同样一口闷。
    感受着那股辣意自喉咙淌过,体会了一番,刘承祐方才平和地问道:“戍边两载,体悟如何?”
    面对皇帝的问话,杨业心中看起来也颇具感慨,想了想,迎着皇帝的目光,十分豪气地说道:“臣据雁门,契丹人若南犯,可挡十万兵!”
    观其豪气干云之态,刘承祐倒也未觉其大言不惭,反而轻轻抚掌:“将军有此自信,朕当勉励之!”
    话说出口,杨业反倒自觉狂妄了,讪讪一笑,解释道:“臣出此言,非信口狂言。雁门自古天下雄关,城垣坚不可摧,高踞山脊,依山傍险,道路崎岖险峻……”
    用了不短的时间,杨业将雁门关的周遭环境,地势之利,城防布置,兵力分布,粮械储备,防御策略,应变措施等,一一叙来。杨业平日里本非健谈之人,但事关职责,却是滔滔不绝。
    刘承祐脸上虽然没有过多的表情,但听得还是很认真,与自己所知,比对衡量,对雁门关的情况,有了更深的了解。
    “兵马不需多,粮械充足,雁门臣足守之!”杨业又强调了一遍。
    刘承祐消化了一番杨业所说,却是叹道:“天下九塞,雁门为首,可惜朕至如今,都还未见识过雄关之高峻险狭!”
    言罢,态度愈加温和,赞许的目光投在杨业身上:“朕尚虑你年轻气盛,志得意骄,而今听你言雁门之形胜御备,如数家珍,深切綮肯,朕过虑矣!”
    听刘承祐这么说,杨业正脸上也不由流露出少许不好意思。
    “你所言者,皆是御备之事,可有想过,出塞北击?”刘承祐突然变了气质,语速极快,威视赫赫,逼向杨业。
    有那么一丝不适应,迎着皇帝压迫性十足的目光,杨业神情逐渐郑重,认真地思索了许久,谨慎进言:“陛下,恕臣直言,三五年之内,并非北出雁门的良机!”
    “哦?”刘承祐的反应,比起杨业大谈雁门防御的时候,还要感兴趣:“你又有何见解?”
    “其一,国力所限;其二,兵力不足;其三,知己而不知彼,契丹非卒灭之国!”杨业说:“河东拥山川之险,关城之坚,纵北虏铁骑之强,也难以突破,背后有朝廷与河东依恃,臣足以当之。然如出塞,草原辽阔,无所依仗,云中之地,纵可夺之,也非我儿郎所能长久立足。”
    “而况……”说着,杨业流露出一抹迟疑:“陛下前有言,大汉战略所向——”
    刘承祐直接挥手打断,瞥了眼一旁老实待着的王审琦,对杨业道:“确实是长进了!过去的杨业,一心统军练兵,可不会考虑这许多!”
    “陛下委臣独当一面,臣时怀忧恐,如履薄冰,唯恐辜负陛下信任,是故凡事,不得不多考虑一些!”杨业揖手。
    “代州而今有兵多少?”刘承祐转变话题问。
    回答还是那般迅速肯定:“经过两年轮戍及募集训练,州城团练兵及诸镇堡戍卒,共计三千五百人,马军三营一千五百卒,步军四营两千卒。”
    “王审琦便是马军第一营指挥使!”杨业还不忘在皇帝面前提携战友。
    “以代州民力,供养这诸多兵马,甚是艰难吧!”
    杨业答道:“代州地贫民寡,幸有朝廷支援,与河东供给粮秣!”
    “河东之钱粮协应,未曾短缺吧!”刘承祐凝眉。
    杨业似乎不知道如何回此问,有些支吾,咬咬牙,还是道:“这半载来,晋阳所供钱粮,仅有往年六成!”
    “呵呵……”刘承祐微微一笑,轻叹一声,神思之间,似有郁结。
    考虑了一会儿,刘承祐双目一如平常般精明有神,对着杨业,满脸的意味深长:“归代之后当知,备北不忘南,御外需顾内!”
    杨业愕然而抬首,面上浮现出少许的疑虑,正欲开问,刘承祐却不打算给机会,挥挥手:“好了,朕乏了!”
    心中带着些迟疑与不解,与王审琦前后脚出宫而去,脑中不断回想着刘承祐最后的叮嘱,思考着其用意所在。
    “将军!”皇城宫门前,王审琦的声音打断了他。
    偏头,杨业稳住心神,吩咐道:“仲宝,你也有些年头未回家了吧,我放你半月假,回家省亲!”
    “谢将军!”
    深吸了一口皇城门下的冰冷空气,杨业招来部曲,前往冯府而去。正好,可以找冯道咨询分析一番,天子意图。
    第14章 腹黑之谋
    乾祐三年,腊月,京中有流言起,言太原王、北都留守、河东节度使刘崇,潜蓄异志,贻患于朝廷。
    朝野民间,议论纷纷,天子刘承祐闻之盛怒,于崇政殿间大发雷霆,疾言有君心叵测之徒,怀奸弄恶之辈,欲间离朝廷与河东。
    旋即召武德正副使李少游及王景崇,勒令二人调查处置此事,缉拿散播谣言之人。其后,武德司下探事尽出,密作成风,连新组建的武德营亦甲士四出,前后捉拿上百人,动静闹得很大,平稳许久的东京都因此事乱了一阵。
    只是,前几年侦查探案,推鞠问罪,无往而不利的武德司,在此事中效率骤然低下,逮捕了不少人,终究一无所得。还是天子刘承祐及时自愤怒之中冷静下来,下令所拿无辜尽数释放,赔以钱财,以息民怨。
    其后,刘承祐着中书舍人、知制诰陶谷作一篇《告皇叔书》,将京中之事尽陈,行文流畅,感情充沛,尽抒叔侄之情,君臣之谊,全明心迹。
    又召皇叔慕容彦超进宫,与之恳谈,然后委其为河东宣慰使,替天子北上晋阳,祭天祭祖。另外,便是将皇帝的书信,及准备好的一大批御用赏赐之物,带给刘崇。
    慕容彦超,自去年初,许州皇叔刘信案之后,快两年的时间了,一直待在东京,即便刘承祐给他的禁足日期过了,也没有回节镇郓州的意思。反而在东京经商,大置产业,赚下了一大份家产,并且将自己的经商天赋给“开发”出来了。
    至于郓州那边,初时还委以幕佐将吏任事,后来则全然不管了。到如今,郓州虽仍为节镇,但无论兵马还是政务,都已由朝廷直接派遣的军政将吏掌控,政分诸曹,军使团练。在刘承祐小心谨慎地对地方进行“去节度化”的过程中,郓州这边,几乎已是一步到位。
    大抵有鉴于此,对于慕容彦超在东京,刘承祐有些放任,比起他在地方上祸害官府生民,在东京利用身份特权做些买卖,根本不是什么大事。
    而慕容彦超此人,说他粗鄙,自傲,贪婪,好色,一点都不过分,但有一点,还算识趣,尤其在面对刘承祐这个皇侄的时候。
    东京的流言,也有所闻,对天子委以差事的用意,也有所猜测,直接打包票,奉命北上河东。
    在慕容彦超北去之时,刘承祐这边动作紧随而来,其一,将那封《告皇叔书》散发流传民间;其二,急令还未在东京待满一月的杨业,回代州;其三,往晋州增派一部分军器;其四,汜水军使白重赞移驻土门(井陉),拨兵两千。
    原本,白重赞镇汜水,是史弘肇出镇洛阳之际,刘承祐布的闲子,基本没起到什么作用,因为史弘肇在洛阳几乎将他“工具人”的价值发挥到了极致,一众勋臣豪族在他的“淫威”下瑟瑟发抖。而如今,刘承祐将之调至土门,目的为何,智者见之。
    事实上,这一系列动作,基本上就是刘承祐对河东情状的应对了,怀柔安抚的同时,不忘打草惊蛇,敲山震虎。
    若说刘崇此时有反心,刘承祐相信,没有王景崇汇报得那么夸张。若说与朝廷同心同德,那也不可能,到刘崇这样的地位,再加朝廷的政策,再加其性格影响,对朝廷心存疑忌,那是必然之事。
    而刘承祐通过诸多措施,想要告诉刘崇的便是。朕与皇叔有叔侄之情,必无相害之心,请皇叔放心勿虑。但皇叔如真因疑忌有所异动,那么朝廷也不是毫无准备,早有提防。
    以刘崇的头脑,想要理清其中利害,或许有些难度,但刘承祐听闻,其节度判官郑珙与太原少尹李骧是有见识的人才,想来会让刘崇警醒些的。
    刘承祐最主要的目的,还是稳住河东,让他勿在他大业肇启之时,出来裹乱。他心里也清楚,河东之患,说严重也严重,但若真到心腹之患的地步,那也不至于。
    河东的问题,属于历史遗留问题,其山川形胜,再加上三代以来的兴替,都注定了据之者难不起心思。但于刘承祐而言,问题的症结,也仅在于皇叔刘崇了。
    至于河东本身,除了地利之外,人口、土地、城池、赋税……战争潜力早在李存勖、石敬瑭、刘知远这三度竭力进取中原的过程中消耗殆尽了。到如今,河东那一隅地,根本没有独立对抗朝廷的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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