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你月内之期初过,四郎也毕竟一婴孩,不便多抛投露面,好生保养身子……”亲握折小娘子之手,刘承祐温声道。
    折小娘子展颜一笑,点了下头:“多谢官家!”
    下意识地给皇子紧了紧襁褓,以免其着凉,琼目之中,尽是母性光芒。
    抬头看向刘承祐,又指着殿中为数不少的贺礼,轻声说道:“这些金玉宝器之物,置于殿中却也无用,还是进献帑藏,以充国用。”
    一片赤诚,刘承祐可以肯定,这并不是小娘子的逢迎之举,心下感叹,嘴上依旧轻柔:“都是亲戚长辈们的心意,收下吧。”
    折小娘子这才点头,扫了那些泛着珠光宝气的器物,心中已存着寻一宝箱,束之于阁的想法,她知道,刘承祐实则并不喜欢那些奢玩之物。
    朝偏室方向瞟了瞟,太后李氏正在那边,与几个舅舅交谈,尤其是方被解职夺权的李洪信三人,看起来气氛很融洽。朝里边靠了靠,侧耳倾听,不是特别清楚,但隐约间的内容还是让刘承祐心下放松。
    李氏,在替他安抚舅舅们,让他们放下顾虑……
    给了折从阮一个眼神,老臣会意,跟着刘承祐,出殿而去。漫步于宫廷廊道间,内侍宫娥护于前后,遮风挡雪。
    符、高两丈人都有恩典,刘承祐当然不会忘记折从阮,相比于符、高,刘承祐对折公的感觉实则要更亲切些。因为,综合各方面,折公与符、高二公相比,都远逊对方。没有两大将门家族的巨大影响力,折从阮也更容易得到刘承祐的信任。
    然后,折从阮被从府州调入中原,接任符彦卿的兖州节度使,至少从表面上看,是对老丈人的一大恩典,毕竟从贫瘠边地调到中原大州。并且,在符彦卿的治理下,兖州可谓政通人和,发展恢复很健康,折从阮来,基本上养老享福的。
    只是,被从老巢调离了……
    当然,刘承祐并没有做得太明显,折从阮去职后,直接以还没有见过面的丈人折德扆继任,继续保持着折氏对府州的统治与影响,同时加官进爵,向天下人昭示他对折氏的信任与看重。
    也不是再没其他小动作,刘承祐以“子不便逾父”的道理,将府州降为防御州,节度使降为防御使,仍保留永安军额。虽未易实,仅更其名,但从名分上,已然在施加朝廷的影响了。
    “据闻贤妃乃公之明珠,来京探望一番,可曾放心,朕没有欺负折娘子吧!”漫步间,看着一脸老态的折从阮,刘承祐温言道。
    “陛下言重了!”折从阮摇头,老怀宽慰的捋须:“我家孙女,长于边野,虽识礼仪,却不拘小节,老臣此前,只恐其不耐禁宫森严,触犯陛下。”
    “那折公可就小看娘子了!”刘承祐道:“朕也甚爱其飒爽英姿,不拘一格!”
    闻言,折从阮侧身一拱手:“如此,老臣也确实放心了!”
    “公且把心放宽!”在胸前一指,示意了下,刘承祐袍袖摆动,背手于后,关心起折从阮近况:“任职兖州,可曾习惯?”
    折从阮感慨着应道:“卫王治军施政甚佳,颇孚民意,老臣仅沿旧策,行萧规曹随之事,不劳心力。不过数月,这身体已生髀肉了啊。”
    刘承祐点头:“公一生戎马,果非贪图安逸之人啊!”
    折从阮却道:“我等历尽厮杀,却也心存安稳,只是如今世道,难得太平!”
    言罢,看着微微颔首的刘承祐,折从阮问道:“陛下独见于臣,不知有何吩咐,如有驱驰,臣虽年迈,却也愿赴之。”
    显然,此公察觉到了什么。
    走了几步,刘承祐方才缓缓道:“晋州节度张彦超,行猎堕马,旧疾复发而亡。朝廷有意移镇换防,议以邠州王晏复镇晋州,以安州节度杨承信移邠州,安州乏人,朕思以公往镇安州!”
    刘承祐又道明形势:“眼下,南方局势不宁,荆南新旧交替,仍不平稳,湖南那边,马氏兄弟阋墙,兵戈互戕,伪唐、伪刘窥伺于外。安州乃大汉南门锁钥,需以腹心统帅之臣镇定,以防不测。”
    没有直接应承下来,折从阮反露迟疑,见状,刘承祐直接道:“公似有顾虑,但且直言!”
    折从阮直接说道:“南国的局势,臣不甚清楚,不便妄言。只是从自身出发,臣乃北人,不习南方水土。一身本事,在骑在射,南方水网密集,如有事,恐非臣用武之地。而况,襄州有安审琦,老臣僻处北疆,对其威名也有所闻,有此公在,安州只需遣一勇将足矣。”
    “此臣浅薄之见,如陛下实在定不下人选,老臣亦愿负命南行!”
    折从阮的话,当真说得漂亮!
    刘承祐认真想了想,却也不得不承认,此公的考量有道理:“是朕思虑不周了!”
    “朕另选他人吧,大汉战将千员,差一勇将,还是不难的!”刘承祐道。
    “南方不宜,不知公是否愿意往西北走一趟?”
    闻此言,折从阮来了精神,略显好奇:“陛下有何差遣?”
    “庆州刺史郭彦钦性贪,肆意侵扰州内杂胡,以求贿赂,逼反了境内野鸡族,剽掠纲商,乱我西陲。郭彦钦,朕已下诏缉拿回京问罪,庆州之叛,却未告息。据报,野鸡族有勾结宁州杀牛族合乱的迹象。”刘承祐将情况简单通报了一遍。
    “郭彦钦固然当杀,然这些河西杂胡,不服王威,蔑视朝廷,服叛不定,虽为疥癣之疾,却也不能放任。否则初开之河西商路,又将塞绝!”刘承祐继续说:“西北那边,彰义军史匡懿近在其侧,然闻染病,朕不便勉为其难。其余人,多有受限,而欲选一熟悉边事,长于马战,且具统率之才,思来想去,还是公更加适合!”
    “老臣愿奉命!”折从阮这下回答,很是干脆。
    满意地点了点头,刘承祐忽地严肃地朝折从阮叮嘱道:“威、庆、宁、原诸州,杂胡寄居,然如欲根除之,也不现实,且恐费代价。此番进讨,能抚则抚,赐以官职,怙恶不悛者,亦当以雷霆手段击之。公镇抚府州多年,此间分寸,当放手把握!”
    “老臣明白!”
    “另外,据闻这些河西杂虏,部族多牛马,大汉可正当稀缺之时……”
    第11章 归来谒天子
    君臣这边达成共识,剩下的只待政事堂及枢密院那边走任命流程。刘承祐以折从阮为灵庆巡检使,节制灵、盐、威、庆、宁、衍六州军事,持节以讨河西杂虏,以铁骑左厢都指挥使王彦超及武节指挥使赵弘殷副之,拨殿前骑兵两千与之,充为中军。
    “只是可怜老臣,不辞辛劳,奔波上阵,朕心中不忍,也不知如何面对贤妃啊……”
    面对天子这番感慨,折从阮很给面子,主动出言应和开解。已不在惊异于天子邀买人心的手段,但对这种态度,折从阮还是很欣赏的。
    而折从阮对此次出征,则要想得更多,去集英殿与宴的路上,穷思竭虑以分析天子此举背后是否有什么深意。就折从阮的观察,天子继位以来,不管是理政还是用兵,从来都不会无的放矢,而况此次是由皇帝亲自交待。
    不长于劳心,故一直到集英殿开宴,折从阮才隐约有所得。按照他的猜想,皇帝派他出征,又拣禁军精锐将兵随行,平叛自是目的,另外,或有煊示武功兵威的意思在内。
    至于向谁煊威,诸塞杂胡,塞北契丹,南方诸国,当然更重要的,也许是关内诸镇的节度们。大汉版图五大区域,幽燕暂且不论,河东龙兴之地,河南、河北乃存国根本,唯有关中一域,始终显得与朝廷有所疏离……
    联想到朝廷此前两度对关右诸镇的调整,再加山东每年都有的移镇还防,再考虑到自家府州的调整。折从阮慢慢自觉,真正领会到了皇帝的意图,加强朝廷对关右诸镇的影响与控制。
    思虑至此,折从阮脑中构想的一道冒险的进讨计划,放弃了,西北平叛,不容有失,还是当双管齐下,剿抚并用,稳妥着来。
    显然,是刘承祐与朝廷这几年的政策走向,让地方上的节度们有些紧张了,包括折从阮,反应过度。
    若是刘承祐知晓折老将军的考虑,只能说他想多了,这,终究只是一则普通的平叛决策罢了。即便有示威之意,也只是出兵的附带效果,征讨边鄙一杂胡,能够唬得住谁?
    刘承祐更多的,还是想要以此显示朝廷对外强硬的态度,不是什么人什么势力可轻辱的。虽然还喊不出“虽远必诛”的口号,但这总归是个开始。
    ……
    “官家,武德副使王景崇与代州团练使杨业已回京,正于京西祥符驿歇整,等候召见!”
    崇政殿通事的禀报,让刘承祐稍微停下了手中的朱笔,吩咐着:“派人出宫传召,直接让他们进宫见朕!”
    足足半个时辰过后,刘承祐又批复了十多份奏报,殿中侍者也换了轮烛,才得到王景崇与杨业殿前待诏的禀报。
    “宣!”
    入殿觐见者有三人,除王景崇与杨业之外,加上个王审琦。三人皆是舟车劳顿的样子,满面风霜,神情疲惫。
    “臣等叩见陛下!”齐声拜倒。
    “平身!”
    虽然情绪并没有多少激动,但刘承祐的反应很热情,亲自起身,直接越过御案,顺着御阶走到起身的三人面前。
    “重贵,许久没见你了,朕心中分外想念呐!”刘承祐用力地拍拍杨业肩膀,魁壮的身体纹丝不动。
    注意其肩上残留的尚未完全融化的雪渍,伸手替其拂去。面对天子盛情,杨业表情有些绷不住,满脸感动,差点直接跪下:“有劳陛下挂念!”
    退后两步,上下打量了杨业几眼,掌兵戍边,御备契丹,经过两年的历练,明显更加成熟了。虽然无法确定杨业如今成长到哪个地步,但刘承祐相信,将他放在代州,是个正确的决定,杨业与雁门关,毕竟有个“羁绊”。
    收回目光,刘承祐转向侧边的王审琦,眼神炯炯,威严毕露:“你就是王审琦?”
    这是王审琦头一次进得崇政殿,也离皇帝最近的一次,直面天子问话,难免激动,脸色胀红,低着头,紧张地答道:“回陛下,正是末将!”
    “你不用如此局促!”刘承祐越是享受臣下尤其是军将对自己的敬畏,表现上则越显宽和。
    扬了扬手,刘承祐说道:“朕对你早有耳闻,抵御契丹入寇草谷,保我乡梓,立了不少功劳,杨业多次向朝廷举荐你。此番五台县平乱,殃及三县,率军连袭乱贼,作战勇猛,当居首功!”
    “末将不敢居功!”受到褒奖,王审琦忍住心头的激动,表示谦逊。
    一边,注意到刘承祐对王审琦的态度,王景崇眉头小小地皱了下,眼神中闪过一丝阴骘之色。他时下对王审琦,很是不满,恨不能弄死他。
    在忻州的时候,王副使自觉前辈,看中王审琦的潜力,并且在后来扫平民乱的过程中,王审琦大展其将兵之能,让王景崇实在见猎心喜,向朝廷上报其功劳。
    其后兴致冲冲地,设席邀请王审琦,道明心意,欲收其为义子。在王景崇看来顺理成章的事,被王审琦婉拒了,由此恶之。
    点了点头,没有再与王审琦多说什么,一个下级军官罢了,准其上殿觐见叙话已是厚恩了,也不需再多说什么收买人心,如今的刘承祐已不需要遇到个潜力股,便投入注意力关注了。除非,王审琦能够再建功勋,向刘承祐继续证明自己的能力与价值。
    目光自王审琦身上挪向杨业,刘承祐直接道:“归途辛劳,你二人先退下,歇息片刻,朕稍后与你细谈!”
    “是!”杨业应道。
    “来人,廊下赐食,好生招待崞侯与王将军!”
    在内侍的引导下,杨业与王审琦,慢步退下,殿内仅余王景崇。
    面对王景崇,刘承祐再没有流露出太多情绪,在他身上扫了一圈,看着他手臂与肩膀上的包扎:“听闻你遇刺了,伤势如何?”
    “多谢陛下关心,只是两道刀伤,只到皮外,不妨事!”王景崇恭顺得不得了。
    “听闻刺客有些来历?”刘承祐目光都没闪一下。
    点着头,王景崇一脸轻松:“都是一干血气方刚的男女,受佛门蛊惑,自诩任侠义气,以杀臣复仇除害为任。臣一时不察,为其所趁偷袭,方负此伤,彼辈实不值一哂,翻手即为臣所剿灭。”
    刘承祐眼睛眯了一下,就他所收到的汇报,王景崇遇刺是真,只是并非刺客所伤,而是事后王景崇自己给自己来了两下,其所欲者,很明显了……
    刘承祐呢,也并不是特别在意这些“细节”,只是顺着话说下去:“看来你在河东,是打到佛门的痛处了,方招得如此之恨!对于那些不服朝廷管理的贼僧,武德司这边还当继续镇压,至于什么义气任侠,江湖儿女,灭杀即可!”
    第12章 河东之患
    “坐!”
    “谢陛下!”
    君臣各安其座,刘承祐先是沉默了一会儿,王景崇也不急躁,静待皇帝询问。
    “河东灭佛之事,你办得不错,朕没有用错你!”刘承祐声音如常一般,沉沉道来:“前后之事,悉有详陈,朕就不细问了。听闻你在河东有‘意外’所得,事关太原王,朕很感兴趣。说说看,太原王乃朕血亲皇叔,长年镇守河东,久未相见,朕这个做晚辈的,应当关心关心……”
    刘承祐语气虽则平淡,波澜不兴,王景崇却能感受到那隐藏于其后的汹涌,平静之间蕴藏凶险。
    然而,紧绷着的面皮之下,却是王景崇稍显澎湃的心情,他知道,自己在忻州的那个念头,又赌对了。以天子的强势与野望,又怎会容忍河东这样一个近似“独立王国”的存在,尤其是还是皇叔刘崇。
    大抵是错觉,自下而上望去,王景崇只觉皇帝的目光凌冽骇人。迅速地平复下心情,王景崇仍旧谨慎地应道:“武德司为陛下张扬耳目,臣在河东,确有所察,且大胆试言之,如有不当处,请陛下恕罪!”
    “说!”刘承祐嘴角一咧:“谨小慎微,可不是你王景崇的风格,不必顾忌!”
    有刘承祐此言在,王景崇也不故作矜持了,不过仍旧稍稍压低着声音,郑重禀道:“陛下,就臣在河东实地察访调查,对于皇叔,朝廷需加防备!”
    言罢,刘承祐忽地哈哈大笑,有些突兀,笑声在殿中回响。就如发泄一般,持续了几个呼吸的功夫,刘承祐方才以一种感慨的语气道:“防备!北守西扼,内防外备,类似的言论朕听得太多了,眼下如何,连朕的亲皇叔都要防着了吗?王景崇你是何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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