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点点转头看向不知从何时起变得格外安静的孟春邈。
    “师兄,您知道——幽隐道舍去了哪里吗?”
    孟春邈这次反应的速度似乎更慢了些。
    “幽隐道舍,是——这个吗?”
    孟春邈缓缓抬头,花盛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只见天空之中,一座凭空浮起的高塔建筑,被无数庞大漆黑如触手的树根一层层包裹住,高塔上下发出如同被巨力一点点挤压坍缩的恐怖声响,塔身上浮现出无数张或痛苦或茫然的面容,像一张张脸层层堆叠在一起的百面雕像,他们无知无觉地陷入噩梦沉眠中,慢慢弯折的塔身如同要被折断的树枝般,有种不堪重负,随时崩溃的趋势。
    青年的声音原本是好听悦耳的春风化雨,此刻在花盛妙耳中,却温吞得如同压制着食欲,一点点缠紧即将吞入猎物的巨蟒。
    “师妹,这个……也不可以吃吗?”
    当然不可以啊!
    花盛妙木着一张脸,甚至连问为什么的想法都没有,她直接盯着师兄,一字一句前所未有地认真道。
    “不可以!师兄,快吐出来!道舍里都是我们天龄宗的弟子!!”
    然而孟春邈静静看着她,漆黑无光的眼瞳,越来越接近于花盛妙记忆里她初见的大师兄。
    “是吗?”
    孟春邈轻轻问道。
    “可刚刚师妹在救人的时候,这些人修不仅不帮忙,有些人还想要杀了师妹。即使如此,师妹也想要救他们吗?”
    花盛妙其实并没有多少愤怒,可能是因为一开始就没有对天龄宗有太多归属和信任的感觉,在听到有人想背刺她的时候,她甚至只是生出了淡淡的困惑,震撼感甚至比不上刚刚听到大师兄要吞了道舍的感觉强烈。
    “想杀我的那些人里面,没有瞿师叔吧?”
    凭着自己对瞿谷礼的了解,花盛妙想了想,问出了一个她有极大把握的问题。
    果然,孟春邈的神情顿了顿,他出尘脱俗的面容陷入一片寂静的阴影中,过了许久,才缓慢地摇了摇头。
    花盛妙的心情顿时放松了几分,她心中的把握也更大了:“瞿师叔是不是还想阻止他们动手?”
    这一次,孟春邈点头的动作,又慢了几分。
    花盛妙突然有种自己在缓慢抽出一个小孩手里紧紧握着的糖果的不道德愉悦感。
    少女眨了眨眼,灵动的黑瞳带笑看着孟春邈。
    “那我就不生气了,师兄信不信,等宗门来人之后,瞿师叔一定会压着那些人给我赔礼的?”
    以瞿师叔迂腐却正道的性子,花盛妙甚至能想象到瞿师叔会含泪挖出自己的私房钱,给她压惊赔罪的景象。
    孟春邈脸上的笑容,不知道何时已经完全消失了。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花盛妙,像是眼睁睁看着弱小怪物从自己虎口夺食,却无可奈何,甚至……有点可怜兮兮的大怪物。
    “我不信。”
    孟春邈略微平淡的语气中,甚至透出几分生硬与冷漠的意味。
    “他们这次想杀你,师妹放虎归山,怎知这群人下次不会再对你动杀念?”
    花盛妙能感觉到,大师兄真正地动了杀心。
    可正因为感觉到大师兄的这份杀心,她反而越发放松地晃了晃孟春邈的手,如同依赖亲近着家长的孩子。
    “我知道师兄是为了我好。可是他们还没动手,就被师兄抓住了呀。”
    其实对于这群修士想对她动手的原因,花盛妙也隐约摸到了几分源头,任谁从变成雕像的阴影中醒来,看见一个疑似邪祟源头的怪物慢悠悠地跟在一个人身边,都会猜测那个人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
    在不能出道舍的情况下,这群修士发挥主观能动性脑补一系列阴谋论,最后决定合谋铲除邪祟,已经是再合理不过的发展了,相反瞿师叔竟然还能从始到终地保持对她的信任,这反而让花盛妙有种出乎意料的惊异感觉。
    看着孟春邈沉默不言,花盛妙甚至大着胆子轻轻摸了摸孟春邈身侧的玉色树枝,那些枝桠包裹垂落下一层如塔般的“果实”,花盛妙隐约感觉到这是幽隐道舍被大师兄控制住的关键。
    “师兄已经给过他们教训了,大不了他们若是日后再对我起杀念,我就再来求师兄出手帮我,好不好?”
    感觉到孟春邈一直以来对她的几分纵容,花盛妙也愿意在大师兄面前表现出几分无畏无惧的天真姿态。
    当然,她为这群陌生人求情最关键的原因是——天龄宗的其它人是被关在外面了,又不是死了!
    要是她放任大师兄把这群人灭了口,天亮的时候天龄宗来人救援,看见大师兄已经把幽隐道舍都吞了,就算天龄宗已经是邪祟养殖中心,也不可能对这样的恶性事件坐视不管吧。
    她真的一心只想修仙,不想和大师兄踏上被追杀,或者是卷进腥风血雨的道路啊!
    或许是感觉到了花盛妙极为诚恳的求情之心,孟春邈面无表情地看着少女伸出的雪白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枝桠。
    一种仿佛枝桠要失控长出,想要钻入少女血肉的空洞失控感觉,让孟春邈用力握住了她的手指。
    第40章 非物
    ◎“师妹,不要走。”◎
    但是, 当少女柔软细腻的手指乖乖待在他掌心后,原本枝桠处的失控空旷感觉,似乎蔓延到了他的胸膛,甚至是身体内部。
    ……想要, 把师妹整个塞进那空洞之中。
    孟春邈轻轻闭了闭眼, 如同呓语般轻声道。
    “师妹, 不要碰我。”
    花盛妙感觉到大师兄死死握住她手指的力度, 试探性地想要抽回手。
    意料之中的, 抽不动。
    想到嵇师兄似乎也做过这种事情,花盛妙已经能心平气和道。
    “师兄,我可以不碰你,但你要先松开……”
    孟春邈没有松手,然而他身侧的枝桠上,原本缠绕着高塔的枝干, 如同是碰到烈火一般迅速松开白玉高塔。
    空中即将被折断的高塔上,原本缠绕着塔身的树根消失一空,幽隐道舍摇摇晃晃, 颤颤巍巍得如同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一般,缓缓落地,发出极为沉重的一声巨响,惊起一片烟尘。
    道舍落入巨坑之中, 塔身还有些许倾斜, 却慢慢开始恢复原样, 而那些浮在塔身上的面孔,也一张张消淡下去。
    最危急的问题终于解决, 然而眼下有一个更严重的问题出现。
    有越来越多玉色的枝桠, 从大师兄身上长出, 葱葱郁郁的苍白血肉枝桠,如同向光的植物遇光般朝着她所在方向伸来。
    原本安静待在花盛妙手腕上的另一条月线,在花盛妙还没有反应过来前,就如同松开弦射出的箭矢,朝着孟春邈所在的方向刺去。
    但是朝她伸来的雪白枝桠仿佛淹没了整个世界,花盛妙感觉自己如同被困进了一个柔软却难以挣脱的白茧,无数道缓慢而柔软的大师兄声音,仿佛从包裹着她的那些枝桠中密密发出。
    “师妹,不要走。”
    “不要留下。”
    “闭上眼睛。”
    “看着我。”
    “留下他们。”
    “杀了这些人。”
    …………
    许多道彼此相悖的轻语响起。
    花盛妙此刻却奇异得并不害怕,她能感觉到无数道互相矛盾的声音中,大师兄在努力控制着伤害她的邪祟本能。
    在一团枝桠编织而成的白茧黑暗空间中,花盛妙摸索着,她的指尖似乎隐约触碰到了大师兄微微冰凉的面容。
    “师兄是可以变回来的,对吗?”
    在漆黑而死寂的空间中,少女的自言自语仿佛一场无人参与的独角戏。
    “我还是很喜欢,师兄的命线,呆在我手上的感觉,就像师兄一直在安静地陪着我。”
    花盛妙不知道自己这夹杂着几分演技,半真半假的叙述能有几分作用,她此刻的内心里只回荡着一句话。
    师兄,快变回来吧。
    变回成原本的月线,不要再给她搞那么多大事了。
    黑暗之中,少女茫然地朝着孟春邈面容所在的位置睁大双眼,她耳垂下的柔软小花苞微微合拢摇晃,不见喜悦时的活力满满。
    孟春邈还是很饿,但是比饥饿更加酸痒的,花芽生长着,想从他的胸膛中破土而出的触感,更加难以忽视。
    小师妹的“道”,比他想象中的更加无形无影。
    孟春邈漆黑的眼眸静静看着花盛妙,他微微蹙眉。
    他难以寻出破解之法。
    当这寂静的时间持续太久,花盛妙几乎以为自己的话语不起作用。
    可最后,孟春邈温柔而缓慢的声音,在她的耳边落下。
    “师妹,睡吧。我守着你。”
    一股极其沉重而难以抗拒的睡意,仿佛侵蚀了她的全部理智。
    花盛妙彻底沉入了安睡当中。
    似乎过了许久,又仿佛只是过了一会儿,花盛妙突然从沉眠中苏醒过来,体内的疲惫和过度使用灵力的虚弱都消失一空。
    但是包裹着她的“白茧”没有消失,确定自己身上没有出现什么奇怪的后遗症后,花盛妙试探性地喊了几声大师兄,但她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之前突然刺出的月线,此刻又乖乖回到她的手腕上。
    ……等等,她的另一边手腕上,好像也出现了月线,而且摸起来好像是由几条线缠绕在一起的线圈?
    就在她的指尖细细抚摸确定那几条月线的形状时,花盛妙突然感觉到月线轻轻一动,如同拥有生命的活物一般,拥有着自己的脉搏跳动。
    就在这时,包裹着她的“白茧”突然化为细碎的粉末,一片片坍塌掉落。
    当外面的阳光照入白茧当中,花盛妙迷茫地伸出头,方圆数十米之内无人敢靠近她所在的位置,她和外界一大片此刻凝重地盯着她的修士对上视线。
    花盛妙硬着头皮,和唯一一个眼熟的瞿师叔打了一声招呼。
    “师叔,早啊。”
    一道有些耳熟的老人声音打破了面面相觑的寂静。
    “小友昨夜一番辛劳救人,我们都看在眼里,不日宗门便会送来犒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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