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脸埋在引鸳的怀里,开始放声痛哭。
    在来到这个世界上之前,他也只是个十八岁的孩子,也曾被父母抛弃,也曾历经生死之痛。
    他其实只想活下去,但上天自私地将太多人的生死,孤注一掷地压在了他身上。
    他的一念之差,掌握着太多人的生与死,改变着太多人的命运,不管他愿,还是不愿。
    这就是帝王。
    .
    不管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等到第二天,秋君药还是调整好心情,照常来看秋景和。
    只是他没想到,他刚刚踏出自己的房门,就看见楚瑜带着几个灵族的长老,和大部分的灵族人,站在他门外。
    秋君药眯眼抬起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影卫十一,发现他正僵硬地站在不远处的屋梁上,似乎是想冲过来保护他,但却被什么东西定住了,动弹不得。
    秋君药倒不怕这些灵族民众会冲过来杀死他,淡定地低下头,看着楚瑜,语调平静道:
    “有什么事吗?”
    “我.......”楚瑜踌躇了一下,片刻后方深吸一口气,道:
    “我昨夜继任族长,所有的事情,大长老都已经和我说过了。”
    他说:“那个对食小太监,是灵族人。还有随瑜,也是灵族人。”
    “还有接骨木花毒,还有能引起狼群追逐发狂的香料,也都是你们暗地里下的吧。”
    秋君药哪能猜不到,在得知楚瑜灵族身份的一瞬间,他就将事情的原委猜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不断挑起几个皇子之间的争端,然后在中间煽风点火借力打力,报复大端皇室,这就是你们灵族人的复国手段,是吗?”
    楚瑜被秋君药说的低下头,默然不语。
    空气一时间安静下来。
    秋君药不欲再多说,对他们也没话好说。他心心念念只想去看秋景和,岂料刚抬起脚,一旁的大长老却冷不丁开口了:
    “........大端天子,你尝过亲眼目睹至亲惨死的场面吗?”
    女人白发苍苍,近七十的高龄,让她握紧拐杖的手皱成树皮,手背上长着褐色的老年斑,不复青春年少时的柔软,而是透着僵硬的干瘪:
    “你有看过亲弟弟被敌军铁骑践踏,马腿踩烂人腹,肠破如肉泥一般留出来的场面吗?”
    “你有尝过看见妙龄女子被士兵当街□□的滋味吗?有看见无辜老人被一刀看下头颅,脑袋滚在地上,伤口沾满灰尘的画面吗?”
    大长老平静的抬起头:“如果你没有,又凭什么站在你的角度,来批判灵族的行为?”
    她说:“换做是你,看到你的亲族,看到你的子民惨死,看见昔日喜爱的故土和家国灭亡,你能带着释怀和原谅,就这样忍气吞声地度过一生吗?”
    “.........”秋君药沉默片刻,随即摇头:
    “我不会。”
    他说:“相反,我会比你更恨。”
    大长老闻言一顿,惊讶地抬起眼,看着面前这个年轻的帝王。
    只见年轻的帝王眉目间全是怜悯,连语气都带着叹息:
    “我之前读过一句话,时代的沙粒落在每一个人的肩头,都是一座大山。”
    “强国兼并弱国,虽是历史所趋,但每一次的战争,带给普通民众的,都是不可承受的痛苦。”
    大长老眼睛微微闪烁,不知想到什么,片刻后竟湿了眼睛:
    “大端天子,你,你和你父皇不一样。”
    她说:“我当初问他,灵族若覆灭,他会后悔吗?”
    大长老语调一转,握紧拐杖,力气大的手背的青筋暴起,似乎是强压怒火:
    “他当时坐在马背上,轻蔑地看着我,说软弱的外族,没有存在的必要。”
    “因为这一句话,我发誓要报复,发誓要他看看,就算是灵国覆灭,但只要灵族还有一个人在,就会一辈子和大端皇室做对。”
    秋君药无言地看着她,随即叹声道:
    “是的........你做到了。”
    他说:“在我父皇死之后。”
    秋君药抬起头,看着桐花簌簌而落,夏天好像即将因为这一个动作,马上就要飞逝:
    “你报复了他的孙儿,也报复了我,我确实因此感到痛苦,在某一种程度上来说,你是成功的。”
    “当初无辜的人在那场灭国战争中死去了,如今无辜的人在你的报复中受了伤,大长老.......你现在变的和我父皇没什么两样。”
    秋君药说:“如果你再成功一些,景明就会冤死狱中,景秀会命丧狼口,景和将毒发而亡,景月呢,会因为被安上一个谋害皇弟的名号,被朕赶出宫去,到时候贬为庶人,浑噩度日。”
    “朕一连丧三子,怕是不多时,也会郁郁而终。所谓诛心,不过如此。”
    秋君药叹息:“你太狠了。”
    大长老不言不语。
    她这一生,目睹了国破家亡,仇恨的种子发芽,根深蒂固,绝对不会因为秋君药三言两语,就否定自己的行为,只道:
    “若你想杀了我,我绝没有怨言。”
    大长老道:“我活了六十多年了.......也痛苦了六十多年,我早已活够了。”
    她说:“今日来见你,告诉你这些,我就没有活着在回到族里的打算。”
    言罢,大长老跪下来,连带着身后的灵族人都齐刷刷地跪下来,乌央乌央的院子里挨挨挤挤的都是人,跪在秋君药面前,只求一死:
    “求大端天子恩典,鸩杀我等,绝无怨言。”
    说罢,他们垂下头,重重叩首。
    秋君药负手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平心而论,因为秋景和,作为父亲的他,是真的很想杀了他们。
    但杀了他们之后呢?
    他们之间,有孩子有亲朋,若杀了他们,仇恨只会一代代传下去,杀戮永无止息,唯有鲜血长流。
    秋君药指腹轻轻摩挲着,昨夜刻在掌心里的血似乎还在彰显着触感。
    他知道,只要他一声令下,这里的所有人都会被赶来救驾的士兵杀死,阶前的血三天三夜也流不完,就像那场战争中死去的人一样。
    最终,秋君药闭了闭眼,良久,他才轻声吐出几个字:
    “........都回去吧。”
    他说:“今日之后,灵族与大端的恩怨就此了结。”
    “你们的恨从父皇处开始,惟愿在朕这里结束。”
    “另外,找出当日给我儿景秀下接骨木花毒的灵族人,带到朕面前,还有当日将景和投入引火盆的灵族人,也都留下。”
    秋君药说:“朕会带这些人入宫,看管起来,若我儿景秀死了,当日给他下接骨木花毒的人,朕会当即赐死他们。还有当日将景和投入引火盆的灵族人,若我儿景和有一日毒发身亡,朕就算在他之前薨逝,也会留下遗诏,将那些灵族人即刻鸩杀,给我儿陪葬。”
    “其余无关人等,回去吧。”
    秋君药看着面色复杂的大长老,最后说了一句:
    “大国兼并小国,乃是历史的趋势不可逆转,除皇室之外,普通人只想好好过自己的生活,只想安居乐业。若人生幸福美满,又怎么会在意自己隶属何国。”
    “大长老,你作为灵国皇室的最后一个公主,到底是真的想要复国,还是想借着复国,来泄私愤呢?你报复大端皇室,却让自己曾经的子民为你的复国大业惨死,这样,你真的就心满意足了吗?”
    言罢,秋君药不再管大长老惨白惨白的神情,直接拂袖离去。
    楚瑜站在秋君药的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开口喊住了秋君药,脱口而出一句:
    “陛下........”
    他被大长老下了蛊毒,不再记得秋景和,却还是情不自禁地惦记他,连声音不自觉在抖:
    “那个人,他.......他怎么样了?”
    秋君药闻言,脚步一顿,侧过脸,视线垂下,没有看他,只道:
    “情不敢至深,只恐大梦一场。”
    “你若还对他有一点点感情,就让他早点梦醒,别再沉湎。”
    话音刚落,楚瑜努力捂着额头,似乎是想回忆起什么,但大脑却空空一片,
    “我.......真的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秋君药闻言,终于抬起头,凝视着他,忽然道:
    “还记得吗?你和他的姻缘,是你自己跪在披香殿前,磕头求朕求来的。”
    言罢,秋君药不管楚瑜陡然愣怔的表情,抬脚离开了。
    让他没想到的事,几秒钟之后,楚瑜忽然表情一变,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脱力般将脸埋在颤抖的双臂里。
    而让所有人都感到猝不及防的是,自他散落的青丝之上,有一抹黑,像是有生命一般,逐渐从发尾攀爬到发根。
    浓郁的黑将纯洁的白取而代之,圣女跌下神坛,沾了满身□□。
    周围的灵族人同样惊讶地看着圣女的白发变黑,不可思议地捂住嘴巴,指着跪倒在地上的楚瑜道:
    “圣女,你的头发........怎么.......怎么会变黑........”
    怎么变成那低贱的石拓罗才会有的深色........
    大长老看着好不容易带回族里的圣女爱上了仇人的孙子,属于灵族的高贵象征此刻灰飞烟灭,当场崩溃,指着楚瑜失声喊道: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她忍不住捂着心口,瞬间浑身绞痛的好似有人将她的骨头一寸寸打碎。
    看着那属于圣女的标志一点一点消散,她忽然觉得,自己精心策划的复仇好像都是一场笑话。
    如果说秋君药之前的话对她来说只是一次深刻的思想的暴击,那么楚瑜爱上秋君药的儿子,而失去成为的圣女资格,那这件事,对她来说,就像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简直比秋君药亲手杀了她还更难受:
    “为什么绝情蛊会再次失效.......到底是为什么!!!”
    她不敢相信,不敢相信自己花费几十年的心血,精心策划的数次报复没有成功,秋君药依旧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而被她视作能带领灵族重新崛起的圣女,竟然真的对仇人的儿子动了情,连一头圣洁的白发也全变成低贱的黑色。
    而面前的楚瑜跪在地上,看着指缝里倾泻而下的黑发,不顾大长老愤怒失控的问责,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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