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景和也不气馁,再次试了几下,最后,他才成功听见自己发出了一句气音:
    “灯.......”
    是不成型的音节,沙哑的像是濒死的老人,不复有往日的清亮。
    他的声音很低很柔,几乎要听不清,但秋君药离他离得近,当下就直起身,指腹擦过秋景和的脸颊,又惊又喜道:
    “景和,你说什么?!”
    秋景和看着秋君药惊喜的面容,勾起僵硬的唇角,笑了笑,如秋君药所言再说了一遍,这次要更加清晰:
    “灯........”
    秋君药不确定自己听到的字句对不对,于是便又重复了一遍,“灯?”
    秋景和点了点头。
    秋君药不知道秋景和想要灯做什么,擦掉眼泪四处张望了一下,随即走到桌边,拿起桌边的烛台,走到了秋景和面前:
    “你要这个?”
    秋景和再次点了点头。
    秋君药不知道秋景和要灯做什么,直接将烛台就近放在了秋景和床边的地面上。
    烛影摇红,发出哔啵声。
    见此,一直靠在床边的秋景和忽然动了。
    他艰难地直起身,缓缓凑到床边。秋君药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下意识用手去扶了他一把。
    然后他就看到,秋景和艰难地将手从衣领里伸了进去,慢慢地摸索了一会儿,随即从贴身的衣物里,缓缓拿出了一块红色的布。
    秋君药定睛一看——
    原来那块布,是那时大婚当日,楚瑜“逃婚”时,遗落在原处的红盖头。
    ........秋景和竟一直将那块失落的红盖头贴身带着,今日来此,也只是想将这块原本属于楚瑜的红盖头交给楚瑜罢了。
    秋君药瞬间背过脸去,一时间没有勇气再看秋景和。
    秋景和趴在秋君药的肩膀上,接着秋君药身体的支撑,缓缓垂眸,兀自看了这块红盖头一会儿,忽然苍白的指节一松,红盖头便如同蹁跹的薄纸,缓缓落在了烛台之上。
    “轰——”
    烛台的火光瞬间燎着了大红喜庆的盖头,火光从盖头中间往四周迅速蔓延开来,火舌不断地吞噬,很快就将那块红盖头烧的只剩下焦黑的边缘,只余白色的烟。
    窗外有风缓缓吹过,青烟四散,这一回,是真的什么也剩不下了。
    被救回的一条命换一次有缘无分,红色的蜡烛烧出了烛泪,红的像是在淌血。
    秋君药用力抱着秋景和,再度泣不成声。
    等到那块红盖头被烧的干净,秋景和才从恍然中,回过神来。
    他慢慢抬起双臂,抱住了秋君药的脖颈,将脸埋在父君的怀里,动了动唇,用着失声已久的嗓子,沙哑断断续续道:
    “父皇,儿臣想回家.......”
    这回,秋君药比任何时候都要更加清楚地听到秋景和对他说的话,透着深深的祈求:
    “爹爹,和儿想您......想您带我回家.........”
    第61章 情不敢至深
    秋景和的一番话, 简直是催人心肝,断人肝肠。
    这是秋君药来到这个世界上, 第三次尝到心痛的滋味。
    一次是因为牢中的景明, 一次因为高烧的景秀,第三次,因为哭泣的秋景和。
    在穿过来的那一刻, 秋君药就曾不断告诉自己,这些都是纸片人, 唯有自己才是活生生的。
    但如果是纸片人,又怎么会哭,又怎么会这么痛呢。
    直到这一刻, 秋君药才忽然明白了子女对于父母的意义。
    子女对父母来说,是喜,是痛, 是真真切切的喜, 是真真切切的悲。
    因子女所喜而喜,因子女的悲而悲,从血缘将他们紧紧联系在一起的时候,喜怒哀乐也在无形之中被牵连了,他们是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拥有相同血脉的人, 也是真心会为彼此感到悲伤欣喜的人。
    无论秋君药怎么否认,在他再次以“秋君药”的身份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他们就是他的孩子,他们喊的每一次“父皇”,请的每一次安, 磕的每一个头,都是对着他的。
    自他来到这里的那一刻开始, 他与他们之间的因果缘分就被种下了,他们的人生因为他的每一个选择而发生着改变。
    他们日后的日子,究竟是好,还是坏,都掌握在秋君药的手中。
    秋君药的一念之差,就足以改变他们一生的轨迹。
    这个念头悄然在秋君药的心中攀升,如同密密麻麻的藤蔓,将他的心脏裹得紧紧的,甚至挤压着肺部,痛苦到几乎无法呼吸的地步。
    秋君药不由得抬起手,看向自己的掌心。
    上面印着秋景和被蛊虫咬出伤口时,秋君药去探他脉搏时蹭到的伤口。
    红的刺目。
    秋君药瞳孔微震,许久才缓缓阖上双眼。
    他舍不得用带血的掌心再去安抚秋景和,只是用力握紧拳头,抱紧秋景和,直到秋景和哭累了,在他的怀里昏睡过去。
    秋君药单手给他掖好被子,随即站起身,小心地用衣袖擦干净秋景和眼角的眼泪,站在原地望着他的睡颜兀自愣神一会儿,才转过身,推开门走出去。
    月满中天,夜色折过清清冷冷的光,在庭院中洒下一抹微光。
    秋君药抬眼看去,只见那光中站着一个容貌秀丽的男子,正看着他。
    男子的肩膀上挂着白色的梧桐花,比这夜晚还要更加冰冷几分,只不过男子的眉目确实柔和,温暖的。
    “陛下,”引鸳唤秋君药:“臣妾等您好久了。”
    秋君药“嗯”了一声,正想迈下台阶,忽然眼前一黑,差点跌倒。
    引鸳一个箭步冲上前,扶住了秋君药。
    秋君药顺势在台阶上坐下来,捂着额头,平复着身体的不适,引鸳一直陪在他身边,也跟着坐下来。
    两人就这样互相扶持着坐在这夜色中,直到秋君药先开口,打破了这夜的冷漠和凄清:
    “都是我。”
    他说:“都是因为我。”
    他抬起头,掌心间的一抹血迹已经发紫发黑,如一道洗不净的污痕,彰显着之前发生过什么:
    “是我害了景和。”
    “陛下。”引鸳蹙起眉,握紧秋君药的手,声音低低:
    “不是您的错。”
    “是我........”秋君药恍若未觉,片刻后神情茫然,扯了扯嘴角,笑里透着一丝自嘲:
    “我刚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我就在想啊,我要保住我自己,我只要在这里活下去,别的什么都可以丢在脑后。”
    “所以我和你立了赌约,把你绑在了我身边.......后来,我们就成了真的夫妻。”
    “我又开始贪心,想保住你,所以开始宠爱景秀,心想如果我走了,有他护着你,就好了。”
    “但我没有想到,因为我的一个决定,差点让我的大儿子杀了小儿子,也差点让大儿子死在牢里,又差一点点让我的四儿子走火入魔,变成个不折不扣的杀人犯。”
    “我吸取了前几个人的教训,我想有个人好好对待我的二儿子,心想若我没有那么多心力和精神去管教他,能有一个人爱他护他也是不错的。”
    “所以我允许楚瑜接近景和,却没想到楚瑜却只是个彻彻底底的灵族人,他接近景和,只不过是想一报那亡国之仇。”
    引鸳听着秋君药的自言自语,有些慌了:“陛下........”
    “是我识人不清,是我间接害了他们所有人。”
    秋君药垂着头,失魂落魄地抬起手,再度看向掌心里的血,喃喃剖白己身:
    “阿鸳,这一切的起因都是因为我。没有我,不会有那么多嫉妒,也不会有疯狂的报复和痛苦。”
    秋君药仰起头,看向天边的明月,只觉眼前都开始模糊成一团,似有水光氤氲,令周围都泛起了潮:
    “我来到这里,改变了他们的命运,我才是一切的始作俑者。”
    引鸳没说话,而是倾身抱住秋君药,任由秋君药颤着肩膀抱住了他,泪湿了衣襟。
    引鸳知道,人总是倾向于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向天数和命运,以减轻自己的负罪感。
    但秋君药不是。
    他比任何人都有担当,也敢于反思,敢于调整自己的策略和方法,也比任何人都要更洞悉人心。
    只是,他是人,也不是神。
    谁也想不到救过景和一命的楚瑜会是灵族埋在皇城的卧底,谁也不会想到,那些灵族暗桩竟然还会死灰复燃,在京城搅弄风云。
    连早就仙逝的先帝也想不到,他的一次外征,一次大国兼并小国,一次大端版图的扩张,就能引起后面一系列的事件。
    接骨木花毒案,春猎狼袭案,还有逃婚案,这一切的一切,背后竟然是已经亡国五十多年的灵族利用他的几位皇孙的自相残杀,来达成对于大端皇室的疯狂打击和报复。
    战争带给人的仇恨太过于深刻和惨痛,惨痛到只有以暴制暴才能平复,惨痛到秋君药差点将自己的几个孩子折进去,这才猛然醒悟。
    他闭了闭眼,开始反省自己的不查,反思自己的无力。
    最终,他才在引鸳的怀里抬起头,道:
    “阿鸳。”
    他说:“是不是只有我死了,这一切才会结束?”
    “陛下.......”
    引鸳心疼地摸了摸秋君药带潮的眼角,只低声说了一句话: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他说:“景和还在等你,带他回家呢。”
    引鸳这一句话,便让秋君药再次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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