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办?很痛吗?”
    沈葭六神无主地看着他,一到这种时候,她就完全没主意了。
    怀钰道:“死不了人,去,给我捡几根树枝来。”
    沈葭立即起身去捡,又听见怀钰在她背后喊:“别走远了!就站在我看得见的地方。”
    沈葭答应了声,很快捡回来几根树枝。
    怀钰已经将外袍衣摆撕成几根布条,然后他咬着一根木棍,两手摸索着自己的小腿,摸到断骨的位置,狠力一扭,沈葭都听见了那恐怖的骨头咯吱声,吓得别开眼,怀钰却全程面色不改,用树枝将接好的骨头固定住,再用布条绑好。
    “走罢。”
    怀钰递来一只手,沈葭下意识握住,将他从地上拉起来,然后扶住他。
    “走去哪儿?”
    “随便,找个避雨的地方,总不能在这儿过夜罢。”
    怀钰捡了根最粗壮的树枝做拐棍,将重心尽量压在完好的左腿上,因此沈葭虽然搀着他,却没有感到过分吃力。
    二人顺着河流往下游走,怀钰兴许是觉得无聊,一直找沈葭说话:“沈葭,你方才为什么闭眼?”
    “什么闭眼?”
    沈葭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尽量避开河滩上的石头,因为天色不亮,她需要很专心才能看清脚下的路。
    “我正骨的时候,你为什么闭眼?”
    “我没闭。”
    “你闭了,”怀钰哼笑道,“你不敢看,因为你怕我痛死,对不对?”
    沈葭不想理他。
    怀钰却不依不饶,继续逗她:“我死了不是很好吗?你就成寡妇了,沈葭,我死了你会哭吗?你会为我守几年寡?三年?五年?该不会一年不到就嫁给别人罢,要真是这样的话,我就跟阎王爷说不投胎了,我要化成厉鬼来找你,天天趴床底下吓你,你怕不怕?”
    沈葭:“……”
    “你怎么不说话?”怀钰问。
    沈葭垂着头,一言不发地走路。
    怀钰好奇地低头去看,竟然看见了她满脸的泪珠。
    第37章 山洞
    沈葭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滑, 怀钰彻底慌神了。
    “喂……哭什么?我就开个玩笑,唉,别当真嘛,我不会死, 我生龙活虎着呢, 你看,我单腿蹦给你看!”
    他想给沈葭表演一个单脚跳, 沈葭却生气地推开他, 哭得更厉害了。
    “怀钰,你……你很开心吗?这么逗我, 你觉得有意思吗?你……你简直混蛋!就该让你死在那群土匪手里,我就……我就不该救你, 你死了, 我不会为你掉一滴眼泪,我……我才不为你守寡, 我第二天就嫁人,你变成鬼,我就找道士来赶你,做足七七四十九天法事……”
    她边哭边骂,控诉的话语时不时被一个哭嗝打断, 骂得断断续续。
    怀钰本意只是想逗一逗她,却没想到用力过猛,直接将人给逗哭了, 他愧疚得不行,也心疼得不行, 听到沈葭后面那句请道士做法事来赶他,又有些想笑, 尽力绷着脸道:“对不起,是我的错,我不该吓你。”
    这个道歉一点也不真诚,只是惹来沈葭更生气的反应而已。
    “你走开!”
    沈葭哭得停不下来,她不常哭,一旦哭起来,就很难哄好,原来在金陵的时候,家里的几个表兄弟都不敢惹她哭,不然就会挨谢翊一顿胖揍。
    沈葭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只觉得眼前的怀钰异常讨人厌,她今天担惊受怕一整天,方才差点淹死在水里,他还要来吓她。
    正哭得昏天暗地之际,怀钰突然将她搂进怀里。
    沈葭一愣,用力挣扎:“你干什么?放手!”
    “别动。”
    怀钰将她的脑袋按在胸前,目光投在不远处的溪边,那里有一具被水流冲上岸的浮尸,正是死去不久的宋时贤,应该是从上游漂下来的,突如其来的暴雨让溪流水位上涨,水流也湍急不少。
    尽管怀钰不想让沈葭看见,她最后还是看见了,尸体就无遮无挡地趴在岸边,她又不瞎,自然能够看见。
    宋时贤死状可怖,后脑上有个血洞,显然他没有他们的好运气,直接掉在石头上摔死了,后面不知怎么又被冲进水里,尸身经水一泡,已经有轻微的浮肿,面部被水底的碎石割得鲜血淋漓,一双眼睛空洞地睁着,是死不瞑目。
    沈葭推他下去时还没有明显的感觉,毕竟当时情况紧急,不是他死,就是怀钰死,她没有可以选择的余地,但眼下看着宋时贤的尸体,沈葭才真正有了她杀死了一个人的感觉。
    “我杀人了……”沈葭后退一步,嘴唇哆嗦,“我……我杀人了,怀钰……”
    怀钰将她抱进怀里,蒙住她的眼睛,道:“不要看。”
    沈葭揪着他的衣襟,害怕地直发抖。
    怀钰口吻轻松地道:“杀个人算什么,当时你若是不杀他,他就要杀我,他那样的人,活在这世上也是个祸害,你就当为民除害了,而我就不一样了,你救了我一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佛祖都要夸你呢。”
    “……”
    沈葭知道怀钰是想逗她开心,但她怎么也笑不出来,不过内心的恐惧感还是稍微排解掉了一些。
    “我们把他埋了罢。”她小声说。
    怀钰看了眼还在下雨的天,说:“明日再来埋罢,如果他还在这里的话,现在先找个地方躲雨过夜。”
    沈葭点点头。
    当下二人也不再沿着河岸走了,而是走进了山林,怀钰一边走,一边用木棍扫荡着前方草丛,以免里头藏着什么毒蛇毒虫。
    沈葭扶着他的手臂,忽然问:“怀钰,你杀过人吗?”
    怀钰回头看她一眼,一棍子抽在草叶上,道:“没有。”
    沈葭好奇地问:“你们北镇抚司的诏狱里头,不是总死人吗?”
    锦衣卫属皇帝亲卫,掌侍卫、缉捕、刑狱之事,太.祖年间刑用重典,锦衣卫权力很大,锦衣缇骑所到之处,无不令人闻风丧胆。成祖爷奉天靖难,以藩王夺得皇位后,设立东厂,仁、宣二朝更是倚赖亲信宦官,从此东厂职能与锦衣卫多有交叉之处,但大体是东厂管侦查,锦衣卫负责缉拿和刑狱,前者是耳目,后者乃鹰犬,二者互为表里,互相配合,合称“厂卫”。
    诏狱由北镇抚司专理,那些三法司不受理的案件,或是天子御口钦点的案件,都会送到这来审理,据闻锦衣卫手段残忍,对犯人严刑拷打,以至不堪折磨自尽者比比皆是,进了诏狱的人,不脱一层皮别妄想出来。
    怀钰虽在北镇抚司供职,却是不负责分管这些,只因圣上想让他成为仁德之人,不希望他双手沾满血腥,上位者不是刽子手,无须手拿屠刀,只需掌握生杀予夺的权柄。
    怀钰也不屑于干这些窝里斗的事,自己人杀自己人有什么意思?
    “我还没杀过人,不过,总有一天我会杀的。”怀钰语气坚定。
    “杀谁?”沈葭问。
    “杀鞑子。”
    沈葭一时哑然,她听出了怀钰话里的切齿恨意,忽然想起他的爹娘就是死在蛮族手里。
    延和十年,玉门关外的那场血战,似乎还深深镌刻在每一个大晋百姓的记忆里,这是国朝之殇,在那一场战争中,他们失去了大晋的战神扶风王,而怀钰失去了他的父王,王妃在城下自刎后,他又失去了自己的娘。
    可是西羌已经被灭族了,延和十三年,圣上起三十万大军与西羌决战,在玉门关外杀得血流成河,男女老弱,一概不留,将其彻底赶出河西走廊,残部远遁天山,再也不敢进犯中原。
    如今天下太平,除北面蒙古时不时有些异动外,好像没有鞑子可以给他杀。
    更何况……
    “圣上会允准你出京吗?”
    怀钰是藩王,封地在陕西凤翔府一带,按理说应该年满十六就要去就藩,可圣上却迟迟不肯放他出京,只让他在眼皮子底下待着,这次光是为了说服圣上让他南下,都费了好一番工夫。
    怀钰闻言,淡淡道:“总有一日会的。”
    谈起这个话题时,他的眉宇间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落寞,这让沈葭忽然觉得,怀钰有点像笼子里被折断翅膀的鹰,虽是受尽宠爱,却是不得自由。
    -
    走了不知多远,二人终于找到一个可避雨的所在,是个山洞,洞内还算干燥,有一方石床,床上垫着些稻草,床脚堆叠着一张认不出原本颜色的毛毯,山洞角落里还有几个破陶瓦罐和缺口的破碗,看样子是有人在这生活过,兴许是当地的猎户。
    怀钰和沈葭都松了口气,有人进来,就说明出得去。
    除了洞口投进来的月光,山洞里面漆黑不见五指,为了照明,也为了取暖,他们需要生火。
    怀钰有腿伤不便行动,沈葭便主动请缨去林子里拾柴。
    外面雨已经停了,云收雨霁过后,夜空恢复晴朗,月光溶溶,落进林子里,让沈葭勉强可以看清脚下的路,她不敢跑出去太远,只在这附近拾了几根树枝,一场大雨将大地都淋湿了,但掀开落叶的腐殖层后,还是能偶尔捡到不那么湿的干柴。
    雨后的泥土泛着微腥的湿气,山林间空气清新,沈葭翻着落叶时,忽然听见身后窸窣的动静,她动作一滞,后背汗毛倒竖。
    是山里的野兽吗?
    沈葭握紧手中树枝,缓缓转身,看见了撑着拐杖的怀钰。
    她舒了口气,绷紧的神经也放松下来,问:“你出来干什么?不是让你在里面待着吗?”
    怀钰的神色略有些不自然,道:“我出来走走。”
    沈葭:“???”
    什么毛病,腿瘸了还要三更半夜在这林子里散步,沈葭干脆随他去,继续往前捡柴。
    怀钰顿了片刻,拄着拐跟上去。
    听着身后脚踩落叶的声响,沈葭渐渐地没那么怕了,脑子里忽地闪过一个猜想,怀钰不会是怕她夜里看不清路,这才出来陪她的罢?
    应该不会,他才没那么好心。
    沈葭晃晃脑袋,甩开这个荒唐的念头。
    捡够柴,怀钰又指点沈葭采了些草药,二人回到山洞内。
    沈葭将树枝搭在一起,又从石床上扒拉了些秸秆稻草来,用两颗石头摩擦起火。
    这些都是她一路上看商行伙计们学来的,只是看起来容易,做起来却不是那么简单,沈葭的手心都被石头磨红了,那两块石头还是擦不起任何火花,她气得扔去一边,恰好滚到怀钰脚下。
    怀钰捡起石头,只轻轻一擦,便有火星爆出。
    稻草被引燃,火终于生了起来,因为树枝有些潮湿,闷出一阵白烟。
    沈葭捂住口鼻,咳嗽着走去一旁,不慎看见怀钰光裸的一侧肩背,他背对着她,坐在石床上,正低头解着衣襟系带,一边道:“过来帮我上药。”
    沈葭:“……”
    沈葭红着脸走过去,石床上放着一个破碗,碗里是被捣碎的草药,她拿起来问:“这药能用吗?不会有毒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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