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岸边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得知怀钰的真实身份是扶风王,下属说的也有道理,将怀钰和沈葭抓住当作人质,同朝廷交换,争取条生路。
    这个法子只在罗香主的脑子里短暂地转了一圈,就被他摈弃了。
    原因无他,方才在山脚下,那个兵部尚书就说得很清楚了,这次出师,是为了一举荡平白虎寨。
    自从他们在这银屏山上落草为寇以来,邻近几个州县的官府总是嘴上说着“剿抚兼重、恩威并施”,但哪回不是以抚为主的?官兵们看见他们就如兔子见了鹰似的,瞬间就跑没影了,唯独这次是明明白白说出要剿灭他们,说明此事并无转圜余地。
    交出扶风王和王妃,不过是死得晚一点而已,朝廷绝不可能放过他们,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他们又能跑到哪儿去?
    相反,如果不交出,那三千水师更有理由踏平银屏山了,就当是为了给扶风王报仇雪恨,日后朝廷追责,也好有个交代,总而言之,他们这帮胆大包天、敢绑走当今圣上宠侄的朝廷逆贼,最后的下场唯有一个死字而已。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对于罗香主而言,反正都是死,他死了也要拉俩垫背的,什么王爷王妃,还不是要跟他黄泉路上做个伴。
    罗香主冷嗤道:“跟官府打交道这么多年,你们还不知道那些狗官的德行?说不定前脚放了咱们,后脚就派兵来追,弟兄们,咱们这是走上死路一条啦!”
    他走上前,恨恨地看着沈葭道:“贱人,你咬了我一口,到了你还债的时候了,放开她!”
    两名喽啰依言放开沈葭的胳膊。
    沈葭不明白罗香主要做什么,但被这悍匪眼底的杀气震慑到,害怕得后退几步,下意识望向怀钰:“怀钰,救我……”
    “他救不了你了,他自身都难保。”
    罗香主抓住她小臂,朝地上的怀钰冷冷一笑:“小子,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了!”
    说完,他用力一推,沈葭摔下万丈悬崖。
    “!!!”
    怀钰瞪大双眸,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喊,毫不犹豫地跟着跳了下去。
    第36章 攻山
    寅时初, 水师营攻上银屏山,三道哨卡不攻自溃,土匪们自相奔走,却都丧命于朝廷兵马的屠刀之下, 一时间哀鸿遍野, 银屏山上尸如山积,血流成河, 宛如红莲地狱。
    后半夜, 山里下起暴雨。
    之前为了躲避大火,谢翊一伙人逆风往山下跑, 趁着火势还没蔓延,所有人操刀将附近的植被全部砍光, 每个人都累得精疲力竭, 瘫坐在地上,满脸黑灰, 被雨一浇,又淋成了落汤鸡,异常狼狈。
    郑镖头的人死了八个,自己也挂了彩,观潮福大命大没出事, 反倒被山上炭烤人肉的香味勾出馋虫,饿得肚子咕咕响,在地上四处扒拉着找吃的。
    沈茹蓬头垢面, 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身上披着一件谢翊给她找来的披风, 手掌上的伤也被包扎好了。
    谢翊没有坐,神情忧虑地望着山顶的方向, 眉心紧皱,手里还提着那把绣春刀。
    沈茹盯着他高大的背影出神,站起身,走到他身后,小声劝道:“七爷,坐着休息一会儿罢。”
    谢翊侧眸投来一眼,道:“你坐就是。”
    附近只有一块可容身的石头,他们毫无疑问让给了这里唯一的姑娘。
    沈茹摇摇头道:“我已经休息够了,倒是你,忙活了一整夜,铁打的人也撑不住,歇一会儿罢,妹妹和小王爷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出事的。”
    谢翊也确实是累了,这一晚上,他先是在客栈搏杀,又一口气不歇地连夜奔袭二百里,接着上了山又是一场血战,已经累得抬起胳膊的力气都没有了,而现在沈葭与怀钰下落不明,还不知道是不是死在了大火里。
    谢翊心中一痛,连忙抛却这个不吉利的念头,走到石头边,刚要坐下,忽然听得身后脚步声传来,还有一人声若洪钟的嗓门。
    “良卿!”
    谢翊回头,看见一名披甲戴胄、腰挎宝剑的国字脸将军大步走来,身后跟着大部兵马,正是此次率营攻山的千总谭淼,此人负责在南京新江口操练水兵,统御江防,为人豪爽仗义,与谢翊因酒相识,此后结成至交,互相以表字相称。
    谢翊见到他,精神一振:“子游!”
    二人碰了面,互相拍了拍肩膀,谢翊问:“你怎会在此?”
    谭淼大笑道:“这不是为了来救你么?我说谢大东家,你怎么把自己玩儿进土匪窝里去啦?”
    谢翊摆手无奈道:“别拿我开涮了,此事一言难尽。”
    当下二人交换起了各自掌握的信息,谭淼说专程来救谢翊当然是玩笑话,若要真说是特意救某个人来的,那也是为救扶风王。
    阮嘉佑派来的信使将扶风王被困白虎寨的消息说出后,整个南京官场都疯了。
    什么?扶风王?!那个圣上最宠爱的侄儿,连同他的王妃一起,被一群土匪绑上了山?
    这还了得!
    这个土匪窝必须端,不管是为了救出扶风王,还是为了政治上做个姿态,就算扶风王真的死在这群土匪手上,也跟他们没关系,都是这群胆大包天的土匪的错。
    当下兵部尚书文蹇立刻点了三千兵马,星夜朝巢湖进发,谭淼是前锋军,也是第一拨攻上山的人。
    “朱大人、文大人,刘公公和抚台大人还在山脚,冷先生也在,对了,还有一个姓陈的书生,据他说,他夫人在山上。”
    谢翊看了眼身后的沈茹,没说话,脑子里回想着谭淼说的这些人名。
    朱大人是南京守备大臣、襄城伯朱旭,文大人是南京兵部尚书文蹇,刘公公是南京守备太监刘筌,而抚台大人则是应天巡抚胡仲明。
    自从迁都后,南京的六部形同虚设,唯独这四名重臣手中握有实权,共同管理南京一应事物,而现在这四位大员一齐驾到,显然是为了怀钰的安危而来。
    谢翊道:“李宝、仇鸣已死,大火起后,丁进不知所踪,殿下和王妃也下落不明。”
    谭淼立刻紧皱眉头,心道不妙,万一扶风王出了什么事,他们谁也担待不起,圣上的怒火一旦跨过长江熊熊烧来,还不知道多少官员会因此落马。
    谢翊和谭淼都深知此事的严重性,各自眉心紧锁,谢翊的忧虑里还有对沈葭安危的牵挂。
    二人遥望山顶,见山火已经扑灭,他们商议过后,预备领一队人马先行上山去寻,剩下的部队原地休整,等待和山脚的大队人马汇合。
    谢翊就着雨水啃了几口干粮就准备动身,郑镖头身上有伤,留下休息,观潮也被他留在这儿,唯独沈茹跟了上来。
    谢翊让她回去,沈茹却固执道:“我也担心妹妹的安危,我同你们一起去。”
    她强烈坚持,谢翊只得让她去了。
    谭淼好奇地打量了沈茹一眼,视线在她和谢翊身上来回移动,显然是在猜测这二人的关系。
    谭淼压低声音问谢翊:“贤弟出海在外一年,这是又另觅佳人了?”
    谢翊道:“子游兄,不可胡说,那是我外甥女。”
    谭淼奇道:“你莫诓我,你的外甥女不是王妃吗?何时又多跑出来一个?”
    谢翊叹道:“此事说来话长,绝非三言两语就可解释得清。”
    “又来这句!”谭淼很是不满,“每次碰上你不愿说的事,你就拿这句话来搪塞我。”
    谢翊笑笑,没有接话。
    天明时分,雨终于停了,大部队也上了山,同谢翊等人在山顶汇合。
    一场山火过后,昔日郁郁葱茏的银屏山,一夜化作焦土,没个十来年不能恢复,龙兴寺也被烧作一堆废墟,他们坐在大殿的残砖瓦砾上休息。
    陈适看见安然无损的沈茹,激动地奔过去,却看见她披风下的大红嫁衣,脚步登时一顿。
    “你……”
    沈茹只是淡淡地瞟来一眼,没有说话。
    谢翊和冷师爷、谭淼还有文朱刘胡四名大人组成了临时指挥部,正在商讨搜寻扶风王夫妇下落的事宜。
    谢翊虽无一官半职在身,在这四个大官面前却是个熟人,当下几人打过招呼后,谢翊建议抽调一队人马去追杀白虎寨的残兵败将,当时大火烧起来后,人人只顾着逃命,有不少土匪朝山下溃逃 ,若让这支流寇成功蹿逃出去,又会为祸一方百姓。
    兵部尚书文蹇深以为然,点点头道:“除恶务尽,必须将这群悍匪一网打尽,谭淼,此事由你负责。”
    谭淼立刻躬身抱拳:“是!”
    说罢,转身领着一支人马去追残余的土匪了。
    守备太监刘筌叹了口气,问谢翊:“谢老板,事发的时候,你就在山上,难道就没有一点王爷和王妃的行踪吗?”
    最后见到沈葭的人是沈茹,谢翊根据沈茹告诉他的信息,推测沈葭应当是去了监牢救怀钰。
    刘筌立即追问:“牢房在哪儿?派人去找了吗?”
    谢翊点头:“在一个石洞里,去找过了,没有人在,想必是已经救出去了。”
    文朱刘胡四人互相对视几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深深焦虑,尤其是刘筌,他是内监,出守南京之前是四大秉笔太监之一,在天子跟前伺候过的,自然知道延和帝有多看重这个侄儿,说是亲生儿子也不为过,若是扶风王真死在南直隶的地盘上,他们这帮官员也别站这儿了,回家洗干净脖子准备挨斩罢。
    就在众人忧心忡忡之际,一名士兵跑来,跪在地上道:“报,已找到王爷、王妃踪迹。”
    “在哪儿?!”几名重臣异口同声道。
    士兵犹豫片刻,道:“回禀诸位大人,据属下们抓到的一名贼首说,王爷和王妃……掉下山崖了。”
    “什么?”谢翊愕然起身。
    -
    崖底,大雨倾盆。
    沈葭憋着气,一手揽着怀钰,划水往岸边游,水下.体力流失得快,有好几次她累得撑不下去了,险些弄丢怀钰,最后还是咬着牙,一鼓作气地带着他游上了岸。
    无根之水从天而降,尽情洗刷着大地,沈葭仰躺在河滩上,眼睛被雨水砸得睁不开,还没歇几口气,她起身拍打怀钰的脸颊。
    “怀钰,醒醒……”
    怀钰双眼紧闭,面色苍白,仿佛一具死尸。
    沈葭吓坏了,耳朵贴在他胸口听他的心跳,不知是不是因为雨声太吵,竟什么也听不见。
    “怀钰!醒醒……你别吓我!”
    沈葭手足无措地给他按压胸膛,又不断拍打他的脸颊,呼唤他的名字,正拿不准是不是该给他渡气时,怀钰咳嗽出声,吐出几口水来。
    看着沈葭慌张的神情,他幽幽地说:“怕什么?我死了你不正高兴?可以找你喜欢的男人去了。”
    “……”
    沈葭气得往他胸口拍了一下,愤然起身。
    怀钰夸张地叫了声痛,也跟着站起来,但很快又摔进水里,痛得叫起来,这回是真痛。
    沈葭以为他还在开玩笑,怒道:“别装了行不行!”
    “没装。”怀钰小心翼翼地抬了抬右腿,痛得拧眉,“我的腿好像断了。”
    沈葭:“……”
    怀钰卷起裤腿,察看了下肿起来的部位,确认自己骨折了。
    这悬崖底下是片莽莽山林,一条碧波潭穿林而过,他和沈葭正是因为掉进潭水里,才福大命大没被摔死,断一条腿已经是轻得不能再轻的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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