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从珂得到皇位后,要对将士们兑现承诺的赏赐,但国库中金帛不过三万两、匹,严重不足。不得已之下,“有司百方敛民财”,抓人、下狱,“昼夜督责,囚系满狱,贫者至自经、赴井”,还是不够。最后,连宫中落满灰尘的“左藏旧物”,“太后、太妃器服簪珥皆出之”,仍然不够。没办法,只能毁诺,修改赏赐标准,军士“犹怨望”,开始传播谣言,打算再次发动兵变。
    李从珂已经尽力了,军士们只要财物,不要粮食,官位也看不上,甚至连土地酬功都行不通,人家不要。
    拿不出钱来你就完蛋。社会环境不同,传统不同,就这个样子。
    “你算一算府库中有多少。”邵树德说道:“撑过今年,明年就有大笔进项。陈诚、裴迪已将汴州财税整理完毕,明年夏秋两税,宣武镇可得数十万缗钱、百余万匹绢。另者,能用粮食、肉脯抵账的,就尽量抵,实在不行再说。”
    不过从长远来看,还是得裁军,全国绝大部分开支拿来养军,总不太正常。
    “宫城修建不要停,这个主要开支是粮食,还撑得住。”邵树德又道:“天子东迁之后,当有皇居,今已有贞观、宣政二殿,够了,加紧整饬一下。”
    紫薇宫的主殿叫含元殿,是在隋代乾阳殿的基础上修建的,武后时改为明堂。
    邵树德是暂时放弃了,工程量太大,于是先修了含元殿北的贞观殿以及西侧的宣政殿。贞观殿北的徽猷殿正在修建中。
    当然,皇居都是小事了,邵树德最担心的还是出现一些死硬分子。届时如果有人极力阻拦,你怎么办?
    都是非常有名望的人,拦在圣驾前不让走,你怎么处理?学朱全忠那样一杀就是几万人么?实在太骇人听闻了,邵树德还不想这么做。
    他最近想了个办法,先让人一点点放出风声,说要迁都洛阳,然后试探朝中反应。
    他丝毫不怀疑,定然会有人跳出来,先暗暗记下名字,然后让投靠他的宦官韩全诲、刘季述等人逐一处理。主要方式是贬往外地,让他们远离中枢。
    光这一招还是不够的。
    接下来继续切香肠,先故意侵夺一些宫城的权力,试探反应,然后再放出禅让的风声,进一步试探。如此数回,差不多该清理的都清理了——无论是朝官、宫官还是内官,一律清洗。
    皇帝最后只剩个孤家寡人,就可行最终一步了。
    “殿下,天子东迁之后,须派驻大军镇守各方,以备不时之需。”赵光逢提醒道。
    这是怕地方上有头脑不清楚的发动暴乱。虽然可能性不大,但这种事一旦出了,就很丢脸,影响很坏,对新朝不是什么好兆头。
    “东迁之后,立刻让吾儿承节领京兆尹、西都留守,统领大军镇之。”邵树德说道:“此事无妨。洛阳的事情,你抓紧办理。近日李克用也没甚动静,我打算领天德军东行。”
    “遵命。”赵光逢躬身行礼道。
    六月初十,邵树德下达了一连串的军事调动命令。
    归德军使符存审率部西行,进入河中,归隶绛州行营。
    经略、武兴、固镇三军开往汴州,进行整编。
    铁林军返回洛阳休整。
    义从军因出征时间稍短,调至宿州,接替南方战线防务。
    柔州行营各部进攻云、蔚二州。
    威胜、佑国二军加紧攻打蕲州,给杨行密施加更大的压力。
    杜洪出兵助攻蕲州,若不听令,折宗本就立刻执行命令,拿下鄂州。
    一切安排妥当之后,六月十一,他在银鞍直、天德军三万余人的护卫下,带着大笔财货,浩浩荡荡东行,前往兖州。
    此行,任务还是不少的,第一件便是解决各支杂牌军的事情。
    第079章 桑干镇
    从洛阳到汴州,一路上随处可见金黄色的麦田。
    战事平息了,百姓可以很从容的播种、收获。免税又给了他们喘息之机,就像那干涸皲裂的大地得到了汩汩泉水的滋润,生机在逐步恢复。
    野草的生命力很顽强,中原百姓的生命力同样顽强。
    不是不可以再“苦一苦”,继续压榨一番,但何必呢?都是要称帝的人了,免除一些钱粮赋税,换来百姓的交口称赞,不香吗?邵大帅在这点上还是很“虚荣”的。
    途径郑州之时,他特地接见了当地的“民意代表”,都是搬迁过来的武威军家属。
    其实军士们不太喜欢买地,因为没人耕种。他们的收入已经足以确保全家人舒舒服服生活,还能时不时吃肉,种不种地也就那样。
    这是一种很难理解的心态,但历史上的五代禁军确实如此。种地是不可能种地的,只能靠皇帝发赏才能维持得了生活。冲进皇宫劫掠就像回到家里一样,天子公卿说话不好听的时候,就换个说话好听的。
    武威军的家属一半以上还在耕作。这是从关西带来的良好传统,邵树德特意奖赏了一些种地种得好的军士家人,一户给了两匹绢、一缗钱,嘱咐他们坚持下去。
    至于其他人,也不强迫。有人愿意让儿子们终日练武,种地会挤占大量锤炼武技的时间,可以理解,随他去吧。
    诸部禁军,目前已经有四支搬迁到了洛阳周边。其中,武威军家人在郑州,铁林军家人在汝州,义从军半在汝州、半在河南府,天德军则全在河南府。
    过阵子,天雄军的家属也将开始搬迁,集体安置到河南府。
    毋庸置疑,河南府没那么多土地可供人耕作。天雄军将士即便想购置土地,怕是也不太够。还好不是所有人都想着种地,差不多勉强够了。河南府目前还只有约37万8000上下的人口,还没到人地矛盾暴发的时候。挤一挤的话,还可以再安排一支禁军。
    在汴州的时候,邵树德与陈诚、裴迪二人长谈许久。
    宣武军幕府管理汴宋亳颍陈蔡滑七州——单州刚刚撤销——都是富庶的中原州郡,虽然尚无资源开启农业改革,但即便按照传统的方式休养生息,缓过一口气来后,将来仍然是新朝的经济重镇。
    对于陈诚的治理,邵树德表示满意。地方上的官员悄无声息地更换了很多,民间风评也大为好转,统治可谓愈发稳固,这是确凿无疑的政绩,邵树德记在了心里。
    “夏晋之争,精髓在于扬长避短,这也是我用兵多年的心得。”节度使府之内,邵树德侃侃而谈:“我的优势就是兵多、钱多,经受得起失败。李克用的优势在河东形胜之地,以及内部团结稳固,一致对外。我的战略便是发扬我的优势,瓦解李克用的优势。对河东甚至河北官员、军将,可着意拉拢,让他们远离李克用。这一点,宣武镇要大力执行。河北诸镇,有不少商徒、士人游历汴州,他们都不简单,背后千丝万缕连着不少人。多下工夫,总没错的。”
    夏晋之间的战局,河中那边已经平息了,正处于晋军不敢南下,害怕重蹈覆辙,夏军也不想北上攻坚的阶段。况且节度使王瑶刚刚“入朝”,内部局势并不太稳定——是的,他坚决不肯去长安,死乞白赖跑到了洛阳,混到了一座宅子,同时得到了新朝成立后可任太仆寺少卿的承诺。
    河阳战场,天雄军攻天井关失败后,便再无动静,双方处于僵持状态。
    邢洺磁战场同样如此,邵树德暂时还未对此发动攻势,晋军也不想主动挑起战争。
    唯一活跃的就是刚刚燃起战火的云、蔚战场了。
    “大王所定之方略,向来无错。”陈诚笑道。
    “别整天说这些没用的。”邵树德故意板起脸,道:“河北,可没那么容易攻取。便是最弱的横海镇,也不可小视。”
    话说横海镇最近可真是倒了血霉了。
    节度使卢彦威趁夏军主力围攻兖、沂、海等地,自以为得到了机会,南下大掠棣州。
    在第一次尝到甜头之后,沧兵复来,结果一头撞上了李唐宾派过去增援的部队。
    乐陵之战,大破贼军,斩首千余级,俘两千。
    上月贼军从德州方向攻来,气势汹汹,双方于平昌郊野列阵野战。齐州州军指挥使王郊破入阵中,斩贼兵两人,生擒一队正而还,贼军气势大沮,五千余人被一击而溃,连平昌县都被夺占了。
    卢彦威无奈,立刻向王镕求救,王镕遣兵万人进入德州。马颊河之战,击败铁林军,俘斩千余人,这才稳住了局势。
    但卢彦威已不想打了,目前一味索回平昌县,自然是没有回应了。
    “大王,可别光盯着横海镇啊。罗绍威在魏州秣马厉兵,积极配合李克用,看样子早晚要与我大战。”陈诚说道:“不拿回相卫二州,罗绍威没法交代的。这一仗,或早或晚,肯定要打。或许他就在等李克用出兵。”
    “此事不无道理。”邵树德说道:“不过眼下还是攻取河南为要。”
    魏博镇内部,如今就是一锅沸水,罗绍威快压不住了。他若不想死,那就必须率军出征,夺回相卫,或许他眼下已与李克用有勾连了。
    不过无所谓了,你打你的,我打我的,这才是正道。
    ※※※※※※
    桑干镇之外,大群骑兵的追逐战已经进行了小半天。
    杨悦站在一处高坡上,有些生气。
    虽然已经无数次看过蕃人骑兵的战斗了,但越看越气,越看越不爽。
    奇葩的打仗方式!
    一部分人互相交战,在广阔的草原上骑马射箭,互相兜圈子。
    一部分人坐在草地上休息,准备接替。
    一部分人竟然在——放牧!
    一帮穷鬼,连用粮食喂马都舍不得。吃草要吃多久才能吃饱,才能有力气?还不如契丹人,至少人家有正儿八经的农业,大面积种糜子,知道作战时没有那么多时间放牧,会拿粮食来喂,以便及时投入更多的兵力。
    于是老杨忍不住了,命令一下,旗号一举,早就等待多时的铁骑军三千骑入场了。
    褐色的洪流从山坡上直冲而下,绕过战场的边缘,从侧后方斜插而入。
    军使折嗣裕在亲兵团团维护下,左右开弓,连毙数人。
    亲兵嘴里发出怪叫,挥舞着短马槊冲了进去。
    草原牧人打仗,阵型本就松散,在“高密度”的铁骑军冲锋下,直接散开了。
    大部分人兜马到远处,试图挽弓射击,结果藏才氏、契苾氏的部民又冲了过来,劈头盖脸一阵箭雨,打得贼人狼狈溃散。
    “这才对嘛!”杨悦咧开了大嘴,白花花的胡须在风中飘舞。
    “高密度”的骑军冲锋,需要长期的训练,需要默契的配合,需要严格的纪律。不然的话,冲起来很容易乱作一团,你撞我我撞我,互相碍事,还不如按照草原传统,散开来玩骑射慢慢磨死敌人呢。
    贼骑跑向了草原深处,不敢回首。
    藏才、契苾部蕃兵继续追击,毫不松口。
    铁骑军则慢慢收拢部伍,兜了回来。他们是有甲的,按照夏军的定义,是中型骑兵,追不上敌人,也没必要追,充当战场上一锤定音的角色即可。
    “咚咚咚……”战鼓又擂响了。
    飞龙军的武士们从草地上起身,列好阵势之后,直接冲向了桑干镇。
    桑干镇就在后世应县西北。桑干水、恢水(桑干河南源)在此汇流,本北魏桑干郡故地,隋置镇,国朝因之,位于朔、云二州之间,地属云州。
    由于这片区域有桑干水及其支流,因此水草丰美,向来是夏、晋双方附庸部落的激烈争夺之地。因离雁门关近,在此游牧的吐谷浑部落归属河东。
    历史上桑干镇在几年后就会置州,即应州。石敬瑭为了换得契丹出兵支持,割让燕云十六州,应州便是其中之一,隶属于辽西京道。
    嗯,就这里的环境来说,还是挺符合游牧民族的胃口的。
    飞龙军的武夫们冒着镇城上飞来的箭矢,大吼着冲锋。
    冲锋过程中不断有人中箭摔倒。有的人身上插着箭矢,摇摇晃晃爬起来继续前冲,有人则再也没有起来。
    “哗啦啦!”木梯搭在城头,甲士们蜂拥而上。结果梯子一下子歪倒了,爬上去的勇士摔了一地。头顶上还落下来无数大大小小的土块,一时间尘烟弥漫。
    夏人、晋人都懵了。
    飞龙军使梁汉颙定睛望去,却见桑干镇城头已崩了一大块。
    这……这城墙质量也太差了吧!
    但这事还没完,随着又是十余座梯子搭了上去。只听“轰”地一声巨响,城墙整个塌了。
    草你大爷!守军心里是崩溃的。但他们已无暇后悔,狂喜的飞龙军甲士顺着豁口冲了进去,千余守军根本拦不住,躲在城内的吐谷浑牧人也激发出了野性,拿着武器就上,但依然被击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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