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宝、康怀英悄悄对视一眼,都明了了对方眼神中的意味。
    都这副鸟样了,大帅还不肯放弃,你让我们也很为难啊。
    事情定下之后,都虞候司立刻开始制定计划。到底是熟练的战争机器,同时也非常了解本地民情,多少军队掩护,多少夫子抢割粮食,多少人参与运输,预备队需要多少人,由谁统率等行动细节,全部都由都虞候司的幕僚们快速制定完毕。
    衙将胡规率夫子出外割麦,朱瑾自领五千镇兵掩护,长子朱用忠率雁子都千余精兵驰援策应。次子朱用贞留守兖州,大将阎宝、康怀英辅佐之。
    一切搞定之后,大军在子时出城,踏上早就填平的壕沟,向东而去。
    一万多人的行动,自然瞒不了在城外监视的夏军。不过他们只是监视,当晚并未有所行动,一直到天明以后,才调集了五千人,一路追击而去。
    结果么,自然是被亲自带队的朱瑾给击败了,行动一切顺利,这让朱瑾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而朱瑾出外抢粮之后,兖州城内一开始还很平静,但这只是暂时的。
    仅仅过了一天,六月初五一大早,城内便开始了大规模的军事调动。
    阎宝带着千人,强行接管了诸座城门。康怀英调动军士,包围了节度使府。
    朱用贞昨晚喝得酩酊大醉,天明后骤然听到兵变的消息,吓得酒也醒了,立刻出门劝说。
    军士们面有愧色,但依然冲进了府去,将所有人都羁押了起来。
    “都疯了吗?”朱用贞有些后悔。不是后悔没及时发现城内涌动的暗流,而是后悔没及时参与进来,卖爹求荣,但事已至此,晚了。军士造反,现在他是被镇压对象。
    “献城投降之后,你们又能得到什么?”
    “给邵树德当兵?他要你们么?那么多兵养着,他都快开不出饷钱了。”
    “围攻兖州的便是宣武、淄青降人,都什么下场?辗转于沟壑之中,死伤惨重,连抚恤都比别人低一档,甚至没有。”
    “邵树德要把你们派到南方暑热之地打仗。你们受得了吗?一个个还没见到敌人,自己先病倒了。”
    “你们都疯了!”
    朱用贞声嘶力竭地呼喊着,期待武夫们回心转意。
    确实有很多人面露迟疑,但想了想后,还是把朱用贞拉到一边,五花大绑起来。
    都已经反了,现在再后悔,有用吗?朱大帅还不把他们都生吞活剥了?
    “二衙内,别喊了。”康怀英叹了口气,道:“我等也没打算杀你。夏王仁德,他连朱全忠一族都没斩尽杀绝,不会对你怎么样的。一边歇着吧,别费劲了。做下这事,朱帅不会放过我们的,已无回头路,没人会救你了。”
    朱用贞仍然唾骂不休,但声音小了许多。
    他仔细想了想,邵树德这人确实不怎么杀降,而且极讲信用,宽厚仁德之名,即便是敌对方也承认。除了爱玩他人妻女之外,简直没有一个污点。
    康怀英见他老实了一些,便离去了。
    参与变乱的军士其实不多,总共也不到两千。城内还有三千军士,还有数百差役,还有轮番上城打过仗的壮丁,他们手中都有武器,但都没有站出来阻止,而是漠然看着这一切。
    被残酷的战争消磨了这么久,早不复当日心气了。再直白点说,他们已经接受了现实,准备向现实妥协了。
    康怀英看了也非常感慨。
    兵变发动之前,各种担心,各种不敢,生怕失败之后满门就戮,可一旦实施起来,却如此摧枯拉朽,轻松到让人不敢相信。
    这还是那个誓死不投降的泰宁军吗?
    “吱嘎!”兖州北门缓缓打开,军士们又放下吊桥,在阎宝的带领下,出门列阵。
    小半个时辰过后,整齐的脚步声响起。
    两千夏兵沿着大街入了城,将守军的武器收了起来,勒令其返回军营,听候命令。
    没有任何人抵抗,所有军士都像行尸走肉一般,你让他干啥就干啥,也不说话,气氛沉闷到了极点。
    百姓们躲在家里,透过门缝向外看着,听着街道上此起彼伏的带有青州口音的传令声,心中惴惴不安。
    围城日久,他们可是给城外的夏兵造成过不小的伤亡,他们会不会报复呢?
    刘鄩骑着一匹夏王赏赐的高头大马入了城。
    龙武军副使王彦温跟在他后面,脸色微微有些不自然。
    军乱,好熟悉啊!
    这是他与顶头上司刘鄩之间难以解开的心结。虽然刘鄩曾经大度地向他表示并不恨他,两人表面上和好如初,但心中真的迈过那道坎了吗?
    “给胡帅、葛副帅报捷吧。”刘鄩勒住了战马,说道。
    “遵命。”信使翻身上马,领命而去。
    刘鄩又看了一眼残破的城池,心中无限感慨。
    郓、兖、齐三镇,往上数都是一个“母亲”。从去年正月开始,一年半之内,三镇相继覆灭,而今也就只剩尚在杨行密手里的海州了。
    至于出门抢粮的朱瑾部数千军士,大军围剿之下,失败也是必然的。
    胜利并没有给刘鄩带来什么喜悦,相反起了一丝兔死狐悲之感。
    后面还有数不清的战争,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龙武军万余将士的命运,就如那风中的青萍一样,飘飘荡荡,让人感受不到一丝脚踏实地的感觉。
    好像他们生来就不受重视,生来就是被消耗至死的命运。
    龙骧、龙武、龙虎、捧日、捧圣、神捷、广胜七军数万将士,疲惫不堪,士气低落,看不到前途,没有安全感。
    第078章 东行
    兖州城破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洛阳。
    定鼎门大街东第一街第三坊内,邵树德正在视察修建中的宅邸。
    此坊名淳化,就在宜人坊北面。
    因为主要人手在修建宫城,这里还未及时清理。
    其实也没打算完全清理,因为有的宅子还是可以修缮一下的。河南大部分地区还处于免税期内,财政紧张,能省一点是一点。
    淳化坊已经修缮了几座宅子,从外表上一点看不出原本衰颓的模样。
    诚然,这是修缮,但也是花了不少本钱的。不堪用的材料全部更换,又重新清理粉刷了一遍,家具也补齐了,看起来焕然一新。
    宅邸有大有小。
    最大的是原祁国公赠太尉益州大都督王仁皎宅,此人曾是玄宗王皇后的父亲,实封三百户,故宅邸非常气派,前后花费了两千余斛粮食作为开支修缮,出了血本了。
    稍差一点的是原银青光禄大夫行内侍省内侍杨玄福宅。此君为弘农人,武周时期入仕,在内侍省任职长达三十年,历事数主,相当不容易。
    再次是原河州刺史冉实宅。冉实也是皇亲国戚,宅邸自是不错的。
    最小的是原洛州济源县尉李宴宅。此君陇西成纪人,进士出身,宅邸不大。
    也就这几座有修复的价值了,其他的还得重建,或者把地面清理出来,用作他途。
    “王仁皎宅赏给胡真,杨玄福宅赏给葛从周,冉实宅赐给王檀,李宴宅给谁都不合适,在各军十将、副将中择一战功卓著者,赏出去。”邵树德看完宅子后,吩咐道。
    “遵命。”赵光逢应道。
    陈诚在汴州主持大局,赵光逢已经在事实上接管了朔方幕府、夏王府的政务,这些事情自然由他来操办了。
    兖州战事基本平定了。
    朱瑾在获悉阎宝、康怀英等人献城后,破口大骂。彼时龙骧、龙虎、广胜三军杀至,兖兵士气大衰,阵不复阵,被一战击溃。
    朱瑾、胡规、朱用忠三人带着亲兵、雁子都及部分骑军南奔。
    龙骧军都虞候贺德伦率五百骑兵追杀了一阵,斩朱瑾之子朱用忠而还。
    此战,斩杀敌军近千,俘三千。连同在阎宝、康怀英带领下投降的五千兖兵,总共八千俘虏。
    邵树德下令,选送三千精壮至洛阳。
    洛阳本还有四千降兵,前几日送了两千淄青降兵、一千兖州降兵至武威军,就只剩下一千淄青降兵了,这次再来三千兖兵,也不过才四千人罢了。
    “龙骧诸军,成军也快四年了吧?打的仗不少,应该也练出来了。”邵树德自言自语道。
    对朱全忠的兵,邵树德还是非常喜欢的。
    龙骧、广胜、神捷三军就渊源来说,是正儿八经的梁军。
    龙虎军刘知俊部就属于当初梁军的杂牌。
    龙武军是淄青镇的老底子。
    捧日军本是朱珍练的新兵,后来混入了贺瑰、邵伦部。
    捧圣军也是朱珍练的曹州新兵。
    捧日、捧圣二军资历比龙骧三军稍短一些,打的仗也稍少。
    “给胡真传令,忠武军返归本镇,各军在兖州就地休整,我要大阅诸军。”邵树德吩咐道:“另,龙骧军遴选一千有功将士,发往洛阳。广胜、神捷、龙虎三军各选五百。”
    邵树德默默算了一下。
    洛阳四千降兵精壮,龙骧四军挑选两千五百,外加兴元府、襄阳、鄂州选送过来的一千精兵,总计七千五百人,差不多可以整编第七支禁军了。
    他打算以经略军为核心整编。该军目前还有四千多步骑,武兴、固镇二军表现拉胯,这次一并整编了。
    经略、武兴、固镇三军计有一万九千余人,其中四千余骑兵,加上洛阳这里的七千五百人,差不了多少了。灵州院、陕州院各选送一些新兵过来,给凑足三万步骑。
    整编完成后,战斗力是不太行了,还需要几个月的时间整训,但一两年内别指望达到当初经略军的水平了,只能慢慢来。
    “准备一批财货。”邵树德想了想后,低声问赵光逢:“还有钱吗?”
    “现在是够的。”赵光逢亦像做贼一样回道:“王卞从耀州弄了一批财货过来,大通马行还有不少卖马钱,韩全诲也在长安搞了一笔,应该够了。下半年,宥州、河中、棣州有盐税解送过来,秦州、潼关、灵州还有商税,加上诸镇进献,差不多也能糊弄过去了。”
    邵树德有数了,道:“河陇、灵夏蕃部还有牲畜进献,我让人调拨一批过来。”
    发羊是定难军时代的老传统了,夏军继承了过来。
    这是一件幸事。
    一支军队建立时的规矩,往往能影响后面很多年。即便是后来加入的河南军士,也接受了这一点。
    但如果你起于中原,按照中原的规矩,就得发铜钱、绢帛,金银财宝也可,总之得是有价值的东西。粮食其实也不是不可以,但不能占比太大,因为军士家里放不下。太多的话他们要拿出去售卖,导致市面上粮价大跌,最后还是会不满。
    邵树德突然想起了后唐闵帝与李从珂之间的赏赐往事。
    应顺元年(934)三月,攻打凤翔的大军临阵倒戈,投降李从珂。李从珂“悉敛城中将吏士民之财以犒军,至于鼎釜皆估直以给之。”
    闵帝听闻派出去镇压叛乱的部队投敌后,“乃诏将士慰谕,空府库以劳之……府库不足,以宫中服玩继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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