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儿看着剩下的竹子,还有些不舍。
    谢兰臣便哄他道:“像有的人爱吃肉,有的人却爱啃骨头, 或许你的小羊更喜欢吃长在竹子上的竹叶呢?我们采的竹叶已经够多了, 剩下的不如连竹竿一起带回去, 到时小羊如果不爱吃, 我们再把竹叶采下来便是。”
    昭儿想了想,这才同意。
    父子俩往回走, 路过一处山子石,谢闵正守着几颗新砍的竹子等在石后。他本来被支使去砍竹子,砍完回来正撞见不该看的事, 只好躲在山子石后替两人把风。
    谢闵一看见谢兰臣,便故意调侃道:“我仿佛记得,有谁好像说过‘还没正式复婚, 怎好轻薄了佳人’?”
    谢兰臣看他一眼, 面上丝毫不见窘迫, 而是把昭儿手里装着竹叶的口袋递给他道:“记得把竹子和竹叶都带回去。至于其他的事,有时候也不必记得那么清楚。”
    *
    待谢兰臣带昭儿回到前院,郭老太太的长子,常被人唤做大国舅爷的,急忙迎上前,请谢兰臣入席道:“王爷回来的刚好,马上就要开席了。”
    桌上各种菜肴都已经上齐,谢兰臣的座前,还特意多上了些小孩子能吃爱吃的软烂食物。
    郭老太太来前院走了个过场,受过众人祝寿,便算正式开席了。
    席间不过说说笑笑吃吃喝喝,因谢兰臣带着孩子,众人不好灌他酒,他倒也落得清静,见昭儿爱吃席上的醋鱼,他便亲自为昭儿剔鱼刺,小心确认剔干净了,才放进昭儿的小碗里。
    昭儿是能自己吃饭的。
    他虽还不大会用筷子,却能用勺子舀着吃,还有一套特制的餐具,这次吃席也特意带了来。谢兰臣只需把他爱吃的菜夹到他的小碗里,昭儿便能自己吃,无需人多操心。
    像昭儿这么大的孩子,多数还需要奶娘追着喂饭,少有昭儿这样吃的乖乖巧巧斯斯文文的,偶尔不小心把汁水蹭到脸上,昭儿便十分自然地把小脸往谢兰臣的方向一举,谢兰臣亦十分自然地从婢女手中接过帕子,为他擦拭干净。
    从两人动作的熟练程度上看,谢兰臣平时没少给昭儿擦脸。
    席上便有人忍不住小声议论道:“可见传言不真,嘉王这般疼爱小郡王,小郡王定然是亲儿子无疑的。”
    但也有人不屑道:“我看未必,万一只是在咱们这些外人面前做样子呢?毕竟若承认儿子不是亲生的,面子上只怕不好看。”
    又有人说:“方才听人说,嘉王离席是带儿子采竹叶去了,他亲自坐在石头上帮儿子撸竹叶。就问问列位,若你们的儿子一时兴起,想要你们陪同采竹叶,你们可能拉下脸亲自去采?”
    先前说“未必”那人,一时被问得无言。
    若是在家里头,偶尔陪儿子采竹叶嬉戏还可,但在外头,还是赴宴的时候,不揍孩子一顿斥责孩子无理取闹就是好的了。
    他又盯着上首父子俩看了看,半晌道:“仔细看看,嘉王父子俩确实长得很像呢。”
    一旁的桌上,早已经病愈的靺鞨王子哲术,也在盯着谢兰臣和昭儿看,听闻几人的议论,不由重重冷哼了一声。
    哲术为了掩饰自己的伤情,刚能下床,便对外称已经痊愈,还给皇上上了折子,称自己养病期间,多亏一位婢女精心照顾,才得以这么快痊愈,因而对婢女心生喜爱,想要求娶。
    元和帝很快批准,并册封了婢女为公主。
    因为婢女已经有孕,必须尽快完婚,哲术便又求了个最近的吉日,恰好是魏姝和谢兰臣复婚的那天,他便会带着“公主”和公主嫁妆,启程回靺鞨成婚。
    哲术虽然娶的不是真公主,但是皇上最近接连赏赐于他,足见对他的看重,于是与谢兰臣备受冷落的待遇完全相反,哲术病好后,权贵们争相邀请他赴宴,还有人投其所好,特意送来美女的,只可惜哲术那对那些美人再也热衷不起来了。
    这些人中,当属郭家与哲术走得最近,因而今日老太太寿宴,哲术也受邀前来。
    本来,郭家把自己安排在次谢兰臣一等的席位上,哲术就心有不满,又见谢兰臣故意带着儿子出席,想到谢兰臣害自己再也不能有子嗣,虽然自己宠幸过的一名婢女有了身孕——也就是被封公主的那个——但却不知孩子是男是女。
    更让哲术如鲠在喉的是,算算婢女怀孩子的时间,那时候她还在做舞姬,除了伺候自己,也伺候过别人,甚至孩子是不是自己的种都难说。
    眼下哲术见谢兰臣和昭儿父慈子孝的样子,更觉谢兰臣是故意在自己面前炫耀,不由怒气直冲头顶。
    哲术红着眼,猛灌了一口酒,突然起身道:“除了寿礼,我今日还带了两头鹿来,是昨日才猎的,活捉下的。今天刚好趁兴,带来为大家加道菜。”
    他边说边看了身旁的跟随一眼,很快,跟随便从外牵了一大一小两只鹿进来。
    大国舅爷见状,笑着招来下人,正要把鹿带去厨房,让厨子快些收拾了。哲术却道:“这样直接烧了岂不浪费?需知这鹿身上,除了鹿茸,便属鹿血最为滋补了。”
    说着,他朝上首瞟了一眼,见昭儿和席上的其他人一样,也在盯着小鹿看,便突然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手起刀落,利落地抹了那只小鹿的脖子,鲜血顿时喷涌而出,半个鹿头几乎都被割下。
    席上虽都是男子,但也从未见过这般血腥的场面,周围顿时响起阵阵唏嘘。
    好在谢兰臣见哲术拿出匕首,便察觉不对,及时捂住了昭儿的眼睛。
    哲术的跟随及时捧上碗,接了满满的一碗鹿血。
    哲术丢下手中的死鹿,接过鹿血,又故意走上前,端到谢兰臣面前道:“听说小郡王快两岁了,尚不会说话,刚好饮了这碗鹿血,兴许便能早开口了。”
    他看着被谢兰臣捂住眼睛的昭儿,目光中满是恶意。
    在靺鞨,两岁的孩子都能自己拿刀玩儿了,大安的孩子却娇弱得很,尤其是那些达官显贵家里的孩子,更是娇气,也最受不得惊吓。
    哲术前两天才听人说起,有一家的孩子因为落水,惊惧过度,没被淹死,结果反被吓死了。
    他便故意把手里的血碗,又往昭儿面前递了递。
    浓郁的血腥气扑面而来,昭儿不舒服地在座位上动了动,摸着谢兰臣捂着自己眼睛的手,疑惑地喊了一声:“爹?”
    谢兰臣把他往自己的方向揽了揽,安抚道:“先闭上眼,一会儿就没事了。”
    哲术却笑道:“小郡王早晚也是要子承父业,上阵杀敌的,早些见血也不是坏事,嘉王何必拦着?”
    说着竟打算直接把鹿血喂进昭儿口中,却被谢兰臣的另一只手截在半空。
    谢兰臣握在了哲术的手腕处,哲术并不相信谢兰臣这个小白脸的力气会比自己大,他嗤一声,继续加力,却始终不得寸进,反而是自己的手掌被谢兰臣一点点地往后折去。
    哲术额头的青筋都爆了出来,谢兰臣却还能语气自若地说道:“除了瓜果,昭儿的母亲不许他吃任何生食,怕是无福消受这碗鹿血了。”
    他话音刚落,便听咔嚓一声响,哲术忍不住闷哼一声,手里的血碗摔碎在地,空了的手掌则和手腕以不正常的角度弯曲着。
    谢兰臣手上被溅上了几滴鹿血,他嫌弃地松开了哲术。
    哲术下意识后退几步,一边忍着断骨的疼痛,一边犹不甘心地对谢兰臣嘲讽道:“嘉王这么听崇宁公主的话?还没正式复婚,就开始处处以公主为尊了?也是,我听说大安最看重嫡庶,等谢家认回嫡子,你可不就要靠公主养活了吗?是该多讨好公主…… ”
    尚不等谢兰臣说什么,人群中徐子期突然起身,打断哲术道:“请王子恕我冒昧,因王子提到了有关我的流言,且容我在此澄清几句,以免有人以讹传讹,害无辜之人受流言中伤。”
    他边说,边朝四面宾客,以及作为主家的大国舅都揖了一礼:“最近京中流言传的沸沸扬扬,想必在座诸位也都有所耳闻,今日也不瞒大家,我确实是谢家早年丢失的孩子。
    “但我只是多了一位母亲而已,暂无打算回西北生活,更不会同嘉王争抢什么,且不说嘉王如今所得的一切,大部分都是靠自己的军功挣来的,我本也没资格争竞什么,再说这些年来,我不能在谢家母亲跟前尽孝,全赖嘉王奉养谢家母亲,我更是只有感激的份儿。况且,谢家母亲也不是只顾嫡庶,不念亲情之人。”
    徐子期又朝众人拜了拜:“恳请诸位上官同僚,勿要轻信谣言,错伤了好人。”
    徐子期这番话说得诚挚恳切,不但解释了最近的流言,更堵得哲术再无话可说,气得脸更黑了。
    大国舅怕他还要再闹事,急忙上前拉住他,一边在心里骂道:蛮子就是蛮子,别人家人做寿,都舍钱舍粮,救济放生,他倒好,直接在自己老娘的寿宴上杀了一头鹿,还弄得到处都是血,若是换了旁人,自己早就要把他臭骂一顿,直接轰出去了。一边却强忍着怒气,好言把他劝回了席位上。
    然后又对众人道:“今日是为家里老太太贺寿,诸位就算给我几分薄面,勿要议论旁人的家事了,大家喝酒喝酒!”
    另早有仆人上前,把一死一活两只鹿都带了下去,又把打翻的鹿血也清理了。
    谢兰臣隔着人群看了徐子期一眼,随后才松开手,让昭儿睁眼,又用布巾擦干净手,便若无其事地继续为昭儿剔鱼刺。
    昭儿被捂上眼时,虽听见外头吵吵嚷嚷,但因为什么也没看到,并未觉得害怕,此刻睁开了眼,只疑惑地四下看了看,没发现什么异样,也就继续吃鱼了。
    不得不说,郭家厨子的手艺很是不错,至少那条醋鱼很和昭儿的胃口,一条鱼,被昭儿吃下了近四分之一。织云已经开始悄悄打听,今天做醋鱼的厨子是谁,想要把人买回去了。
    约莫是吃得有些饱了,没等散席,昭儿就开始揉着眼睛犯困,小猫一样地半偎在谢兰臣身上。
    谢兰臣见孩子吃好了,今日的目的也已经达成,索性便提前离席,打算带昭儿回会同馆。
    出了郭家大门,谢兰臣正要留人候在魏姝的车马旁,待魏姝出来的时候,好知会她一声。不曾想却看见魏姝也提前离席,此刻正坐在马车里,隔着车窗同一位男子说话。
    魏姝的豪华马车,在一众车马里十分显眼。谢闵也看过去,盯着那男子看了看,很快认出了对方的身份:“那是公主诗酒会上的常客,王爷不过去看看吗?”
    魏姝曾信誓旦旦地说过,她诗酒会上的常客都和谢兰臣有相像的地方,她才会爱屋及乌。
    “又是我的‘替身’啊。”谢兰臣的目光在魏姝眉心的红痣上停留片刻,道:“不必了,公主有自己的交际,干涉太过,会惹人厌的。”
    说罢,便抱着昏昏欲睡的昭儿,转头上了自己的马车,命人回会同馆。
    魏姝也看见了谢兰臣的车马,她之所以没立刻回公主府,便是为了等谢兰臣和昭儿,哪知谢兰臣的马车路过自己时,竟连停都没停,谢兰臣只隔着车窗同自己略点了点头,就一阵风似的驶过去了。
    第36章 36、好媳妇
    直到谢兰臣的马车彻底走远, 魏姝才从不可置信中回过神。
    她看了眼面前的沈辑——便是谢兰臣介意自己和曾经诗酒会上的旧识联络,也好歹给自己一个解释的机会。
    两人才在小竹林亲过,感情也算是略往前进了一步, 虽不至于立刻就蜜里调油, 但就这么说走就走, 只朝自己点点头,未免也太敷衍了……
    魏姝心里忍不住也有些气闷,但她并没有把情绪带出来,而是歉意地对马车前的沈辑说:“小侯爷方才说了什么?我一时走神, 没有听清。”
    沈辑便是,曾经把别院建造在魏姝隔壁的延庆侯的独子, 最开始,魏姝便是和他在郊外的别院认识的。
    两人此刻会碰上纯属偶然,至少对魏姝来说是偶然。
    沈辑也看见了谢兰臣的马车, 却并没有提谢兰臣, 而是拿出一个锦盒道:“没想到今日会在寿宴上遇见公主, 便赶来向公主见个礼。恰好近日我参考古籍, 用骨胶、树胶、蜂蜡、蛋清制成混胶,再分别掺入金粉、银粉、胭脂、藤黄等, 调制出了一种甲油,不但色彩多样,更比用凤仙花染指甲便宜得多。
    “我猜公主大约会喜欢, 便带来一份赠予公主,算作庆贺公主复婚的贺礼。”
    他边说,边打开了手中的锦盒, 露出里头一排六个琉璃小罐, 罐子里装着不同颜色的甲油, 尤其是掺入金粉银粉的,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单是这样看着,就觉得色彩很漂亮。
    而且,除了金银两色外,其他的四种颜色,都是魏姝喜欢的。
    时下,女子多爱用凤仙花加明矾捣碎来染甲,需得敷满五六个时辰,才能染出好看的红色,也确实不如这种甲油便宜。
    魏姝很喜欢,但还是拒绝沈辑道:“小侯爷送的贺礼本不该推拒,只是礼物太过贵重,实不敢受。”
    沈辑神色微微失落,又带着点急切地劝说:“不过几罐甲油而已,也就调制的过程麻烦了些,实在算不上贵重,况且是我特意为公主……”
    魏姝打断他:“贵重的不是礼物,而是心意。”
    她没再明说什么,道了句“再会”,便放下帘子,吩咐车夫赶马上路。
    车夫想到魏姝在外等了小郡王和嘉王这么久,不由犹豫着问道:“是去会同馆吗?”
    “不去,”魏姝道,“回公主府。”
    太上赶着不是买卖,前头她已经主动了那么多次,这次也该谢兰臣主动来找自己了。
    *
    次日,庆祥街的宅子里。
    秋韵匆匆走进正房,在闭目养神的谢夫人耳边低语了几句,谢夫人猛地睁开眼,从榻上坐起身道:“他真是这么说的?”
    秋韵点了点头:“昨天郭家寿宴上的人都听见了,二公子亲口说他不打算回谢家,要留在神京徐家。”
    谢夫人眼睛立刻便红了:“从他一直不肯叫我母亲我就知道,他心里是向着徐家夫妇的,可……到底我才是他的亲生母亲啊!”
    谢夫人认下徐子期的过程并不坎坷,徐氏夫妇都是明理之人,确认徐子期确实是谢夫人丢失的孩子后,并未插手阻拦什么,甚至还劝徐子期同自己回西北生活,但徐子期却迟迟没有给出回应。
    知道徐子期自小与徐氏夫妻生活在一起,定然十分不舍,谢夫人其实早有心里准备,但此刻真听说了徐子期的决定,却还是觉得难受。
    秋韵安慰谢夫人说:“夫人别急,二公子自小被徐家养大,自然对徐家有感情,一时难以割舍,这说明二公子是重情重义之人,若他得知自己的身份,便立刻抛弃徐家,同夫人热络无比,夫人才该着急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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