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天上有明亮的月,白云显露出它的形状。
    车轮在地上辗转。
    姜掩知道湛君没有睡,于是同她?讲话。
    “湛君,不要那个孩子,你才能真正同他断得干净,如果你抱走他养,有了感情,你这辈子怕是都要同他夹缠不清,他用心险恶,我是为你好。”
    “我知道的……”湛君带着哭腔,“我什么都听先生的,往后我再不会不听先生的话了……先生,我先前那些话都不是真心,全是骗你的,我知道你是天底下对我最好的人,只?是我当时没有办法……我说那些话是想?叫你生我的气?,想?着你至多伤心这一阵,然后把我这个没心肝的人忘掉,这样我就还可以想?我并没有伤害你太多……”
    “你不必同我道歉,湛君,我为你死是应当的。”
    “先生……”
    “湛君,我来时就想?,倘若我不能带你走,我便死在那里。”
    “先生……”
    湛君哀哭起来。
    在湛君看不到的地上,姜掩神色落寞。
    他望着头顶亘古不变的明月。
    明月洒落银辉,照亮他脸上的沟壑。
    十九年前,也是这样的月光。
    那时他还算年轻。
    “湛君你肯定是不知道了,我却?记得很清楚,我带你离开都城的那天晚上,天上悬的就是这样的月,那时你一直哭,是饿了,我到一个村庄里,挨家?挨户的敲门,找哺乳的妇人……”
    “那时你跟着我,受了很多的苦……要是你先前说想?下山的时候我带着你去?就好了……。”
    湛君忽然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将头探出了车外,看天上的月。
    今晚的月是皎洁的盘,勾挂在杨树的枝头,树巅有乌鸦的巢。
    第98章
    湛君向西方远望。
    天是幽深的蓝色, 圆月将要沉没。
    她想?起曾经看过的皎洁月亮,脸上好?似又刮过湿漉漉的夜风,一颗大而饱满的泪珠忽地自眼中滑落。
    鲤儿一向醒的早, 棂色才分,他如往常一般坐起, 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后开始揉他惺忪的眼,才揉了两下, 忽地停下来,看着阴影里的人,软软地喊了一声姑姑。
    湛君已然在榻边不知坐了多久,见着鲤儿醒来, 晦暗里她浅浅笑了下, 抬起手揉了揉鲤儿的发顶:“鲤儿,姑姑有桩事求你去做。”
    日已三竿, 湛君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 提起两个早收拾出来的大而重的竹箱, 一路跌撞着走到门前, 将两个箱子轻且稳当地搁下, 直起身捏了捏两边酸疼的手臂, 抬手拉开了门。
    元衍正靠在院中一棵柿树下抱臂站着,闻声偏转过头。
    两人一时目光相接。
    湛君不期见着他, 呆愣了下, 随即似被?火烧燎了一般, 慌急低首,两手一拢, “咣当”一声将门关了个严实?。
    这?如临大敌的模样实?在是?有些?丢脸。
    湛君很是?着恼。
    鲤儿不是?讲他不在?
    情人加了一个“旧”字,又是?那样一个收场, 此生实?在没有再会的必要。
    见了面说什么好??
    并没有什么好?讲。
    五年了,一切早该是?陈迹。
    这?般不淡然,倒属实?是?她不对了。
    思及此,湛君长呼一口气,从容打开了门。
    元衍仍站在树下,姿态不改,听见声响后仍是?望来平静的一眼。
    是?的,他们合该如此波澜不惊。
    湛君重整了旗鼓,提起竹箱艰难往门外去?。
    元衍只是?看着。
    经过枇杷树的时候,湛君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理?应如此。
    她要见元凌,得叫他知道才是?。
    这?是?他应当得到的尊重。
    先前那想?法委实?欠妥,徒然显得她心虚。
    于是?湛君把竹箱放下,转过脸问他:“我有些?东西想?给他,能叫我见他吗?”
    元衍不说话,只是?上下将湛君整个打量了,而后略点了下头——很有些?纡尊降贵的意味。
    湛君在这?一刻忽然由衷地感激他。
    他是?真的变了。
    不知是?历经了些?什么,当初身上丰沛到几欲喷薄而出的盛气现下竟是?全瞧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水的沉静,像足了一块温玉。
    这?样的他不会再叫人感到害怕,湛君一时感慨万千。
    也许从今往后他于自己而言仅仅只是?一个认识的人,旁的什么都?没有。
    没有爱也没有恨,没有欢乐也没有痛苦。
    他给予的一切在这?一刻褪尽颜色,只余下不重要的黑白,而且最终会化为飞灰,随着长风远逝。
    这?样很好?。
    正合她所求。
    湛君是?很平静的,一种奇异的心平气和吞没了她。
    元衍一直看着她的脸,忽然问:“你哭什么?”
    湛君一惊,伸手在脸上摸,果然摸到了一片湿意。
    她把沾到了水渍的手指拿到眼前看,然后发觉自己竟然在颤抖。
    这?使她感到了诧异和疑惑。
    为什么?
    她也不知道。
    明明是?她自己的眼泪。
    好?在并不重要。
    沉默了一会儿,她看着他,很真心地问:“长久不见,你,还好?么?”她话说得缓慢,每隔一两个字就顿一顿。
    元衍却和她不一样。
    “尚可。”他几乎有些?迫不及待,很利落地讲,然后又把她上上下下全打量了一遍,目光最后锁在她脸上,定?定?看了会儿,开始笑,道:“你想?来是?很好?的,瞧着更美了些?。”
    湛君确实?是?有些?变化的。
    毕竟已经五年过去?了。
    湛君二十四岁的脸,缺少了年少时的天真,添了些?郁悒,双眉似蹙非蹙,眼里总是?氤氲着雾气,娇柔惹人怜惜。
    那些?还不曾远去?的过往终究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
    这?恰恰证明她其实?过得并不怎么好?。
    可是?元衍笑着说:“你就是?要过得好?,因为只有这?样才算对得起我,你说是?不是??”
    这?句话讲完,他好?像突然失去?了同她交谈的兴趣,转眼冷了脸色,大踏步往屋中去?,嘴里喊:“鹓雏,有人探你,出来见客。”
    听到最后一个字,湛君的脸霎时白了。
    元凌早醒了,不过此刻仍在榻上待着。元衍不许他下榻。
    他其实?没什么大碍,只是?两只脚都?叫荆棘刮破了许多地方,有几处伤的很深,疼得厉害,他又不是?个安生性子,好?动得很,元衍怕他弄裂了伤口,于是?严令他不准乱动,只叫他老?实?在榻上养伤,等?都?养齐全了再下地。
    元凌心里很不情愿。若是?往常,只要他不愿意,那就谁也管不了他,但他刚经历过昨日的惊险,此时十分依赖他的父亲,于是?真的做起了乖孩子,叫他如何就如何。
    知道是?为了他好?,可这?也实?在无趣,手边没一件供他玩乐的东西,况且这?辈子还没住过这?样简陋的屋子,器物?又是?这?般粗劣,最重要的是?他都?这?样了父亲还不在他身边陪着。
    元小郎君并着腿坐在榻上,低着头,觉到了深深的委屈,想?着待会父亲回来,一定?要狠狠哭给他看,而且只嚎还不行?,还要有许多的眼泪,全擦到他衣裳上去?。
    计划已定?,左右无事,元凌便?着手酝酿哭意。
    他常常哭,却很少有眼泪,因为都?是?假哭。
    哭是?他的一种手段,他知道他可以?借此得到任何想?到的东西,无论多过分都?可以?,长辈们一定?会满足他。
    因为这?明目张胆的偏爱,他很有些?傲慢在身上,所以?当他得知自己竟暗中被?人嘲笑可怜的时候,他直觉不可思议。
    笑话,他怎么会可怜?
    可是?是?真的。
    原来他真的很可怜。
    没人在他面前提过他的母亲,依稀记得自己曾经是?问过的,母亲去?了哪里?为什么旁人都?有而他没有?没人能告诉他答案。后来他长大了一点,变得聪明,遂从旁人讳莫如深的态度里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母亲应当是?死?了,他们怕他伤心,所以?才不提,只是?实?在多虑,母亲难道是?什么不可或缺的东西吗?没有母亲并不耽误他快乐。
    可是?同样是?没有母亲,“母亲死?了”和“母亲没死?只是?不要他”两者之间却有极大的差别,好?似天与地。
    他怎么会这?么可怜?
    没有母亲的爱,有旁人的爱也是?好?的,然而旁人对他的爱是?出于对他的怜悯,这?并未使他觉得宽慰,反而叫他觉得自己愈发可怜了。
    他真可怜。
    想?到这?,哭意不需要酝酿,眼泪不多时便?爬满了两边脸。
    元衍进了门,见着这?么一副景象,一时愣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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