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检、岑氏、凝玥,都一齐仰脖望着她。
    “爹猜今早大妹妹会下船,我们一家实在放心不下,便都早早地站在渡口旁准备接应大妹妹。”
    这时船客已三两成群地下了船,渡口空荡,没刚才那么拥挤。
    凝理仔细望了望她的四周,问道:“大妹妹难道是只身前来?怎么不见贴身婢子与搬行李的小厮来伺候?”
    凝珑指了指挽在胳膊肘上的小包裹:“我想着这里什么都有,自己一人来很是清闲。”
    凝理心里存疑,但面上仍把笑意加深,主动接过包裹,领着凝珑往前走。
    既然要与熟人见面,那这帷帽不戴也罢。
    凝珑果断摘下帷帽,跟在凝理身后,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渡口这边。
    她一眼就扫到有几个行为鬼祟的人在巷口潜伏着,带着但凡有逮住一点动静就会来闹得不可开交的凶意。此刻凝珑很庆幸自己做了个让治山等人隐藏起来的决定。
    同时心里也在疑惑:既然苏州是巫教派的老巢,大街小巷危机重重,那身为地方知州的凝检会对此凶境毫无察觉吗?
    不,他一定早已知道苏州有多凶险。
    凝珑想不通凝检为甚会像眼下这般如此淡定。
    她走过去,声音不轻不淡,说:“舅舅舅母晨安。”
    凝检颔首道:“我知你此番前来只为两件事:一是来看看大家在苏州过着什么日子,跟大家叙叙旧。二是为了拿走你娘的遗物,这事是最重要的。”
    凝理道:“大妹妹坐了三日的船,想必很是劳累。等回了府,先好好歇息一番,这两件事并不急。”
    岑氏也热络地拉起她的手寒暄:“从前咱们住在同一道屋檐下,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见着见着就习惯了有彼此陪伴,没觉得离开对方有什么不好。自你出嫁,我是愈发想你。没少人的时候不觉着,如今蓦地少了个人,就连睡觉都睡不好了。”
    凝玥跟在岑氏身后,倒是没什么表示。
    不过凝珑知道,对凝玥这丫头来说,没表示就是她能给出的最大表示。
    这一家四口热情得不像话,迎她一路至府邸。
    苏州的府邸虽不比京城宽敞,但园林布局很是精巧。假山流水并数道转角连廊,七拐八拐的,精致得像一道机关匣子。
    岑氏领着她先把府邸逛了逛,待她熟悉了大致地形,便安排几个嬷嬷婢子给她接风洗尘。
    岑氏把凝珑送到一间房屋前:“推开门就是你的住处,你要是缺什么,就派嬷嬷告知于我。先好好盥洗一下,等午晌衙里下值,我们一家再好好用一顿团圆膳。”
    目前来看,除了凝家的过分热情外,凝珑暂时还没发现大的可疑之处。
    午膳平和地用了膳,之后她借口想出去散步消食,提前离席。
    不止巫教派能用信鸽,凝珑也能用信鸽给京城那边递信。
    她走着走着,灵活地甩开下人,兀自走到一偏僻假山后。
    她还没傻到在这里给冠怀生递消息,但好奇心又重,实在想试一试信鸽到底能不能飞出去。一时奋笔疾书,飞快在信纸上写了几字,卷成细卷,绑在信鸽上面。
    她把信鸽举起:“肥鸽子,你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正因全神贯注,所以凝珑没在第一时间发觉身后有道脚步声正在逼近。
    “失望什么?”
    凝珑身子猛地一抖,那信鸽发觉有危险,连忙扑闪着翅膀往天上飞。
    凝理眼神陡然一冷,电光火石间,他飞快从衣袖里射出一道锋利的刀片。那刀片在空中飞快转了几圈,恰好把信鸽的半条腿割断。
    那信鸽便淌着血,落在杂草丛里大喘气。
    凝理却仍不放过它,先把它腿上的信卷解下,又将刀片直直地插进它的胸腔,让它再抽搐不得,直接断了气。
    凝理想这次定能抓住凝珑与冠怀生勾结的把柄,好能借着这个由头将她掳走。
    满心期待地展开信,却见那信上写着:“好饱,想睡觉。”
    凝理不可置信地转过身,见凝珑困倦地打了个哈欠。
    “大妹妹,你……”凝理犹豫道,“你在信鸽上绑这信是作甚?”
    凝珑佯装懵懂:“大哥以为我要做什么?路上逮了个被遗弃的信鸽,我实在无聊,就想试试它吃这么肥,还能不能飞得动。既然是信鸽,自然要传信喽。可我又没有需要往前传的信,便随便写了一行字。”
    她的脸颊适当露出一抹害羞的红:“让大哥见笑了。”
    又问:“大哥何时学了藏暗器这威风招数,厉害得很呢。”
    凝理心里一沉,敢情这出是被她当猴耍了!方才情急之下,他耍暗器的姿势是巫教派所用。她见过巫教派教首,会不会对他起疑……
    可看凝珑眼神这么懵懂,天真到甚至有些愚蠢,不像是能勘破机密的模样。
    凝理暂且放下警惕:“因知苏州凶险,所以我也学了点防身手段。大妹妹若想学,我也能倾囊相授。”
    凝珑像是什么都不知道,眼里满是对他的痴迷与钦佩。
    凝理沉浸在她对他的痴迷当中,一个劲地炫耀他有多厉害。却也因这份盲目自大,忽视了凝珑眼里一闪而过的算计。
    第56章 改变
    ◎他想狠狠给她个教训!◎
    在苏州住了两三日, 吃喝玩乐一件不差。
    苏州的冬天不像平京那么冷,裹件加绒的厚褙子就足够御寒,即便胸口露在风里,也不觉得很凉。
    凝珑踩着靴子出门逛街, 有时是心思叵测的凝理陪她去。这时他会变得很聒噪, 围在她身旁说这说那, 总是能把话题往那股畸形的情意上面引。有时是不高兴的凝玥陪她去,凝玥没头脑, 不高兴的时候把钝感都显露出来,俩人并排走得很尴尬。
    有时用过午膳,岑氏会拉着她的手, 说一大家在一起过日子是多么幸福啊。
    凝检也把她娘的遗物原封不动地递给她, 顺便把他和她娘之间的兄妹情往夸大处说。
    凝珑从来没有在凝家感受到这么多份爱, 即便这爱力掺杂着虚与委蛇。
    总之, 凝家四口用行动表示:他们想让她搬出嗣王府,或是他们一家重新搬回京城, 届时一家多做团聚。
    眼下岑氏又在苦口婆心地劝。
    凝珑抽回手,“怎么可能?舅母想得未免太过天真。我已成婚,平时该住在夫家,怎能还像未出阁的姑娘一样黏着你们不放?”
    话里多了些埋怨, “何况我还是未出阁的姑娘时,家里人也没这么想我。”
    岑氏面色一僵。这丫头成了婚回来, 怎的什么直白话都敢说?
    这话说得岑氏心里发毛, “罢了,你有自由能选住在哪里, 跟谁待在一起。这次叫你来, 是想跟你说说另一件事。”
    凝珑先出声噎她:“我也有事告诉舅母, 我打算明日上晌就回去。散步散心,看过美景,我心里已经没原先那么憋屈了。我把娘的遗物装在木箱里,一并带回去。往后怀念时就打开木箱看一看。”
    这话在岑氏听来,是这重意思:以后我就找我娘诉苦了,早早远离你们这帮坏亲戚。
    这怎么行!
    岑氏让她先别急,“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你千万别在外人面前提起。”
    凝珑猜岑氏定不会答应她回去的请求,只点点头,说好。
    其实事情往往是越强调,便令人记得越深刻。岑氏不叫她在外人面前提起,她倒会因岑氏这番提醒话多留个心眼。
    岑氏说:“老爷与我,还有你大哥和玥丫头,我们四个打算等年后开春搬到其他州郡住。”
    凝珑不解:“可舅舅不是苏州知州么,他是地方官,怎么走得动?再说,原来咱们不都捋好了么,舅舅只要在苏州干出不俗实绩,几年后定能重回平京做宰执。要搬去其他州郡,这不等于说是主动放弃升官的机会了吗?”
    岑氏回正是,“这小半月时间里,我们都想通许多事。什么官不官的,一家人幸福美满地待在一起才最重要。官场明枪暗箭难防,整日过得提心吊胆,到头来什么都没享受到。与其这样过日子,倒不如混个半隐退,主动辞官,去做一地闲官。大哥娶个如意媳妇,玥丫头嫁个爱她的夫君,平淡度日。”
    又说:“你舅舅为官二十余年,功过参半。先前被抄了一次家,可仅靠剩下的干净钱,也足够做个富贵人家。”
    凝珑:“舅母怕不是在诓我。当时咱们都待在诏狱里,舅舅有多渴望东山再起,你我都长了眼能看见。如今好不容易熬出头,却告诉我要携全家隐退。那我先前勾引世子算什么?那我不就成了给你们铺路的垫脚石,白白浪费时间去做无用事了?”
    她这般牙尖嘴利,叫岑氏在心里直呼不好对付。一面怨凝理给的这套说辞忒不靠谱,她自己说出来都不信,何况是凝珑。
    “那怎么算是无用事?”岑氏试图劝服她,“你看,你凭自身本事被世子风光娶走,你不正靠这实现一大飞跃吗?你享受到的荣华富贵不是假的吧,你有个深情强大的夫君不是假的吧。你勾引他,是啊,确实帮家里度过一劫,可你自己也受益不少,不是么。”
    凝珑倔劲上来,心里又气又恼又委屈,渐渐把眼眶逼红,酝酿着一泡将落的眼泪。
    凝珑把泪花一把抹去,扭过头,闷闷地说了声:“不是。”
    岑氏以为她很了解凝珑,可在今下,她忽然有些猜不透凝珑的心思。
    “珑丫头,我说的哪里不是?婚姻曾利了家里,但现在和将来,都只会利你。辞官这事跟你没关系,你还是尊贵的世子妃夫人,我们只是选了另一种过日子的方式。你愿意来最好,不愿意来就还待在京里,有什么不好?”
    凝珑没回话。
    她哭,一是为凝家不肯对她说实话。她能看不出辞官这说辞是假的么,她是在气他们都不肯说实话,拿假大空的谎话骗她。相处数年,就算没亲近到难舍难分的地步,好歹也不算是仇家吧。她拿他们当好亲戚,他们倒把她当猴耍!
    二是自傲心作祟。她要面子,要被人看得起。她的夫君和亲戚也要有面子,能被人看得起。
    原先的富亲戚成了落地凤凰,自甘堕落,谁能受得了?
    哭也是为自身利益着想。穷亲戚倒打一耙,需让她时刻支援。富亲戚锦上添花,能共同稳固地位。
    岑氏没辙,干脆接着先前的话头继续说下去。
    “要搬去的地方是章州,在闽南一带。你舅舅看着是风光的知州,其实权力在落在了刘通判手里。刘通判是土生土长的苏州人,一方地头蛇的权力何其大。你舅舅不愿再作周旋,干脆往京里递了道辞官状,顺便推举刘通判做知州,也算是给他一个人情,让他升官。”
    凝珑又把身转过去,“章州?闽南一带湿热,你们当真能适应那里的气候?何况章州也不敌这片繁华,更像个流放地。”
    “有人去那里流放,就有人去那里享受。你舅舅跟章州知州与通判都是老相识,去那里自然有人照顾。远离京城,远离繁华一带,才能避人耳目啊。省得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被有心人狠狠参上一状。从前有陛下与世子出面保,往后可说不定了。这也是向陛下证明往后会一身清白,不再惹麻烦。只有这样才能安稳度过下半生,要不然什么时候死的都不知道。”
    见岑氏语气坚定,势在必行,凝珑就不再劝。她回道:“可更偏南的地方巫教盛行,巫教派有多狠毒,舅母想必都知道。难道就不能再选个更安全点的地方?”
    岑氏无奈地摇摇头,“你当你舅舅不想选个好地方啊?他先前在御史台办事,得罪太多人。如今倒台,谁都想趁机踩上一脚。这个州郡有仇家,那个也有,这样一地一地地排除下来,只有章州是最好的选择。至于巫教派……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到时辞了官,你舅舅于有心人而言已无任何价值。我们只想过好小日子,不掺和旁的事。”
    至此便堵上了凝珑反对的嘴,也堵住了她心里的疑惑。
    凝珑只得任由他们一家去做作。
    这晚她饮了婢子递来的热汤水,须臾困意就显露出来,叫她躺在床榻里一番好睡。
    *
    南屋。
    凝理扯下斗篷,拍落肩头的雪沫,朝屋里两位说道:“她已服下安眠汤,今晚不会再醒来。”
    凝检正翻着章州堪舆图,说那就好。
    岑氏说道:“玥丫头也已歇下,不会闯进屋来闹事。”
    凝玥自从知道凝理就是巫教派教首,而她爹娘跟着这教首作恶多端后,精气神一去不回来。她想把实情跟陛下说说,好能及时把家人拉回正道。可始终没有勇气,又怕她万一说了,家里人都得被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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