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隔了很长时间,船上人来人往,治山不显眼地走进一间小厢屋。
    “云娘就在这道船上。”他低声说道。
    凝珑正握着把剑来回耍,试图重现当日巫教教首耍剑的那套诡异姿势。
    闻言,她眸里闪过惊喜:“当真?她在哪里?”
    治山:“这道商船分为上、中、下三等船厢。上等厢住有钱的贵客,下等厢住卑贱奴隶。中间一层的船厢负责导航掌舵、温煮冷食、浣洗贵客衣物。云娘被两位刀疤脸壮汉绑着,关在一小间搁置烂锅破盆的厢里。”
    凝珑冷哼一声:“昨晚上船时我便发觉其中有猫腻。掌舵老头硬要推我上另一艘船,他拿刀割开栓绳,那姿势一看就是巫教中人。我假意上船,等他们放松警惕后,又偷摸溜到另一艘船上。”
    治山:“原来夫人先前坚持不带云秀,是因要挑另一位姑娘做你的影。”
    凝珑说是,“自知道世子养了你这个影后,我也让他帮我养了个影。如今在外人眼里,‘凝珑’还待在原来那艘被巫教教徒监视着的船上。而我,无意挑了这艘船,没曾想还发现出个意外之喜。”
    她没想到云娘就待在这艘船里。
    “你派人多盯着那俩壮汉,选准合适的时机动手,将云娘解救出来。再与京城那头取得联系,争取在靠岸前把云娘送回京城。”
    这些事听起来颇有难度,但对于打小跟着冠怀生摸爬滚打的暗卫队来说,并不算难做。
    封号承袭,荣华富贵共享。但若想把高位坐牢,必须提起十二分的谨慎。
    凝珑倏地很佩服冠怀生,不是女人对她的男人的佩服,而是真心佩服他能躲过明枪暗箭,活到这般年岁当真不容易。
    她没他的家世,心眼或许也没他多。
    最初想逃出苏州,她没把缘由想得那般复杂。她就是想尝一尝独身逍遥的滋味。
    中春蛊前,她跟凝家拴在一起。中春蛊后,她跟冠怀生拴在一起。
    她好像总是充当着附属品,从来不知道独立是何滋味。
    出逃清风镇虽然失败,但在镇上逛市集时,她真切地感受到了“自由”。
    出逃会上瘾。成也好,败也好,至少她曾享受过。
    凝珑想了想,她似乎从来不怕出逃失败,再被冠怀生抓来会有甚恶果子要吃。
    也许正像云秀先前曾说,她虽不在意冠怀生,但却仗着他的宠爱恃宠而骄,愈发无法无天。
    次日黄昏,治山带伤来找她:“云娘已被送回京。”
    如何解决壮汉,如何劫走云娘却不惊动船上的其他眼线,如何把云娘送回京。
    这些细节凝珑通通不关心。
    她的性子跟冠怀生愈发相像。当俩人都是绝对的上位者时,他们一样杀伐果断,只看结果不看过程。
    凝珑瞥了眼治山的伤。不致命,但需好好修养几日。
    她本不想说安慰话,可当瞥见“程延”这张脸时,不由得动了几分恻隐之心。
    凝珑放轻话声:“你还好吗?”
    治山说不要紧。
    凝珑“哦”了声,“好好养伤呀,你还得继续保护我。”
    听罢这句话,治山立马干劲十足。此刻要紧也是不要紧了,他恨不得让身上的伤口一夜间就变好。
    *
    云娘被送到宁园里。
    进了园,她终于敢放声大哭。婢子把她带到冠怀生身前,因云娘知道凝珑与冠怀生是一对夫妻,想到那位神仙姐姐,她心里又委屈又感动。
    冠怀生正伏案处理公务。
    屋里烛火葳蕤,静得连掉根针都能听见。
    蓦地闯来一阵啼哭,冠怀生蹙紧了眉头。
    抬眼看去,云娘衣衫褴褛,身上裹着一张四四方方的麒麟被。她越哭越大声,慢慢朝冠怀生走去。
    这架势让冠怀生以为凝珑已经丢了命。
    他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觉心倏地就不再跳了。
    只觉遭了当头一棒,把他砸得晕晕乎乎,眼前一黑,差点晕倒。
    第55章 算计
    ◎她眼里飞快划过算计。◎
    云娘支支吾吾的, 没说出来一句有用的话。
    冠怀生解下她披着的麒麟被,随后又叫云秀带她去洗漱。半刻后,白净又瘦弱的云娘重新回到冠怀生面前。
    冠怀生不知道该怎么跟小孩相处,尽力把话声放轻:“你是怎么回来的?”
    云娘没吭气。冠怀生只得派了辆马车, 带着云娘偷摸去了趟马家。
    俩人从马府角门进去, 抬眼见但凡有木杆的地方都挂着一丛又一丛的白幡。
    阖府主家与下人都哭丧着脸, 眼下一片乌青无精打采。偌大的府邸里毫无生机,到处都显得死气沉沉的, 就连呼吸声都放到最轻,仿佛走路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死了很久没去投胎的鬼。
    马夫人两鬓花银, 身姿瘦削, 穿着一身缟素服, 眼睛肿得有核桃仁那么大。
    冠怀生急匆匆的脚步声倒是惊醒了这座死宅。
    云娘被带着走到前堂。在亲戚里的惊诧眼光中, 她终于动了动喉管,怯懦地叫了声:“祖母。”
    之后便是久别重逢的感人场合了。
    冠怀生辞了大家的道谢, 一径迈出屋关紧门,给他们一大家留下说话的时间和空间。
    他心里万般焦急,不断在脑海里重演着凝珑遇险的情景。
    但出于人道情谊,这时他一个外人又催不得马家赶快说正事。
    马夫人与诸多小辈懂得转圜, 冠怀生想,他们不会让他多做等待。
    屋里有哭声, 惊叹声, 议论声,各种声音如潮水般涌进冠怀生的耳里, 把他的心弦拂得更乱。
    他走远了些, 不曾想这一举动落在推开门的马夫人眼里, 却以为他要当个无名英雄悄摸溜走。
    马夫人高声叫住他:“世子留步。”
    冠怀生脚步一滞。
    之后马夫人哭啼着感谢,冠怀生像是局外人一般,耐心地听她讲下去。
    “人回来了就好。此事牵扯极广,最好把消息压住,不能让歹人从中作梗再捏造是非。”他道。
    马夫人抹开泪眼,连连点头说好。
    说罢一番场面话,冠怀生也没有什么想说的了。
    哪知正想转身离去时,云娘恰好如旋风般飞快朝他跑来。
    她哭了很久,眼下又呼哧呼哧地跑过来,脸蛋是被寒冬冻起来的红,声音也异常沙哑:“这是珑阿姊让我交给你的。”
    云娘从腰间掏出一方被折得皱皱巴巴的信。凝珑把一封平整干净的信交给她,温柔地摸着她的头:“回去路上要时刻提防着别人,不要轻易开口说话,直到安全回到了马府内。”
    而今,这封信不仅皱巴,还沾了不少手汗。
    云娘面露羞赧:“她说,你最好不要去找她。”
    马夫人生怕云娘再遇危险,赶紧把她拽到身后,给冠怀生赔笑:“小孩子也许是把话记错了,世子不要在意。”
    云娘却天真回道:“祖母,我没说错!阿姊说,我回家是让他们做好对战准备的,大局为重,大哥哥不要顾此失彼了。”
    “无事,我心里有底。”冠怀生把信攥紧,朝马夫人回道:“最近外面动荡,夫人要时刻关注云娘,把她照顾好。”
    马夫人尚还心有余悸,说现在别说是云娘,就是她也不敢往外面跑
    冠怀生想着凝珑的话,之后登上马车,迫不及待地拆开信。
    信上没提他们之间的私事,反而只提道让他不要去苏州找她。
    她的意思是:她有信心能折回京城。
    但她越是表现得云淡风轻,冠怀生心里便越是慌乱。这种慌乱心情跳得一阵比一阵高,叫他无法再留出理智,若无其事地处理其他公务。
    因此即便眼下还不够三日,他也不顾旁人反对,连夜乔装乘船去了苏州。
    再快的船也没长翅膀,水道风景令冠怀生看得心烦,却让凝珑看到了盼头。
    又一日清早,商船终于靠了岸。
    下船前,凝珑再三吩咐治山等人一定要全程隐匿,暗中保护,不能被巫教派的眼线发现。
    说倒也奇怪,她愿意相信治山等人能够圆满完成她施布下的任务。
    或许更深的原因是因她愿意选择相信冠怀生的能力吧。她相信冠怀生,所以也相信治山等人。
    来时单薄一身,到地仍是戴着半人高的帷帽,把窈窕身姿挡了半边。
    这日风刮得有些急,她这身仿佛是被风裹挟着往前走。只觉脚不是她的脚,鞋也不是她的鞋,一个一个的,都不听她使唤,尽想叫她闹出洋相。
    船门和陆地中间亘着一道长长的斜坡,因风吹的缘故,大家都走得些许狼狈。
    摩肩接踵的,稍个不留神,凝珑就崴了一下脚。
    她低低惊呼一声,眼见身子往水边倾倒,惶恐地闭上了眼睛。
    却意料之外地倒在了一个怀抱里。
    “大妹妹不要怕。”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凝珑心里蓦地升起一股恶寒。
    她赶紧站定,逃离他的身边。
    凝珑倏地把帷帽帘往前掀开,面露惊诧:“大哥?你怎的在渡口这里?”
    凝理洽然笑了笑,“岂止是我一人,你往那处去看——”
    他伸手指了个方向。
    只见拱桥对面整整齐齐地站着凝家几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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