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叶轻舟的话,沉月溪起初是不信的。
    这世上当然不乏控制人的药物,诸如南疆虫蛊、西域梦花,但都极难得。乞丐叶轻舟年纪小小,又不名一文,沉月溪不相信他有这些宝贝东西。
    信口编的谎话罢了,为了赖上她。
    年龄不大,心思不浅,编造的谎言勉强也可以说一句高明——不告诉她所服之药具体是什么,此毒一日不解,她不仅不能扔下他,还得好好待他。
    也罢,反正她沉月溪孤身一人怪无聊的,无所谓被赖上。
    因为沉月溪并不相信叶轻舟所谓的“需每月服用”,自也没注意已经整整过去一个月,又是十五。是叶轻舟像模像样端上一碗汤药,沉月溪方才记起。
    黑乎乎的药汤,看起来就很不好喝,但他做戏都到这个份上了,也该卖个面子配合一下。
    沉月溪小抿了一口,苦得她中午吃的馄饨都要吐出来了。
    沉月溪最不喜欢吃苦了,而且是没必要吃的苦。
    沉月溪一琢磨,把药放到一旁,骗叶轻舟说等放凉了再喝,让他先忙去。
    那药已经放凉过,温温热正好入口,等到再凉些就更苦了。叶轻舟全程观察着沉月溪的表情,退了出去,到街上买了几颗糖。
    他娘以前哄生病的小孩儿喝药,就会给糖吃。
    等他再回来,药碗已空。
    叶轻舟踌躇了一会儿,没有提糖的事,默默收走了碗。
    那药,沉月溪自是没喝,趁叶轻舟不在,喂了庭中的老榆树。
    当夜,沉月溪心口一阵莫名痒痛,像有什么东西在爬,浑身火烧火燎。
    原来真的不是骗人的,沉月溪醒悟过来。
    她不该小觑他,一夜之间医好她全身内伤又是何等异能。
    沉月溪忍着剧痛与怨怒,一剑破开了叶轻舟的房门。
    哐当一声,两扇木门倒地,激起层层灰尘。正自调息的叶轻舟惊开眼,凝向杀气腾腾的沉月溪,戒备起来。
    求人办事,这个态度好像不太好,把人吓跑可就完了。
    思及此,沉月溪扯出一个笑,不用想也知道很苦涩,但有笑脸总比没笑脸强。
    “小叶子,快给我看看,你师父我快死了。”沉月溪道。
    叶轻舟狐疑上前,给沉月溪摸了一把脉,顿悟,面色不愉,“白天的药,你没喝?”
    更像是陈述。
    “太苦了。”沉月溪回答,苦哈哈的,主要因为身上的痛。
    所以沉月溪有什么脸说他讳疾忌医,她自己不也一样。叶轻舟心道,轻叹了一口气,撩衣起行,又给沉月溪草草煎了一副药。
    饮罢,心头的苦痛消解,沉月溪已经脱力,闭目躺在榻上。
    沉思叶轻舟的事。
    她不是惹上了个拖油瓶,是惹上了个麻烦精。一旦叶轻舟反水,她只有死路一条。
    虽说人固有一死,但命悬他人的感觉实在太坏。人心易变,谁知道叶轻舟明天什么打算。他现在需要她的庇护,哪天翅膀硬了飞了,她怎么办?
    她应该给叶轻舟也喂点什么每个月都要服用解药的毒药才公平,可惜她没有。没药,也没钱。
    现在看来,她给叶轻舟辟邪金铃真给对了。内部铃舌上有她的灵力,天涯海角她也能感应到。
    不过最最关键的,还是要尽快知道叶轻舟给她吃的是什么药。
    当然不能直接问,以防打草惊蛇,于是沉月溪去偷偷翻了药渣,却只是些非常普通的药草。
    这些药大概只是掩护,为了掩盖真实奏效的那味,所以加了这么多黄连。
    沉月溪默默骂了一句叶轻舟不是人。
    没等沉月溪探究出那味药的真面目,她发现自己的功力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增长。
    昔时在灵气充沛的浮玉山,沉月溪日日修习,都没有这么夸张;下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反倒灵力增进?
    联想起重伤在身的叶轻舟三个月痊愈的离奇事,沉月溪大概猜到缘由。
    药毒相依。药者,生人肉;毒者,控人身。
    然莫名其妙的功力增长不是一件好事,或会让人陷入力量的癫狂,因此沉月溪封住了自己的任督二脉,功法不进反退。
    沉月溪不需要独步天下的修为,够用就行。
    就这样,师徒二人也凑合在一起度过了小半年时光。平静,却满是提防和猜忌。
    年末大雪,也可能是小雪,也可能什么特殊的日子也不是,记不清了,只记得是下雪的日子,天乌蒙蒙的。
    沉月溪出门替人降一只偷灯油的老鼠精,前后加起来没有一个时辰,尚好的天就变了,风吹雪飘。雇主一家好心,留沉月溪再坐坐,等雪停再走不迟。
    直到日暮,雪还没有停的架势,空气中隐隐飘起饭菜的香味。
    沉月溪心知不好再叨扰,告辞回去。
    一出门,寒风拂面,冷得人直打哆嗦。
    沉月溪站在屋檐下,眼前是空无一人的街道,还有白鸭绒似的雪。她双手合在嘴边,哈了一口微热的白气,搓了搓,迈开步子,准备回去。
    转角,现出一道深黄的影子,撑着一把暗红的油伞,从苍白的雪幕中行来,腰间金铃摆晃,铃铃铃——
    声愈明,人愈近。来人停到沉月溪面前,伞沿微抬,露出少年渐显沉毅的脸。
    “你怎么来了?”沉月溪问。
    “来接你。”叶轻舟答。
    沉月溪笑他小题大做,“一只老鼠精而已……”
    “下雪了,来接你。”叶轻舟打断她,道明自己前来的真正原因。
    沉月溪一顿,句式仍是:“下雪而已。”
    “你不是说不喜欢下雨下雪吗?”
    “我说过吗?”
    “你说过的。”
    在某个夏天暴雨日,沉月溪缩坐在门口小竹凳里,观着被雨摧打的大榆树,落了满地狼藉的铜钱叶,抱怨了一句,下雨下雪有什么好。
    她不记得,他会记得。
    叶轻舟说着,把怀里的披风和雨伞递给了沉月溪。
    披风温热,其下还拢着个汤婆子。
    沉月溪一件件接过穿戴好,撑开纸伞,与之一起,步入了雪中。
    深红的伞面边缘,无限接近却不曾触碰到。青砖上浅浅的雪层,留下两道并排的鞋印。
    街道两边家户,徐徐点起了烛火,投出深深浅浅的影子,空气里飘满了百家饭菜的味道。
    清冷的风雪,温热的味道好像尤其明显。
    沉月溪不禁想起印象里的第一个冬天,也飘着这样香的烟火味。她踩着被雨雪打湿的鞋子,一家一家敲门,双手满是冻疮,肿得跟个馒头一样。
    行乞已经很艰难了,下雨下雪就更难了,所以她才不喜欢雨雪天,又冷又饿。
    她见过很多雨天雪天的尸体。
    沉月溪突然很想吃点热乎的,于是说:“小叶子,我想吃饺子。”
    团圆的饺子,她以前见别人过年吃,一直很嘴馋。
    “不会擀面,”叶轻舟为难地说,“而且菜已经做好了。”
    “那我们回去冷了怎么办?”
    “热。”
    沉月溪嗤嗤笑出声,停住了步子。
    叶轻舟也停下,回头,望着笑作一团沉月溪,不解。
    终有一日,也会有属于她的暖饭温羹、馨适屋宇,在这冻煞人骨的冬雪里。
    “小叶子,”沉月溪揣着怀里暖乎乎的汤婆子,道,“我原谅你了。”
    “什么?”叶轻舟不懂。他又没做错什么事,要什么原谅?原谅他不会做饺子?
    沉月溪但笑不答。
    “走了,”沉月溪拿伞边撞了撞叶轻舟的伞,发出闷闷的声音,伞上积累的雪零零星星撒下,催促道,“回家。”
    【作话】
    沉月溪和叶轻舟之间大概有半年的磨合期,叶轻舟彻底放下戒心是在知道沉月溪封住经脉的时候,沉月溪愿意真诚相待是在这场雪里。
    沉月溪:摆烂了,就这么凑合过吧,也挺好的。
    另,莫雨声能直接找上门,也是因为辟邪金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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