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冀迟疑了下:“年初之时,你可曾来过甘凉?”
    “我曾听家侄提及一句,他外出时遇到一身份不明之人跟踪。”说话间,他的目光望向李延面门上的那一道残疤。
    李延道:“我正想和师公说。这些年我对师公极是想念。年初便特意去了甘凉,想去拜望。然而到了之后,思及我如今身份,又担心贸然登门会给师公带去麻烦,或叫师公不便,犹豫再三,终还是不敢打扰师公清净,退了回来,正好看到裴二郎君,因对他慕名已久,便跟了上去,本意是想结交一番,全怪我不好,因行事不妥,以致于引发裴二郎君误会,想必叫师公担心了。”
    裴冀当时听到裴萧元描述那人的样貌和举止之时,心中便已隐隐猜测,或是李延。
    “是家侄太过鲁莽!竟伤殿下至此地步!我代他向殿下赔罪!”裴冀立刻下拜。
    李延死阻,说是自己有过在先。裴冀只能作罢,道:“蒙殿下记挂,我极是感恩。今日得见殿下之面,我也算是放下了心。殿下少年时常来东都,此番再至,若是得空,何妨留下多住些天,我无事,正好可以陪伴殿下。”
    李延虽被列为朝廷秘密钦犯,但他走时还是少年,如今将近二十年过去,形貌早已大变,一般人即便当面看见,也是认不出来的,若他肯留下盘桓些天,问题不大。故裴冀此话,说得极是诚恳。
    李延微笑道:“我是朝廷钦犯,师公今夜肯来此见我一面,便已是冒极大的风险了,我怎还敢奢望能够如从前那样朝暮听取师公教诲?”他说完此话,凝视裴冀,将声音降了下去,轻声又道:“实不相瞒,我此行斗胆来此求见,除为拜望师公,也是另有一事,恳求师公为我指点迷津。”
    裴冀立刻拱手:“殿下有话请说,此言我是不敢担的。”
    李延道:“当年我父亲以太子之尊,正统之身,受如今这位圣人迫害,失位丧命不说,竟还被冠上逼宫之名,从此沦为罪人,万劫不复。而他何德何能,不过是仗着师公、神虎大将军等人的功劳,借机延揽人心,铲除异己,屠害无辜上位。论厚颜无耻,天下再无人能出其右!更不用说,他对神虎大将军做下的滔天罪恶!为阻他回京保我父亲,竟勾结外敌,借刀杀人,害死了大将军和八百英烈!我每每想到大将军与裴府大公子的冤屈,便为他们愤慨不平。天日昭昭,天日何在?”
    “延不才,在外苟活的这些年里,也侥幸得到一些志同道合的能人志士的同情与襄助,待时机成熟,共谋大事,若侥幸能够实现心愿,将朝廷带回正统一脉,我做的第一件事,必是为大将军昭雪复名!”
    “李延不敢自称才干,但从小受师公以及诸多大儒的教导,也知几分帝君之道。我若能实现心愿,必将励精图治、任贤革新、省刑减赋、睦邻安边,叫天下大宁,百姓人人得以安居乐业!”
    他的面容显露出极致隐忍的激动和凝重,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闭目片刻,方又睁开,凝视着面前的裴冀,继续道:“师公勿误会。我今日来见师公,说方才那一番话,并无别意。我也知师公这些年在边地饱经磨难,如今终于难得有了几分清净,我怎敢打扰?我只恳求,待我事成之日,师公能携贤侄回归朝廷,盼师公能再做我太傅,成百官之首,助我成就千秋大业!”
    回答他的,是裴冀的一阵凝默。
    李延忽然再次跪在他的面前:“师公若认为延之所言属大逆不道,可立刻将我绑了,交给朝廷,延绝不敢有半分怨言!”
    裴冀缓步走到亭边,背对着身后李延,望向山下那一片曾葬下无数君王豪杰古坟遍地、莽莽苍苍的野原,片刻后,道:“殿下请起。于情于理,我都不可能这么做的。但是,恕我直言。”
    他回首,望向身后的李延。
    “即便有朝一日,殿下你当真实现了心愿,入主长安,我恐怕也是无法从命。”
    李延定了片刻,慢慢地仰头。
    冷银色的一柱月光从残亭的一处缺角里斜射而入,落在他仰起的面上。他的脸苍白如纸。
    “师公,你不愿再做我的太傅,我也再不是你的皇太孙了,是吗?”
    他凄然而笑,颤巍巍地发问。
    “师公还有裴家之人,你们是我父亲最为倚重信任的人。在我父亲去后,师公你可以为朝廷大计,忍辱负重,奉如今的皇帝为主,甚至,为令侄求娶了公主,然而,你终究对我是失望了,也和我见外了,往后不愿再教导我了,是吗?”
    裴冀缓缓转身。
    “殿下,我相信你若得偿所愿,你定会竭尽所能,去做一个你能达成的最好的君王。然而,除非是当今圣人愿意将皇位交还给你,朝堂平稳过度,否则,你想回长安,必是少不了一场腥风血雨,甚至大动干戈。但是殿下,当今圣人他怎么可能这么做?他也绝非你能轻易扳倒之人。故你若得偿所愿,则这将近二十年来好不容易再次成形的朝堂秩序,必将再次崩坏,甚至比从前还要彻底。”
    “殿下,若没有从前的景升之变,你是可以成为一个治世之君的,但也仅此而已。”
    “一旦你用流血的方式夺回长安,哪怕只是流一滴血,天下那许多蛰伏着的野心家们便会闻着血的气味跳出来,继而效仿。到时,你是掌控不住局面的。而圣朝,真的已是经不起再一次如景升末那样的变乱了!”
    李延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裴冀则继续说道:
    “殿下你方才的质问没错。景升太子对我裴家恩遇深厚,裴家人本该知恩图报,以太子一脉为正统,奉殿下为君上,然而我当年肯做定王之臣,今日竟敢拒殿下美意,不肯再效力于你了。为何?”
    “当年变乱,非定王之祸。是他统领兵马归拢人心,继而平下了那一场叛乱。固然后来他的种种所为,叫人齿冷,然而就此事而言,他非罪魁。”
    “如今却不一样。天下算是平定,四方也得安宁。殿下你身负仇恨,执念不放,也是人之常情,我不能阻止殿下想做什么,但殿下所为,只是出于一家之私而已。我裴家一向效忠的,却非一人一君,是朝廷,是天下。”
    “百姓以己身脂膏乃至血肉,供奉着天潢贵胄和满朝纡金佩紫的臣官们,为何?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罢了!他们期盼能够得到朝廷的仁政。何为仁政?如孟圣言,先天下之忧,后天下之乐,以百姓之乐而乐。如此而已。”
    裴冀望着面前这脸色惨白立得如同一根凝柱的青年,向着他恭敬下拜,庄正叩首。
    “时也,势也。”
    “殿下,老臣斗胆恳请殿下,三思而行。”
    良久,李延抬袖,拭去面上的一道残泪,朝地上仍跪拜自己的裴冀还了一礼,面露淡淡笑意,恭敬地说:“有扰师公。李延受教了。”
    他说完,迈步下亭离去,身影入了林。
    李猛从暗处走了出来,紧紧跟随。
    李延起初只不停地朝前而行,步伐急促。他一直走,月光也透过时疏时密的树冠落在他的脸上,映出他唇边那一抹时明时暗,却始终不曾消失的淡笑,直到走出了林子,将那残亭远远地抛在了身后,他猝然停步,立在了一片斑驳的夜影里,此时,他的双唇紧紧闭拢,那一抹笑意才终于完全淡去不见。
    他仰了面,闭目。
    “诛之。”
    片刻之后,他睁眸,平静地吩咐。
    时令转眼入十月。
    初七日的傍晚时分,裴萧元骑马出城,来到城北的渭水之畔,沿河寻到一处无人的野岸,下马。
    跟随他来的青头赶忙也跳下马背,取了带来的香火、酒水等物,抱着左右张望一番,寻了个最靠近水边的陂地,下去,放好东西,随即退到一旁。
    裴固当年牺牲后,经朝廷多次与西蕃交涉,几经辗转,遗体终于得以归乡安葬。崔娘子后也与丈夫合葬。
    渭水东去,汇入大河,也流过那一片河东的故地。
    明日大婚,裴萧元不可能归乡,此刻便来渭水之畔祭亲告事。
    他在水边洗手毕,用一块素巾拭净双手,取清香点燃,双手执香,朝着河东方向,在水边下跪,默默祝祷过后,行叩拜之礼,完毕,将清香插入香炉,随即静待,等到香火燃尽,他将香灰悉数撒入渭水,又酌酒三杯,倒入水中,望着白灰渐渐消散在缓缓涌荡东去的渌波之中,许久过去,依旧立在水边,背影一动不动。
    秋日的夕阳沉坠在了西山之下,暮鼓之声隐隐传来,几只被惊动的水鸟飞渡过颜色转为浓沉的河面,掠入了对岸那一片暗茫茫的荒野深处。
    青头冲着水流方向扑跪下去,也虔诚地拜了几拜,随即爬了起来,叫一声郎君。
    “流水能传信!大将军和崔娘子很快就能知道这个喜讯了,一定会替郎君感到欢喜的!天也快黑了,郎君还是回吧。白天被他们闹了这么久,好不容易脱身,郎君应也乏了,赶紧回去早些休息,养好精神!准备明日去宫中迎亲!这可是头等的大事,万万不能耽误!”
    一早起,承平和许多来自京中各卫的子弟们便以庆贺的由头,将裴萧元困在酒楼里,轮番上酒,死活不许他走。看他们的意思,竟是要趁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将他彻底灌醉,最好是醉得连明日的迎亲都给误掉,反正看热闹不怕事大。是青头见状不妙,怕主人万一真的醉死误了娶亲,跑去叫来了韩克让,这才将已半醉的人从酒楼里捞了出来。他胡乱眯了下眼,醒来,便来了这里。
    青头劝完,见主人果然听他的,收目,转身上了岸,心里欢喜,忙去河边收拾香炉等物。
    此时天色愈发暗蒙,城外的风也大了起来,河边附近草滩上的乱林里枝动叶涌,发出阵阵哗哗的风过树梢之声。
    裴萧元沿着河岸,率先向停在前方的金乌骓走去。忽然他迟疑了下,停了步,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伴着突如其来的异常尖锐的异样之声,三支短箭突然从对面的乱林里同时激射而出,嗖嗖朝他激射而来。
    裴萧元那手此时抬起,刹那便拔出了他悬在蹀躞带上的从不离身的腰刀,砍断第一支最先射来的弩箭。接着以极快的速度闪身,避开在后紧跟而至的两支小箭。
    弩箭落空,相继射在河边的岩石上,箭头在石面击出了两只浅坑,飞旋着落地。可见箭势何等凌厉。
    “郎君!等等我——”
    青头此时才刚捧着香炉等物上岸,浑然不觉,完全不知方才发生了什么,抬脚兴冲冲地朝裴萧元冲来。
    第一拨那三支连弩小箭才过去,紧跟着,第二波短箭又呼啸着,从林中的同一位置射出。
    “趴下!”裴萧元转面朝青头大喝一声。
    然而迟了,这小厮已冲到近前,突然看到正朝此方向射来的弩箭,惊呆,手一抖,香炉砸在了地上,人却定在原地,一时失去反应。
    眼看当中一支弩箭正在射向他的所在,裴萧元在挡开另两支后,朝他猛扑过去,将他扑在身下。
    他一顿,再抬头,目光射向对面,握刀便从地上一跃而起,再不给对方以任何机会,闪电般疾奔纵身入林,一刀劈向一片茂密的灌木丛。
    伴着枝木断裂之声,灌木堆后蹿出一名蒙面人,手正握着一支可一次发三箭的连弩。
    那人没有想到接连六支短箭皆是射空。眼见藏身之处又被识破,不禁心生惊骇,仓促间只能抽刀应对。
    裴萧元猛旋刀刃,直接便朝蒙面人的头脸削去。
    那人知他是要看自己的面目,寒刃压顶,杀意扑来,不顾一切往后闪避,胸被刀刃划过,拉出一道尺余长的刀口,鲜血顿时狂涌。
    他人翻倒在地,又见裴萧元再次扑来,知方才的刺杀未能得手,此刻凭自己一人,绝不是他对手,又胡乱放出了方才装好还来不及发射的三支短弩,趁这搏来的最后的短暂机会,忍痛从地上起身,捂着伤胸,朝对面渭水狂奔而去。
    裴萧元将那三支短弩击落,转身疾追,追到水边,然而终究还是慢了一步,蒙面人已纵身入河,激出一片水花,随即便被水流吞没,连同水面上那一团暗红的血一道,消失不见。
    青头方才反应过来后,连滚带爬地躲到了近旁的一块石头后面,探着脑袋紧张地看着,见那蒙面人被郎君所伤,狼狈跳水逃走,只剩郎君一个人提刀立在水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赶忙从石头后跳了出来,再次奔去。
    “郎君英明神武!把那刺客打跑了!”他兴高采烈地冲到裴萧元身旁,“方才若不是郎君救我,我怕是已经没了!多谢郎君!”说完,朝那蒙面人刚跳水逃走的水面呸一声,吐了口唾沫。
    “郎君知是谁吗?竟敢对郎君下手!我看他是老寿星上吊自己嫌命长——”
    忽然他的话戛然而止,眼睛盯着裴萧元左臂。
    一股细细的血柱,正沿着他臂,慢慢地往下流,滴落在地。
    “郎君你中箭了!”
    他终于看清,一支短箭就插在郎君的左后肩上,不禁惊叫起来。
    此时裴萧元已收刀,抬起右臂,绕肩,手攥住那短箭的箭杆,猛发力,一下将箭簇从自己左后肩的位置拔了出来。
    只见箭簇上嵌着一团被绞出来的血肉,伤处更是在不断地往外涌血,情状极是吓人。
    “郎君!”青头看得双眼发直,失声嚷了起来。“你怎自己强行拔出来了!”
    “箭头上可能有毒。还有酒吗,替我取来!”
    裴萧元额头上的冷汗涔涔而出,咬着牙,低声吩咐了一句。
    青头惊跳了起来,狂奔到马前,取来酒袋,照裴萧元的吩咐,哆哆嗦嗦地用酒液帮他冲洗伤口,用完酒,裴萧元从中衣上撕下一片衣襟,叫青头再替他紧紧扎住伤口,暂时胡乱止了下血,随即赶回城中。
    他并未回永宁宅,悄然去了衙署。很快,何晋匆匆赶到。
    他早年在军中曾做过军医,见多识广,拿起裴萧元带回来的一杆箭,嗅了嗅箭簇,又舔了一口,脸色顿时变了。
    “郎君,这箭簇确实有毒,淬过龙血毒,便是一种蛇毒。虽然提取不易,十分珍贵,不可能大量使用,但我从前在军中也是见到过的。箭簇若由新鲜蛇毒淬制,中箭之人,恐怕会有性命之忧。不过,只要超过两个时辰,毒性便会慢慢消解。时间越长,毒便越弱。万幸,郎君自己及时拔了出来,看这箭簇头的气和味,也应是那刺客久久没能找到机会下手,等到方才终于能用时,所淬的毒,已是消了很多。不过,应当还是有残余在的。郎君一定不能疏忽!”
    青头回来后,从起初的巨大惊吓里回过神,便一直蹲在角落里抱头抹眼泪,心里自责万分,听到这话,才终于稍稍放心了些心,哭道:“我这就去告诉公主!叫太医来!都怪我!要不是我,郎君也不会中箭!”说完拔腿就要朝外跑去。
    “站住!”裴萧元喝住他。
    何晋迟疑了下,也劝:“我看青头说得有道理。还有,郎君你此次伤得不轻,明日迎亲拜堂,礼节繁琐,不是轻松事,我怕郎君你坚持不住。我看公主也是通情达理之人,不如和公主商议一下,看可否推迟……”
    “我受伤的事,一定不要叫公主知道!至于婚事,一切都已备好,怎可能因这点小伤推迟?”
    “郎君!”何晋实在感到不放心。
    “就这样罢!此事无须再多说了。”
    裴萧元目光扫过何晋和青头,说道。
    他此刻的脸容苍白,语气也十分平缓,但话下那斩钉截铁的意味,却是十分明显。
    第94章
    银凉的月光从寝殿几扇半开的绵绮窗里漫入,照出殿内模糊的一帘帐影。在榻深处的帐隅里,絮雨忽然自梦中转醒,只觉耳边那一声声随风送至的“勿归”叮咛犹在,萦绕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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