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那一个他此生大约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夜晚。
    他为她牵马,经过静静的照着月光的一片枞树林。她手中的皮鞭轻轻抽到他的身上,他为之激狂,几无法自抑……
    此一刻,面对这女子如此一个请求,这一个“不”字,他怎可能说得出口?
    模模糊糊地,他的心中也闪出了一个念头。
    在她说出方才那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便知,他是无论如何也脱不开她的掌控了。就算她此刻是在对他欲擒故纵,依旧算计着他,他也是无法拒绝。
    他心中的结依旧未消。
    然而,此一刻,莫说为她去做她的驸马,倘若需,便是要他为她献上性命,他应当也会毫不犹豫地应允。
    她始终没有催促。
    香囊球不停地吐烟,香烟在空中袅袅升腾,芬芳袭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亥时至的宫漏声。
    裴萧元缓缓自榻上起身,立在她的面前,用喑哑的声音说道:
    “能为公主效劳,是我的幸事。”
    絮雨心终于一松,微微吐出一口气,笑了起来。
    “多谢裴郎君!”
    “既然此事说定了,我去告诉阿耶,尽快安排大婚。”
    “还有……”她略一沉吟。
    “婚后,我会随你住永宁宅的。”
    “一切听凭公主安排。”
    他低低地应。
    第92章
    一切便如此排定了。
    在他答应她后,她便结束了今夜的议事,不再留他,很快唤入杨在恩,命将他送出休息。
    “裴二郎君,请随奴来。”杨在恩弯腰行礼,为他领路。
    裴萧元犹带几分如在梦中的恍惚之感,几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这间寝阁,又如何步下这座华楼。杨在恩送他完毕,最后,恭敬地双手奉上一只药瓶,说是公主交他的用来散淤去痛的灵药,叫他回去了记得用。他在杨在恩的笑望中抬手接过,随即迈步离去。
    他的步伐起初不快也不慢,看去和平常并无两样,直到行至一处无人的甬道,放缓脚步,最后,停了下来。
    在一团浓黑的树影之下,他回头,望向身后高楼。那楼阁里的灯影透过四面围绕的绮窗,正映在高耸的夜空中,望去如来自月宫的缥缈瑶光。窗后偶有走动的人影闪晃而过。又有应是宫娥的身影来到窗前,一面面地放下窗后的卷帘,光次第消失在帘后,彻底地暗了下来。
    一只夜枭从那高楼后的一片夜空里滑翔而来,在空中盘旋片刻,呼啦啦地冲飞而来,落定在附近的一簇枝木之上。在鸟翅掠动枝叶发出的窸窣声中,它睁着在黑夜里闪着诡异亮光的两只圆睛,微微歪着脑袋,凝望过来。
    裴萧元猝然惊醒,捏着那一只早被他掌心焐热的瓷瓶,掉头离去。
    翌日,司宫台传出圣人之言,即将返往长安。不但如此,圣人对阿史那、宇文峙、兰泰以及贺都四人,也各予以了丰厚赏赐。这自是对此四人竞求公主落空一事的抚慰。
    四人反应,也是各不相同。
    阿史那花名在外,竞求公主失败,他应是当中最为潇洒的一个,看去浑不在意,甚至,也不知叫他如何得了机会,据说当夜竟在公主专用的温泉宫里享用了众美人的服侍,艳福实在不浅。等到第二天,他出现在左武卫众人面前时,被人发现面颊多了片瘀痕,看去像在壁上撞出来的。卫内顿时笑谈四起,都猜是卢文君昨夜闯入温泉宫将他打成这个样子。阿史那矢口否认,称是自己在温泉宫的湿地上光脚打滑跌出来的。然而卢贵主心仪于他,常坏他好事,也曾带人杀去和他相好的歌伎家中捉奸的传言早就人尽皆知了。这回他越是否认,众人便越认定如此,反而取笑得更是厉害,直到此事传入长公主耳中,恼怒不已,找了左武卫大将军,这才将笑谈给压了下去。
    世子宇文峙,应是当天运气最差的一个人了。自己在大射礼前竟伤了臂,莫说与求婚者们同场竞技,连上场的机会都断送掉,最后胜者又是与他不和的裴萧元。应是沮丧过度,大射礼后,他连一面也未曾露过,随后在圣人返程的队伍里,也不见他人。他以养伤为由,自己已经提前离去。
    贺都的遭遇比起宇文峙,更是戏剧性。大射礼上,眼看他春风得意就要夺彩,竟横杀出来一个裴萧元,一番恶斗过后,以他被卸一条胳膊而告终。裴萧元下手自有分寸,过后贺都胳膊很快便得复位,除去臂肌扭伤,并无大碍。
    贺都此人虽目空一切,却也算有几分豪气在。从前还能推到战场上天不助己,对方胜之不武,此次却是真正的近身肉搏,一败再败,愤怒和羞惭过后,心里倒是对裴萧元不由暗暗多了几分钦佩。接着,就在当夜,他又收到国中送到的消息,惊怒不已,恐西蕃王出事国中再起变乱,连夜求见圣人,除拜谢圣朝助力,也是辞别。圣人安排人员,护送他回国继位。临行前,贺都特意来寻裴萧元,称自己仍是不服,约日后再次和他切磋。第三次再败,他才肯真正认输。裴萧元闻言大笑,一口应允,说随时奉陪,又亲自送了一程,算作对卸他胳膊一事的赔罪。
    而兰泰在大射礼后的反应,却和其余三人不同,颇是微妙。
    作为礼前最被众人看好的一位,他的失意应当也是最大。当日他对公主一见钟情之事,早就人尽皆知。应是无法接受这个结果,抑郁不乐,当夜独在月下饮酒,第二天,竟被人发现醉在了一面他昨夜画有美人画的墙壁下,题跋里更有什么“美人凝香花敷天,瑶池人间两不见”的侬丽之辞,虽是醉中所题,但也可见相思之意。这美人画当天就被抹去了,消失不见,但消息,却不胫而走。
    圣人召见扶余夫人,许诺在长安另择门第高贵人才出众的贵女为配,予以赐婚。以他的人材、身份以及探花郎的名气,若自己肯娶,长安欲嫁的贵女绝不在少数,何况此番还有圣人赐婚这样的殊荣。扶余夫人极其感激,不料兰泰婉拒圣人好意,说暂再无意婚配之事。扶余夫人担心他继续留在长安触景生情,又叫他随自己一道先回渤海。兰泰再拒,说回国无事,与长安的众多好友则已约好十月的乐游原秋会,此为长安士人一年一度的盛会,不可失约。扶余夫人实在劝不动,最后只能作罢。众人暗地都说,这位渤海探花郎如此固执,心似坚铁,连圣人赐婚的荣耀也拒,怕是心里仍是难以放下大射礼一事所致。
    然而无论各人所思所想如何,此事已是论定,再无变更可能。
    数日后,圣人结束了这一趟为时两个月的苍山避暑之行,率众返往长安,并命礼部和宗正寺即日起,办备公主大婚之事。
    与来时一样,这一日,皇帝乘坐车辇,在护卫和仪仗的持护下,带着身后的百僚队伍,离开苍山西行返城。
    在山麓的对面,相隔数十丈外的一座山顶之上,李延立在一块高高的岩头上,凝目俯瞰着对面那一支正沿着山道前行的队伍。
    从他立足的此处山巅望下去,对面山麓道上走着的那一架皇帝乘坐的长二丈有余、高一丈二尺多的辇车,仿佛也不再有压迫之感了。至于尾随在后的那迤逦不绝的队伍里的人马,望去更是渺小,如组成这条长龙的片片鳞甲,缓缓地随了大队,往前挪行。
    山巅的风呼啸着从四面八方吹来,将绕岩丛生的九月野草折弯在地,李延衣袖舞动,袂角狂卷,然而他的双足,却如钉在山岩之上,纹丝不动,他的两道目光,更是凝定看着下方,半晌,不曾眨动一下眼睫。
    他身后的一名随从循他目光望了片刻,方暗暗领悟,他如此专注看的,原来并不是那一架正走过对面下方山麓道的辇车,而是落在车后的一道骑影。
    骑在马上的,是一名二十出头身影英挺、穿一袭武袍的年轻男子。
    这随从便是年初曾经跟随李延去过甘凉的死士之首,名叫李猛,他的几个手下后来在长安,就是折在了这年轻男子的手上。
    他当然认得此人,便是那裴姓郎。就在数日前,他被皇帝择为了驸马。
    皇帝舍得以唯一的爱女笼络,那公主又花容月貌昳丽无双,世上年轻儿郎,谁能抵挡。从今往后,这裴家的郎子,恐怕真的是要不顾旧事,趋炎附势,要向如今的皇帝摇尾,作他忠实的爪牙走狗了。
    此时皇帝的辇车已走完山麓尽头处的一段弯道,消失不见。裴姓郎随身旁的骑卫队伍,也在不疾不徐地向着弯道走去。
    就在他也快要过弯腰时,忽然,放缓马速,停在了路边,背影一动不动。
    骑卫一排接一排地从他身旁走过,他始终没有前行。突然,只见他猛回头,朝着此处的方向展目望来。
    隔着数十丈的距离,李猛也能感觉到他转头时那一双眼目所投射出来的惕厉的光。
    他仿佛觉察到了异样。
    李猛心一阵狂跳,反应极是迅捷,在裴姓郎的目光扫到对面山顶的这块岩头之前,猛将身前主人扑倒,掩在了岩下的秋草丛里。
    秋草虽被大风所折,却浓密成堆,将人完全地遮了起来。
    从对面山脚往上望来,不可能察觉。
    李猛屏住呼吸,通过草丛堆,窥着那裴姓郎。
    他的目光扫过附近这一片山头,应是没有发现异样,终于,收目转头,继续驱马,朝前行去。
    在他骑影随众一道消失在山麓弯道的尽头后,李猛轻轻吁出一口气,与此同时,心里难免也涌出一阵失望自责之感。
    他擅刺杀,从没有失手过的时候。
    然而苍山护卫的严密,远超过他的预料。整整两个月,他只能徘徊在外,始终找不到任何能够利用的机会。
    就连陈思达作乱的那一夜,在皇帝的周围,也是布满岗哨。
    虽然李延不曾责怪过他半句,他却觉自己是罪人,没能抓住这次的机会。
    在这里都如此了,等皇帝回到长安,更是不可能再靠近半分。
    他起了身,待扶起主人,却见他顺势翻了个身,仰面躺在秋草丛中,闭目向天,一动不动。
    李猛知他是在思虑事情,不敢惊扰,在旁耐心等待。
    李延仿佛睡着一样,在山顶仰卧许久,忽然,他抬手,用他一根修长、骨节均匀的指,摸过面门中央那一道至今还未完全褪尽的剑痕,用指腹轻轻摩挲那伤痕片刻,接着,慢慢睁眼,目光闪烁了下,从地上起了身。
    他不再看对面山麓里的那一条还在前行的望去见不到尾的队伍,迈步下山而去。
    东都。
    留守使府在傍晚的时候,收到了一道送自长安的信。
    信是宁王亲笔所书,传来一个喜讯。裴萧元因在大射礼上夺彩,被圣人择为驸马都尉。
    大婚之日也已择定,乃下月的初八日。
    裴冀将贺氏唤来,和她说了这个消息。
    第93章
    贺氏乍闻惊喜不已,更生感慨,正想说郎君和公主在甘凉婚事虽然未成,绕了一圈,如今终又结为配偶,这不是缘分是什么,忽然想到些隐情,望一眼裴冀,见他神色喜忧半掺,仿佛怀着心事,便不再多说什么,只低头掐了掐指,略略算了下时日,抬眼笑道:“公主降我家郎君,自是莫大的喜事。当初郎君去长安时,行程仓促,更不曾想到会有今日这样的喜事,弄得那边如今就只一个青头在。”
    “他冒冒失失的,先前我总担心他惹祸,好在平平安安无事,如今大喜事临门,虽说崔家那边必也会尽心尽力,但我们这边,光青头是不够的。今日九月二十三,离大婚只剩半个月了。时间是有些紧,好在此地离长安也不远,我即刻赶去,路上走快些,几日便能到,到了,多少应能帮上些忙。”
    裴冀将她唤来,本就是如此打算,又吩咐她不必急着回来,自己这边用不着她照管。贺氏自然明白他心意,微笑点头:“我也是这么想。就是翁公你年纪也大了——”
    “我这边无妨,你尽管放心去。照管好那边的事,就比什么都好,我也才能放心。”不待她说完,裴冀便如此说道。
    贺氏应是,二人又议了些备婚之事,贺氏告退而出,一番准备过后,带着一道从甘凉跟来的烛儿乘了马车,匆匆出发去往长安。
    贺氏走后,裴冀又看了几遍长安来信,回忆起离开苍山前和侄儿见面的一幕。在裴冀的认知里,皇帝偏执,尤其近年,这一点显露得愈发厉害。而侄儿表面温文稳重,实际骨子里也是执拗之人。就一点而言,此二人半斤八两不相上下。皇帝对侄儿显然很是不满,侄儿对自己当日为他求婚的举动,似也心存抗拒。实在不知,后来究竟发生什么,竟能叫皇帝和侄儿双双改了心意。
    宁王报喜,提及大射礼,但从他信中口气来看,对这整一件事,似也未完全摸得清头脑。
    裴冀正在思忖着,忽然下人送来一道拜帖,说是方才有人所投,叫转到留守使手中。裴冀接过,顺口问是何人所投,下人摇头,称对方并未提及。
    裴冀打开拜帖,目光扫了一眼,凝定。
    向晚,他人已离开留守使府,出现在了位于城北邙山中的一间古寺里。
    留守使官职清贵,平日并不接触实际政务,因他身份特殊,来此后,大多数人亦是敬而远之,并不敢和他有过多往来,故平常他颇多空闲,此间古寺里的老僧是他从前旧交,棋艺不凡,他便常来此小住消磨光阴,今日再来,在旁人眼中,看起来和平常并无两样。
    三更,在古寺悠荡深远的夜钟之声里,裴冀踏月独行,出后山门,静静等在一座残亭之下。片刻后,一人从附近的林影里走了出来,渐渐近了,是一名俊朗的青年男子。只见他向着裴冀而来,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奔到近前,纳头便拜在了亭外的地上。
    “师公在上,请受学生一拜!”
    李延叩首。
    裴冀快步下亭,低声叫殿下,弯腰伸手,要将他从地上扶起。李延不肯,执意行完三拜之礼,依旧跪地,仰面望向裴冀,哽咽问候:“当年父亲出事之后,我便再未见到师公之面了。师公这些年身体可好?”
    裴冀眼眶也早已微微湿润,点头说好,终于将李延从地上扶起,带入亭中,低声问:“殿下,你这些年又如何?”
    李延此时情绪渐渐平复了些,惨然一笑:“师公不要再叫我殿下。我早已不是昔日的皇太孙了。这些年我东躲西藏,如孤魂野鬼不能得见天日。今日竟还能得见师公之面,也是我自己未能料想到的。”
    裴冀沉默了片刻,道:“景升太子当年出事之时,你还是少年。我人在南方,当时未能及时赶回,后来听闻你不知所踪。这些年,每每我想到你,便觉愧疚不已。是我无用,受过你的拜师之礼,在你陷入困境之时,未能对你有半点助力……”
    “师公千万不要这么说!”李延抢上一步来到裴冀身旁。
    “当年之事,和师公你有何干,师公更无须有半点自责。我怎不知,师公是被人故意羁绊在了外面,才无法脱身回京护我父亲。何况,当年若没有师公,圣朝如今怎样,还尚未可知。师公之功,足以功垂竹帛,名载青史。即便不论这些,就凭师公曾做过我父子二人的太傅,我对师公,除了感恩,还是感恩。这些年,我人虽飘零无依,但对师公的感怀之心,始终未减半分。”
    裴冀摇头,低低叹息了一声:“旧事都已过去,当年我所做的,也不过是尽到本分罢了,怎敢当殿下如此之言。”
    “师公若是不功,谁人赶自称有功?”
    裴冀摆了摆手,沉吟间望向李延,欲言又止。李延立刻道:“师公若是有话,请尽量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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