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镜山是一座孤山,令江湖闻风丧胆的雪饮教正据地于此。
    其状若临崖拔起,高耸入云。
    雪饮教的八个堂口如星辰连珠蜿蜒而上,直至山腰处的圣地无极宫。
    再之上,巉岩峭壁,危不可攀,峰顶长年积雪,无人踏足。
    此时却有一道身影杳杳飞来,只见身姿曼妙,窈窕轻盈,应是个女子。
    她脸上金色面具半遮,身着与雪色相融的素氅,恰如渺渺天地间的孤鸿,落在盘生石隙的倒挂枯松上。
    时值隆冬,冰雪飘荡,澹镜山风雪晦明之间,俯仰百变。
    几息后,她足尖轻点,扶摇直上,又如游鹤,或着于峭壁,或翔于云表,漫天风雪阻挡不住她半分,登上山巅竟神色不改,明显武功已臻化境。
    雪山之巅,草木凋零,寒风呼啸,哀哀肃景掩不住阵阵杀气,正是当世两大武林高手决一死战之地。
    此事要从二十年前说起,江湖俗云:一圣三山四世家,从壁上观止杀伐。
    三山之一的澹镜山之主律长风,起可令群雄,安则止屠戮。本是世人敬仰的武林泰斗,不知为何,竟率他的镜明十六部血洗了四大世家之一的晏家。
    律长风无缘无故的嗜血暴虐之行激起了所谓正道之盟的讨伐,曾经名满江湖的端方公子成了世人眼中的大魔头。
    而澹镜山成了正道眼中的炼狱,式微的邪教狂徒争相投奔,皆来者不拒,俨然成为被正道背弃之人的收容之地。
    这魔头索性改立为雪饮教。从此,雪饮教横空出世,武林便掀起了长达二十年的腥风血雨。
    一载载春秋变换,雪饮教如今内有澹镜八堂,北境有镜明十六部,反派至尊的地位更加稳固。
    世人皆想将律长风除之而后快,奈何论武功,天下间能与之匹敌的便只有天一圣手嬴己道。
    这二十年来,江湖人人都盼着嬴己道和律长风能有冠世一战,却无人知道会是在此刻此地。
    那年轻女子便是为了这二人而来。她已驻足崖边许久,屏息静听,雪落于针松的声音都寂静可闻。
    霎时,一股强大的真气裹挟着满天飞雪自林间而来,划然长啸,草木震动。
    没有犹豫,她踏雪奔向树林,长袖翻飞间,轻易挥去了袭向自己的风雪。
    她旋身踏上积雪的枯枝,也未有雪簌簌落下,足见轻功绝妙,那灵巧的身影纵身几跃后,落在树林尽头。
    山巅之上,举目茫茫白雪,掩盖了一切,唯有崖边一抹玄色衣角吸引了她的目光,像是天地间洗不去的污点。
    她逡巡上前,手掌微动,劲气汇于掌中,扬起了遮掩的厚雪,雪下那男子面容身姿显露出来。
    如此妖异华美的一张脸,即便已入中年,两鬓微霜,风姿仍半分未减。
    说来奇怪,世人皆畏惧死亡,死时恶状俱出,而他双目静闭,面容安详,嘴角甚至氤氲着笑意,似乎得到了毕生最宝贵的东西。
    女子一声嗤笑,如清莺破谷,“律长风,想必现在你已得偿所愿,也好…你去陪她也好。”面具下,她微微上扬的红唇残存着笑意,冷冽而艳丽,还夹杂着淡淡的悲凉与敬意,最终都归于平寂。
    残雪挂在律长风的眼睫,女子俯身边拂去边向身后道:“孟奚,你既跟了上来,为何还要躲藏?”
    年轻的男子在满是虬枝的枯树后走出,身形纤长,眉目雅致,白衣胜雪却不显寡冷,独称得秀润蕴藉。
    “请圣女恕罪,嬴己道与律长风乃是绝顶高手,二人大战胜负难明,您孤身一人上山,属下很担心。”他抬起头,贪婪地注视着女子的背影,眼里是藏不住的脉脉深情。
    女子并未回首,“律长风与嬴己道大战三天三夜已是强弩之末,殊死一搏只为最后一击,自是难以活命。他们二人是生死之战,怕是从来就没想过活着下山。”  她笃定道:“嬴己道如果不死,律长风又怎会安心地躺在这里呢?”
    孟奚颔首,“据山下守卫报,的确未有人下山,”他说着看向崖底,道:“那赢己道莫非……”已葬身崖底。
    他不忍挑明,因为教中关于圣女的身世,流言纷纷,他也曾听到过。
    “连你也以为我是赢己道的女儿?”女子不屑道:“我向来只知有母,不知有父。就算他是我的父亲,与我并无恩义,既阻我道,照样杀之。”
    孟奚心中暗叹,他早就觉得嬴律二人一战是圣女暗中促成,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不过,既得了教主之位,又除了心腹大患,她却不见欣喜,目光阴郁凝聚一处。
    正是律长风的掌心,他手里像是紧紧攥着什么东西。
    她小心地拿了出来,是一方陈旧的绢帕,明明已被撕裂成两半,却被人悉心补好,只是再巧夺天工,那走线的痕迹也昭示着难以完好如初。
    那上面隐约画着一个女子,旁侧题着两行字,孟奚还未看清,那绢帕就被她合掌握住,太过用力,像是扼住那些令她痛苦的回忆,连指节也泛起了青白。
    “圣女。”见她快步走向悬崖,孟奚上前喊道。直到她停在崖边,才放心下来。明明立在她身后不过一步,却像隔着山海。
    她落寞地看向崖底,难以望到尽头,只涌上烈烈寒风,扬起散落在肩头的黑发。闭眼屹立于风中许久,面具下她紧抿着红唇。
    也许是错觉,耳边似乎传来她几不可闻的叹息之声。等他回过神来,她在风中缓缓抬手,那方绢帕像是一只白蝶,在那如玉的掌心不断挣扎。
    寒风中的声音带着凉意,“赢己道和律长风,这二人都来殉你了。”她低声道罢,松开了手指,那白蝶也如风中的枯叶一般,卷入崖底。
    她独自出神了许久,转身时,山崖上已多了一座雪冢。
    孟奚向来通晓她的心意,将律长风安葬在这雪巅,的确是最好的归宿。
    她举止肃穆,走到冢前,稽首而后拜,“教主,昔日业障,身陨亦销。”再拜道:“你于我有恩,我答应你,会留律照玄性命,他永远都是我的夫君。”
    听她道“夫君”二字,孟奚便觉胸中沉滞。心思百转时,突闻飞鸟从林中惊起之声,他变得警觉,上前将女子护在身后,耳语道:“圣女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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