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幸于他经历了这样一场战争。
    庆幸于他还活着,他还有机会!
    他还有时间可以继续精进自己的兵法,他还有时间继续演练排兵布阵,而后救出子源。
    终于想清楚了的张超感激地想要开口说话时,兄长忽然走了过来。
    ……仿佛是听到她夸赞他的这一番言辞,兄长脸上那挥之不去的怅然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比他还欣喜的神色。
    “有将军这番指点,舍弟将来必能建一番功业了!”他这样大声地夸完自己弟弟,又很是有些期待地问道,“将军既作此点评——我这些时日亦努力研习兵法,不知此番行事,可有什么值得臧否处?”
    她脸上浮现出一丝愕然。
    兄长的期待与欣喜里掺了一丝不安。
    ……说实话,张超虽然不像兄长那样广交天下英豪,但也是个长袖善舞,精明干练懂得说话技巧的大汉官僚。
    他刚开始觉得陆廉可能是没想到张邈突然同她说话,所以愣了一下。
    ……但现在他觉得陆廉是真觉得兄长的表现,没什么可说的。
    ……但,如果他是陆廉,他总能找到些理由来夸一夸兄长!
    陆廉这样愕然的时候,站在张邈身后的刘备忽然有了一个小动作。
    ……他似乎是从袖子里取了一个什么东西出来。
    ……小东西,张超看不分明,但陆廉明显是看清楚了。
    ……她就浑身一震。
    “孟卓公啊,”她的嘴角明显上扬起来,露出颇为努力,但更显浮夸的假笑,“你送的那些美少年,的确教习得很好啊!”
    ……帐中又静了一下。
    越过兄长从愕然到羞赧再到悲愤的那张圆脸,张超的目光继续牢牢钉在刘备的手上。
    这一次他看清楚了。
    刘备手里拿了个胡桃,不知道干什么用的,但是他似乎很想自己啃一口。
    ……他最后还是没有啃那个胡桃,而是将它又揣了回去,然后拍在兄长的肩上,哈哈大笑起来。
    于是这尴尬得让人快要哭出来的场面终于被化解了。
    ——毕竟天下间若论勇武,再难有人与这一位匹敌,张邈想,所以刘备时时替她操点人际交往的心,也不算什么大事。
    而另一位无论是作战勇武,还是口齿伶俐方面,都堪与陆廉匹敌的将军,大概也是如此的。
    陈宫坐在家里,并没有准备什么胡桃,而是在翻来覆去地看地图。
    正在此时,有客上门了。
    “来客名讳是?”陈宫疑惑地问,“他既不肯说,多半是故弄玄虚之辈,尔等为何代他传达?”
    “那个人……”仆役小心地说道,“看样子实在不像故弄玄虚的骗子。”
    那人穿着很朴素的氅衣,头戴高官,脚踩木屐,须髯飘飘,又有些年岁,怎么看都是气度不凡的士人,虽说不知姓名,仆役们都觉得他是位了不起的人物。
    陈宫满腹疑惑地命人将其请进来,自己也起身走到台阶上准备迎接时,一眼便见到了这位高冠博带的美丈夫。
    陈宫脸上的笑容在听到来客自报家门后,一瞬间便凝结了。
    “武威贾诩,”这位文士行了一礼,“特为温侯而来。”
    陈宫沉着脸,反复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
    不同于他想象中的獐头鼠目,面目狰狞,这位在李傕郭汜间反复献计,被二贼所倚重的奸人是个相貌端正的文士。不知是不是贾诩刻意表现出来的缘故,他的神情看起来温和纯良,微笑时甚至有些憨直的神色。
    但贾诩一开口,陈宫立刻就意识到,贾诩当真是天生了这样一幅长相。
    “诩欲见温侯,奈何温侯位高权重,若无人引见,恐将事倍功半,”贾诩诚恳地说道,“因此特来求公台先生。”
    “令君深受朝廷器重,温侯何敢当此评?”
    贾诩飞快地看了他一眼。
    没错,贾诩曾被朝廷封为尚书,而后他辞而不受,又转封光禄大夫,这样一路高官,的确可以当得“令君”的尊称。
    ……唯一问题是,这个“朝廷”是李傕把持的朝廷,现下钟繇已经持节关中,并且号令各路关中诸侯诛杀李傕,多则一年,少则数月,恐怕李傕就将要传首九边了。
    贾诩面色还是很平静,“我原以为温侯率直,智计之事皆由公台先生决断,今日一见,恐为外间谣传罢了。”
    陈宫面色冰冷地又看了他一眼,心中始终在猜测贾诩究竟为何而来。
    刘表对迎天子是不感兴趣的,而吕布名声在外,以刘表的多猜忌的性子也断然不肯招纳他;
    张绣自己尚且只有阳安容身,钱粮皆倚仗外人,他又是个西凉人,如何能与并州军合作?
    尽管一时猜不出,但陈宫确信,不管贾诩所为何来,总归不是为了吕布自己的前程。
    他心中这样想时,贾诩仿佛知道了他在想什么,冷笑了一声。
    “温侯的路已经要走尽了,公台先生却还在这里妄自猜疑不成!”
    陈宫一瞬间意识到了什么。
    “你投了刘备?”他问道,“你想把温侯卖给刘备?!”
    “不仅要卖,”贾诩说道,“而且还得快些,切莫迟疑啊!”
    他这样说出口的时候,仍是满脸的真诚,看得陈宫牙都痒了起来!
    “贾公有良、平之谋,不为天子扫清天下,却独靠唇舌之力,亡祸于黎民!”陈宫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怒道,“在下智计短浅,恐不堪贾公驱策,还是速行为宜!”
    贾诩仍是不曾愤怒。
    他只是慢慢起身,叹了一口气,行了一礼,然后便往外走去。
    “陈公台死则死矣,”他说道,“惜乎温侯勇武,绝于你手。”
    院子里的冰雪未化,贾诩穿着木屐走在上面,却一晃也不晃。
    他走得很慢,身形也并不优美,但仍然稳极了,带着一股坦然的气度向大门而去。
    终于在即将走到大门口时,陈宫喊住了他。
    刚刚那个阴沉愤怒的陈宫消失了。
    现在的陈宫似乎有些绝望,又很是痛苦。
    “是刘备叫你来的吗?”
    贾诩转过头,瞥了这个憔悴又焦虑的中年士人一眼,笑眯眯地摇了摇头。
    于是陈宫心里什么都清楚了。
    吕布是一柄刀,有人欣赏他的勇武,想用他达成自己的目的,因此会开个好价钱;
    有人厌恶他的反复,只想他离自己远些,因此避而不及;
    袁绍曾是第一种,刘备一直是第二种,而即将迎天子至兖州的曹操是第三种——既厌恶吕布,又准备利用吕布完成他的阴谋,事成之后,绝不留这柄刀给下一个主人。
    因此天子或许会被曹贼撺掇权柄,却不会在短期内伤及性命,而吕布若是带兵进兖州,则很可能活不过这个春天。
    陈宫反复地想过并州军的很多种出路,现在这条出路终于摆在眼前。
    ……贾诩谋划的这件事有些危险,也有些棘手,陈宫想,这对吕布来说可能有点难以接受,但不要紧。
    这不是为了汉室,也不是为了刘备,这是为了吕布自己。
    第344章
    酒席散了,陆悬鱼准备回小沛的临时住处时,被主公喊了过去。
    刘备从豫州回来,并不是跑来给她塞胡桃的,他的确有很重要的事和她商量。
    快要过年了,即使点了一盆炭,这间客室还是冷极了。
    虽说窗子都用毛毡遮挡上了,四面似乎仍透着冬夜淡淡的月光,连同满地清霜一起映了进来。
    白天在雪地里待久了,靴子就半潮了,连带着袜子也是半干不湿的,于是就更冷了。
    主公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悄悄将自己的脚搭在了炭盆旁。
    “今日演练疲惫,又在外面冻了一天,”他这样声音有些发抖地劝道,“你也烤烤火。”
    她摇摇头,“没事,我不冷。”
    主公悄悄地用袜子蹭了蹭炭盆边,发出了一声莫可名状的叹息。
    “你一个年轻女郎,竟比寻常壮汉还要结实,”他感慨道,“你究竟是哪里人,我该派人去那乡里募兵才是,男女都要。”
    ……她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感觉莫名地惊怵,赶紧摇了摇头。
    “我不记得了。”
    仆役端了煮好的热茶送了上来,倒在杯子里,一股热气氤氲着就飘了起来,被珍之重之地吸进胸腔后,再小心翼翼地喝上一大口茶。
    现在可以聊正事了。
    “曹操的使者已在雒阳,恐怕很快就要传来他上表朝廷,迎天子至鄄城的消息。”
    她对天子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老老实实“哦”了一声,准备继续听主公讲解。
    主公不讲了,“辞玉,你怎么看?”
    她捧起了杯子,喝了一口热茶,“什么怎么看?”
    “曹操此举,是忠是奸?”
    “……我虽然书读的少,”她说道,“也知道他是个白脸。”
    主公的眼睛里满是疑惑,“白脸?”
    ……这个怎么形容才对?
    她想了一会儿,决定用一些别的东西来辅助说明她对曹操的印象。
    “我之前跟随我兄出使鄄城时,”她说,“我兄对我说,若将来在战场上见了诸夏侯曹那群人,一个都不要放过。”
    在那里烤火的主公将自己身上的氅衣裹得更紧一点,说话时就显得有些闷声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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