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伙计心知这药必然价值不菲,踌躇片刻,接过圆盒,道:多谢公子,还未请教你尊姓大名?
    我姓陆,单名一个诀字。陆诀替他包扎好,道:你叫什么名字?与妖王有何渊源?
    小伙计道:我叫宗轲,原本是潭州云母山上的一只鹿,四百多年前,湖南转运判官石章喜食鹿茸,官兵百姓争相进山捕鹿,我的族亲死伤甚多。那日我也被人捉住,送到石章的山庄里关了起来。半夜,囚笼忽然打开,我和同伴们逃了出来。
    那是个月圆之夜,月光照在地上,却是红的。地上都是血,血泊里躺着许多无头尸体,都是山庄里的人。他就站在一株盛开的白牡丹旁,头戴金盔,身穿铁甲,一手提着石章的人头,一手拈着朵牡丹花,好像画上的天神,高大英俊。我那时吓呆了,没敢上前和他说话,后来我才知道他就是妖王。
    潭州云母山,湖南转运判官?陆诀眉头微蹙,慢慢想起来了。其实那晚他是去灭一个叫寒月宗的小门派,寒月宗就在潭州附近,完事后他四处溜达,听说转运判官石章喜食鹿茸,官兵百姓将山中的鹿捕杀殆尽,便突发兴致,血洗了石章的山庄。
    记忆里,他当时是一手提着石章的人头,但另一只手里拿的是刚掏出来的人脑,才不是什么牡丹花。
    小伙计满眼崇拜,手捂着胸口的皮影,道:那晚的情形我永生难忘,王上一定是专程来救我们的,他就我的天神,我不允许任何人侮辱他。
    陆诀摸了摸他的脑袋,道:你想保护别人,得先变强。我看你根骨不错,做伙计端茶送水实在是浪费,我传你一套功法,你找个清净之地潜心修炼罢。
    一点灵光没入小伙计眉心,他怔了怔,陆诀人已不见了,便向着空中拜了三拜。
    仙酿居里,吕黛和江屏向聂秋实等人告辞,聂秋实还要替他们付账,被江屏婉拒了。
    走在街上,吕黛道:我是他师叔,让他付账怎么了?反正他有钱。
    江屏道:骗他们说你是什么庆云真人的女儿,实属无奈之举,若让他付账,岂不成了骗吃骗喝的无赖了?再说咱们又不是没有钱。
    吕黛道:自己付钱,哪有别人请客吃得香?
    江屏摇头道:你这都是什么歪理!
    逛了几间卖奇珍异宝的铺子,吕黛拉着他走到真游赌坊门前,道:这是海市最大的赌坊,一楼赌夜明珠,二楼赌寿元,三楼赌修为,四楼赌丹药秘籍,五六七楼玩的更大,我们进去玩玩罢!
    江屏被她说得好奇,也想进去看看,又怕招来麻烦,道:说好了,只是玩玩,不许贪多。
    吕黛信誓旦旦地点头,进去买了筹码,走到一张赌桌旁。江屏让她押大便押大,让她押小便押小,连赢了几局,手边的筹码堆得小山一般。
    小喜鹊高兴得合不拢嘴,庄家望着她笑道:姑娘手气真好。
    江屏见势不妙,拉着她换了一桌,又赢了两局,将筹码兑换成一百五十匣夜明珠,上了二楼。
    这一层远没有楼下热闹,赌徒大约只有楼下一半多,每张赌桌上的气氛更紧张。寿元毕竟比夜明珠珍贵多了。
    让我再赌一把,我一定能赢!两名青衣人押着一名大喊大叫,奋力挣扎的赌徒迎面走来,这赌徒脸色苍白,双目通红,三十出头的样貌,穿着一身很考究的衣裳。
    青衣人声音温和道:庞公子,您和您儿女的寿元都输光了,您已经没有筹码可押了。走到楼梯口,将他往下一推。
    庞公子跌倒在地,变成了一名白发苍苍,风烛残年的老汉,喃喃道:怎么会这样?苍天无眼,天道不公啊!
    江屏看得心惊,对吕黛道:怎么儿女的寿元也能当做筹码么?
    吕黛点点头,道:这有什么稀奇的?俗世不也有人卖儿卖女么?
    江屏无言以对,吕黛走到兑换筹码的地方,问道:掌柜的,我赢的寿元能否算他的?
    第六十二章 恨未识荆
    江屏听了这话,不觉怔住。难道延长他的寿命才是她来这里的真实目的?这个猜想像裹在梅花糕里的豆沙馅,暖融融,甜蜜蜜。
    掌柜的一眼便看出这是一对相恋的人和妖,笑了笑,道:能,但输了算谁的?
    吕黛不假思索道:算我的。
    江屏将她拉到旁边,道:我不要赢来的寿元。
    吕黛道:为何不要?愿赌服输,又不是抢来的。难道你不想与我长厢厮守?
    江屏看着她,眼里柔波荡漾,道:当然想,可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损人利己的事,即便对方心甘情愿,也不能做。你想若不是有人想要别人的寿元,怎么会有这样的赌局,那些赌徒的儿女又怎么会无辜受害?
    道德法度,礼义廉耻,都是人创造出来,约束彼此的。妖不讲究这些,吕明湖也很少拿这些来约束吕黛。但她此时不得不迁就江屏,夫妻本就是要互相迁就的,就像他迁就她的欺骗一样。
    她低头捏着系在腰带上的锦囊,沉默半晌,道:不赌寿元也行,我们去四楼赢一些长寿的丹药,这总不算损人利己罢?
    江屏眨了眨眼,握住她的手,低声道:你就这样舍不得我?
    吕黛瞟他一眼,道:谁舍不得你了,不过是看在你伺候我的份上,给你些好处罢了。说罢,甩开他的手,径自往楼上走。
    世情薄,人情恶,这世上的男人大多是令人失望的。吕黛知道除了江屏,此生或许再也遇不到一个在她与鲁小姐之间,选择她的男子了,她当然舍不得他。
    可是她不要承认,倒不是因为害羞,而是男人亘古不变的本性,他们一旦发现一个女人舍不得自己,便会看轻她了。
    江屏笑着跟在她后面,上了四楼。
    四楼分东西南北四厅,南北两厅赌的是秘籍,吕黛不感兴趣。东西两厅赌的是丹药,东厅和之前一样,庄家摇骰子,赌徒们押大小,换筹码的地方有各种丹药的标价,都是一些常见的丹药。西厅是赌徒之间摇骰子,比大小,各出丹药做赌注,都是外面难得一见的灵丹妙药。
    吕黛和江屏走进西厅,见一名满头银丝,身穿黑纱长袍的老妪坐在一张赌桌旁,桌上放着几瓶丹药,其中有一瓶玉髓延年丹。
    吕黛眼睛一亮,上前道:婆婆,我用这瓶真元丹赌您这瓶玉髓延年丹,如何?
    她手中的丹药都是吕明湖给的,有疗伤的,解毒的,增强修为的,唯独没有长寿的,因为她用不着。玉髓延年丹,吕明湖也会炼,但她不能为江屏开这个口。
    老妪却不看她手中的真元丹,一双明亮如少女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江屏,笑道:这位公子生得好俊俏,老身与你赌一局,你若赢了,这些丹药都归你,你若输了,陪老身睡一晚,如何?
    吕黛沉下脸,道:你这老不羞,好没正经,他是我的夫君,你休要妄想!
    老妪道:不过是睡一晚,他又不少块肉,你急什么?小丫头片子好窄的心胸,公子,这样的媳妇娶不得啊!
    气得吕黛眼中冒火,江屏笑道:婆婆,穿衣戴帽各有所好,我偏爱小气的。
    吕黛看他一眼,眼中怒火悉数化成得意,扬起下颌,冲老妪道:老不羞,听见没有?
    老妪也不恼,含笑道:既如此,你们便用这瓶真元丹和老身赌罢。
    桌上有两只骰盅,每只里面有三枚骰子。江屏和老妪各拿一只,摇了起来。这老妪摇骰子时,脸上皱纹舒展,焕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看起来似乎年轻了几十岁,显然是个浸淫已久,经验老道的赌棍。
    江屏摇骰子没什么经验,全凭手气,从未输过。但真游赌坊人妖混杂,鬼怪横行,卧虎藏龙,他想自己的好运气在这里未必还百试百灵。
    见老妪按住骰盅,胸有成竹的样子,江屏不禁庆幸未曾答应她之前的要求,不然输了,可就亏大了。
    双方同时打开骰盅,老妪是五五四,江屏是六六五。
    吕黛欢呼一声,将那瓶玉髓延年丹收入囊中。老妪不甘心,提议再玩一局,江屏在吕黛的怂恿下答应了。老妪又输了两瓶丹药,愈发不甘心,还要再赌,江屏说什么都不答应了。
    忽闻楼上有人喊了一声:乔老板出来了!
    众赌徒纷纷离开赌桌,蜂拥上楼。老妪拄着拐杖,竟身姿矫健,一马当先。
    江屏想起行院里花魁娘子露面,嫖客们也是这样趋之若鹜,笑道:这乔老板是何许人也?
    吕黛道:他是真游赌坊的老板,外号逢赌必赢,有时他会在七楼设下赌局,输家需满足赢家任意一个心愿。但七百多年来,他从未输过。
    江屏道:既然赢他的希望如此渺茫,为何还有这么多人妖鬼怪上赶着入局?
    吕黛道:因为他的心愿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比如要输家唱一支小曲,说个笑话,横竖也没什么损失,为何不和他赌?万一赢了他,就是要这间赌坊,他也得答应。
    江屏点头道:原来如此,这乔老板倒是有趣,我们也去看看罢。
    上到七楼,只见大厅中央搭起一座高台,铺着红毡,台上一张赌桌,两把交椅。一名身穿柳黄缎长袍,头戴纶巾的男子坐在交椅上吃茶,他白白胖胖的脸上长了个鹰钩鼻,细长的眼睛像狐狸,斜飞入鬓,透着精明。
    他就是乔吉,要在海市把赌坊经营得风生水起,数百年屹立不倒,光有头脑是远远不够的。乔吉知道很多秘密,这些秘密埋在他心里,就像他的修为一样深不可测。
    台下人头妖头鬼头,各种头攒动,每一张嘴里都在谈论他和这场赌局。
    江屏看着乔吉,觉得他有点像戏台上唱空城计的诸葛孔明,若拿上一把羽扇,就更像了。
    旁边有个男子叹息道:不知此生能否看见乔老板输。
    尽管希望渺茫,大多数赌徒都怀有这样的期待,甚至希望越渺茫,这样的期待越强烈。这也是每次乔吉设局,都围者如堵的原因。
    吕黛对乔吉和这场赌局却漠不关心,从走进这间大厅起,她的目光就一直黏在屋顶那盏黄金莲花宝灯上。灯枝做成藤蔓样,花开三枝,两枝含苞待放,一枝完全绽放,中间的莲蓬上嵌着十二颗光彩夺目的宝石,与花瓣交相辉映,整盏灯看起来灿若金乌。
    五十多年前,她第一次来真游赌坊,便深深被这盏灯吸引,回去后念念不忘,就像江屏对鲁小姐那样。
    吕明湖见她整日魂不守舍,长吁短叹,便问她怎么了。小喜鹊如实相告,吕明湖倒也理解,为此还来到真游赌坊,看了看这盏灯,除了造型别致,华丽非常,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一盏灯而已,便问乔吉能否出价割爱?
    按理说,这样的灯,乔吉要多少有多少,是不会驳他面子的。但出乎意料,乔吉回绝的态度很干脆,丝毫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吕明湖也无可奈何,这盏灯就成了吕黛心头的白月光,朱砂痣。
    江屏一转头,见她仰面看着屋顶,目光如痴如醉,便顺着她的视线,看见了这盏黄金莲花宝灯,道:娘子很喜欢这盏灯么?
    吕黛点了点头,道:我喜欢它很多年了。
    江屏听这话,便觉得倾家荡产也要把这盏灯买给她,道:我们和乔老板商量商量,让他把这盏灯卖给我们。
    吕黛叹了口气,目中流露出爱而不得的惆怅之色,道:没用的,明湖早就问过他,他说什么都不肯卖。也许这盏灯对他而言,有特别的意义。
    江屏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乔吉身边的青衣人敲了下锣,扬声道:今日家主设局,与诸位切磋赌技,多谢诸位捧场。规则诸位都已明了,不知哪位先来?
    大厅里数百张嘴,语声嘈杂,他一开口,都被压了下去。
    我先来!一把女声宛若黄莺出谷,清脆好听,众人妖鬼怪只见一道红影闪过,台上便多了一名明艳动人的红衣少女。
    台下有人认识她,道:哟,这不是水龙岭的三小姐么!
    江屏好奇道:水龙岭是什么地方?
    吕黛道:水龙岭,筑雪川,行乐城是妖界的三大城邦,这三处的领主都曾是穆苍梧的手下。
    台上的三小姐与乔吉见过礼,便在他对面的交椅上坐下,拿起了桌上的骰盅。一阵急雨般的骰子声后,她和乔吉同时打开骰盅。
    青衣人报道:家主三六五,司马小姐四三三。
    众人妖鬼怪齐声叹息,乔吉面露微笑,眼中也带着点失望。逢赌必赢和逢赌必输一样无趣,赌博的乐趣本就在于输赢未可知的刺激。
    司马小姐撅起嘴,道:乔老板,您有什么心愿?
    乔吉道:听说三小姐工于刺绣,我想请你帮我绣一幅扇面,好么?
    当着这么多人妖鬼怪的面,自己的手艺被一名见多识广,富可敌国的男子亲口肯定,对任何女孩子来说,都是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
    司马小姐唇角上扬,瞟他一眼,道:好是好,但我有个条件。
    乔吉道:什么条件?
    司马小姐道:你不许把我绣的扇面送给别的女人。
    台下的赌徒们都笑起来,乔吉很认真道:我发誓,我绝不会把三小姐绣的扇面送人。
    司马小姐满意地下台了,又上来一名黑面虬髯的大汉,走马灯似地过了几轮,江屏算是明白乔吉的赌局为何如此受欢迎,他实在是个很讨喜的男子,自己都有点喜欢他了。
    娘子,我也想上去试试,待会儿你托我一把。
    这座高有九尺的台子没有台阶,那些个人妖鬼怪都是飞上去的,江屏不会飞,爬又有失体面,只好让吕黛帮忙。
    吕黛点点头,须臾,青衣人又问:还有哪位想和家主切磋?
    江屏一只手举过头顶,高声道:我!
    吕黛不着痕迹地掐了个诀,一阵清风便将他送上了台。数百双眼睛看着他,乔吉也看着他,似有一块石头落入目中的暗河,翻起千层浪。
    江屏一步步走到他面前,作揖道:在下江屏,久仰乔老板大名,恨未识荆。
    第六十三章 千金一笑
    这并不是乔吉第一次见他,他怎么会来这里?他不该来的。
    乔吉深感意外,这世上让他意外的事情并不多,就连半个月前,穆苍梧来找他,这件足以惊动天庭的事,也没让他有多意外。
    越是意外,他的表情越是平静,平静得好像一张面具,微笑着颔首道:江公子,幸会。
    江屏在他对面坐下,拿起骰盅。乔吉也拿起骰盅,心中竟有一丝兴奋,叮叮当当的骰子声如同他的心声,欢快急促,比之前多响了半盏茶的功夫才停下。
    他屏住呼吸,与江屏同时打开骰盅。
    家主是三六五,江公子是青衣人眨了眨眼,俯下身子,凑近了看江屏面前的三枚骰子,嘴巴张大,却发不出声音,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江屏自己也满眼惊奇,他只是想试试,一点把握没有的,毕竟对方是赌场上的不败神话,岂是他一个运气不错的凡人能打败的?
    乔吉脸上的神情复杂极了,台下的赌徒们你看我,我看你,都在想难道这期盼已久的一刻终于到来了?一点激动从心里冒出来,瞬间蔓延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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