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能总是这样,为人处事的道理总要有人教她。江屏苦口婆心的规劝,吕黛全当作耳边风,打开紫檀木匣,道:你看!
    江屏无奈地叹了口气,见匣子里是一套牙雕乐舞伎俑。吕黛将它们拿出来,在桌上摆好,念动咒语,乐俑手中的排箫,琵琶,长笛一齐响起来,繁管急弦,合奏成曲,浑似天籁之音。舞俑挥动长袖,翩翩起舞,姿态曼妙,没有一丝凝滞。
    江屏赞叹不已,道:这宝贝是哪里来的?
    吕黛道:这算什么宝贝?海市上多的是。
    江屏道:海市是什么地方?
    吕黛道:和俗世的市集差不多,卖各种修士用的东西,还有酒馆赌坊妓院,明日我带你去逛逛罢。
    江屏道:既然要去海市,我们也不必再回来了,明日便向吕道长辞行罢。
    吕黛点了点头,玩了一会儿,去蚕娘那里学做针线,这是她最近才有的爱好。江屏走到吕明湖房中,便有一种清凉之感,吕明湖正坐在榻上看书,手边一盏香茶冒着袅袅水雾,不像是热气,倒像是寒气。
    他眼也不抬,道:江公子,有何贵干?
    江屏勾走了他的灵宠,心里过意不去,赔笑道:吕道长,我们打算明日离开,这些日子承蒙款待,感激不尽。
    吕明湖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江屏没话找话,又说了几句,吕明湖将书翻过一页,泠泠道:江公子,你不必忧虑,我既然答应让她跟你走,便不会反悔。
    江屏默了默,道:其实我不是怕道长你反悔,我是怕你心里怪她。她小孩儿心性,淘气闯祸实在是家常便饭。我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短短数十年寿命,我会尽我所能保护她,但你才是她真正的依靠。你若不管她,我在九泉之下也不安心。
    吕明湖抬眸看他一眼,有点别样的意味,目光又垂落在书页上,道:你也知道她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和她置气,我岂非也成小孩子了?
    江屏展颜道:有道长这话,我便放心了。
    吕明湖从袖中拿出一道符,道:这是通灵符,她若遇上麻烦,你便烧了这道符。
    晚上,吕黛来了,吕明湖闭目打坐,也不理她。吕黛慢慢地挪到他身边,软软糯糯地叫了声明湖,是讨好求和的意思。
    吕明湖置若罔闻,灯影里,他的睫毛像两把精致的羽扇覆在眼下,纹丝不动,鼻梁犹如雪山的山脊,挺拔冷峭。
    吕黛低了头,攥住他洁白衣袖的一角,道:明日我便要走了,你多保重。这几日,我和蚕娘学做针线,绣了一条手帕,绣得不好,你莫要嫌弃。将手帕塞入他袖中,化成清风出门去了。
    吕明湖展开手帕,月白缎面上绣着一树梅花,枝头立着一只喜鹊。她倒没有谦虚,确实绣得不好,歪歪扭扭的针脚令喜鹊和梅树都有些变形,像儿童作的画,拙劣中不乏童趣。
    吕明湖走到书架前,将手帕放进一只空砚匣里,想了想,在砚匣上施了避火咒,又施了认主咒,防止别人打开,这才继续打坐。
    次日清晨,江屏和吕黛离开庐山,往海市去。马车在空中飞驰了大半个时辰,江屏掀开车帘,低头看去,只见海水茫茫,蔚蓝一片,灰白色的鸥鸟在海面之上,马车之下徘徊。
    马车徐徐降落在一座海岛上,江屏下了车,迎面冉冉飞来一物,云髻高盘,戴着花冠,竟是一颗美人头。
    江屏甚是惊奇,目不转睛地看着。美人头也看见了他,向前一凑,几乎凑到他脸上,眼波流动,娇滴滴道:公子,去我家玩玩罢。
    江屏倒退一步,还没来得及拒绝,吕黛闪电般伸出手,攥住美人的发髻,用力一抛,道:这个有主儿了,你去找别人罢!
    美人头在空中打了两个转,吃吃笑着飞远了。
    江屏道:娘子,莫非这就是书中记载的飞头蛮?
    吕黛道:嗯,这个是做皮肉生意的,把身子留在家里,头飞出来拉客。现在时辰还早,我带你去仙酿居吃霞飞酿罢,晚了就没有了。
    第六十章 虎落平阳
    仙酿居的大厅里已有十几桌客人,江屏和吕黛在一张空桌旁坐下,要了五斤霞飞酿,几碟菜。旁边三桌有男有女,清一色的道装,腰间系着五色丝绦,样貌都很年轻,彼此以师兄师姐相称,说说笑笑,十分亲热,想必是同一门派的弟子。
    其中一名男子肤色极白,几乎没有血色,然韵华英俊,手中拿着一把黑底洒金折扇,神态潇洒,引人注目。其他人都叫他大师兄。
    江屏打量着他们,低声问吕黛:你知道他们是哪个门派么?
    吕黛道:崆峒派,手里拿扇子的那个应该是大弟子聂秋实,听说他暗器功夫极高,最常用的是金针,所以外号金雨公子。
    说话间,走进来一名头戴竹笠,身穿粗布衣裳的老叟,他很瘦,身量不高,佝偻着背,颔下长须飘飘,活像一只虾。
    他手里拿着个漆黑发亮的酒葫芦,脚步踉跄,似有醉意,走到柜台前,用醉汉特有的声调道:掌柜的,霞飞酿还有多少!
    掌柜的笑道:老罗,你今日来晚了一步,已经卖光了。
    姓罗的老叟满脸沮丧,长叹一声,道:可怜可怜,我给别人演了十几场戏,嗓子都快出血了,才攒够钱来痛饮一番,谁想时不我待,真是可怜!
    老丈,你会演什么戏?问话的声音温文尔雅,正是聂秋实。
    姓罗的老叟看向他,目光在他手中的折扇上顿了一顿,定在他手边的酒壶上。老叟知道酒壶里装的是霞飞酿,健步近前,手中多了一本薄册,递给聂秋实,堆笑道:我会演皮影戏,公子想看么?
    聂秋实接过薄册,翻看了看,面露微笑,道:我请大家看一出《天阙山大战》罢,老丈你先吃两杯酒润润嗓子,演得好,我再送你五斤霞飞酿。
    姓罗的老叟喜形于色,忙不迭地答应了。周围几桌客人听见《天阙山大战》几个字,都变了脸色。老罗吃了两杯酒,从乾坤袋里拿出一架小巧精致的白纱屏风,放在地上,念动咒语,转眼变得两丈多长,九尺多高。
    他走到屏风后,拿出皮影,布置起来。几桌脸色沉郁的客人纷纷站起身,结账离开,显然是不想看这出戏,却又不好说什么。
    聂秋实似乎就是想赶他们走,唇角浮起一丝得意的笑。
    江屏道:娘子,这《天阙山之战》有何特别之处?
    吕黛叹了口气,道:这出戏说的是四百年前,道门的琼芳真君杀了妖王穆苍梧的弟弟,穆苍梧上门寻仇,大败于天阙山,肉身被毁,魂魄被囚禁在地府。自那之后,群妖无首,四分五裂,再难与道门抗衡。天阙山之战是妖界之耻,聂秋实在这里点这出戏,分明是要在场的妖难堪。聂秋实等人不好对付,他们不愿起冲突,所以都走了。
    原来如此。江屏点了点头,道:这个穆苍梧能统领妖界,想必十分厉害,这位琼芳真君能打败他,更是绝顶高手了。
    吕黛虽然是妖,穆苍梧这位妖王对她而言却很陌生,倒是对琼芳真君有些感情,提起来便眉飞色舞,道:那是自然,琼芳真君便是现如今的水德星君,他不仅法力高强,还是个举世无双的大美人。掌教与他颇有交情呢。
    水德星君?江屏想起崇安镇上那尊绝色的水德星君像,正要问她那可是琼芳真君的本相,锣鼓声响起,便没有问,专心看起戏来。
    明亮的灯光将一个头戴金盔,身穿重重铁甲,手持长剑,威风凛凛的皮影映在屏风上,他挥舞着长剑,吟道:吐雾遮三界,喷云罩四方。一天杀气凶声吼,日月星辰不见光。吾本是人间太岁神,妖界真霸王。可恼贼道琼芳杀吾亲弟,吾必叫他血债血偿。
    几名妖将上前道:王上,吾等与您同去罢!
    妖王道:区区一个琼芳,何必兴师动众,倒叫别人说咱们以多欺少,胜之不武。汝等安心在此候着,吾去了。说罢,腾云驾雾来到一座洞府门首,大喝道:琼芳,速速出来受死!
    洞府里,一个头戴金冠,身穿紫衣,美艳非常的皮影揽镜自照,吟道:花容人间无双,月貌天上少有。云海尘清,山河影满,唯愿金瓯无缺。
    听见妖王的声音,他蹙起眉头,颇不耐烦道:这些个妖孽,总不让人消停。
    妖王见他走出来,举剑便刺,两个乒乒乓乓,在屏风上打得热闹。掌柜的和众客都聚精会神地看着,陆诀进门,见了这出戏,淡淡一笑,屈指敲了敲柜台,道:掌柜的,给我二斤秋露白,一碟花生米,一斤卤牛肉,一碟小葱拌豆腐。
    掌柜的回过神,对着他笑道:好,客官稍等,这就来。
    陆诀在一张空桌旁坐下,看着屏风上的皮影戏,仿佛是前世的一段记忆,思潮起伏,旧伤又隐隐作痛。目光从屏风上移开,他看见了吕黛,这活泼泼的小妖娘怎么总是出现在他眼前?她身上的先天之气那样纯净,那样充沛,像一颗甘甜多汁的仙桃,再次令他萌生出吃掉她的念头。
    屏风上的琼芳真君一剑洞穿妖王胸膛,戏演完了,聂秋实果真分给老罗五斤霞飞酿,又拿出三颗龙眼大小的夜明珠,道:我用这个换穆苍梧的皮影,如何?
    那皮影固然做得精巧,却连一颗夜明珠都不值,老罗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连声道:多谢公子赏赐,您好人有好报,将来一定能飞升成仙!收下夜明珠,将皮影给了他,在一旁坐下吃酒。
    聂秋实拿着皮影晃了晃,对一众师弟师妹笑道:我让妖王给大家斟酒,如何?
    众人哈哈笑起来,都道:好,好!
    聂秋实念了个诀,那皮影便在桌上立住,双手拎起酒壶,向众人杯中斟酒,众人一发笑得开怀。陆诀嚼着花生米,自己也笑。
    吕黛心里有些不舒服,撇了撇嘴,悄悄对江屏道:穆苍梧好歹也是一代枭雄,又不是他们打败的,这般羞辱他未免也太过分了。
    江屏道:真正的高手不屑于这么做,他们没本事打败妖王,才喜欢这么做。
    吕黛深以为然,忽见一道身影冲到聂秋实旁边,抄起桌上的皮影,一手拎着酒壶,满脸赔笑道:公子,这皮影斟酒毕竟不方便,还是小的来罢。
    原来是店里的伙计,聂秋实看着他,目光变冷,唇角笑意未谢,道:这里用不着你,把皮影放下,忙你的去罢。
    伙计拿着皮影的那只手背在身后,瘦巴巴的脸上笑容卑微,眼神却像一头小牛犊,执拗倔强。
    聂秋实身边的一名男弟子沉下脸,道:小子,莫要不识好歹,穆苍梧是你爹不成?说着伸手去夺皮影。
    伙计身形一动,身法竟很快,疾风一般掠向大门外。
    陆诀不意一个酒店的小伙计会为自己这个失败的妖王出头,与崆峒派弟子作对,当下愣在那里。忽闻一声痛呼,小伙计栽倒在地,膝盖竟被一根箸刺穿了。
    崆峒派弟子知道是聂秋实出的手,都奉承道:大师兄出手之快,除了掌门和诸位长老,当真是无人能及。
    吕黛冷哼一声,满眼不屑。
    伙计忍痛站起身,竟然还想带着那皮影逃走。一名崆峒派弟子正要上前按住他,眼前人影一花,吕黛含笑看着他,道:诸位都是名门正派的弟子,何苦为难一名小伙计?
    江屏见她要出头,紧张地站起身,走到她身边。
    那弟子冷笑道:姑娘,我劝你莫要多管闲事。
    吕黛道:我知道你们崆峒派以奇兵暗器见长,你们这位大师兄更是暗器高手。可是你们知道这是什么?
    她手中多出一把黑伞,撑开挡在自己和江屏身前。伞面上星辰变幻,星光流淌,连陆诀的眼睛都亮了。
    第六十一章 牡丹脑花
    聂秋实脸色大变,目中充满了惊奇之色,道:这是飞星传恨?
    其他人纵然不认得,也听说过飞星传恨的大名,闻言齐刷刷地瞪大了眼睛,要把这件失传已久的稀世珍宝看个清楚仔细。
    吕黛对他们惊奇又艳羡的目光受用极了,微笑中含着得意,道:聂道长,家父是琼琨岛的庆云真人,看在他老人家的面上,放过这个不懂事的小伙计罢。
    江屏见她又在睁着眼睛说瞎话,也不动声色,眼下这个情形,撒谎总比打架好。
    他发现小喜鹊撒谎是很有技巧的,比如她假扮鲁小姐,是利用了他对鲁小姐的倾慕,她骗子元真人她被书生辜负,是利用了子元真人对多情书生的厌恶,她冒充这个什么庆云真人的女儿,是利用了聂秋实等人对她如何得到飞星传恨的好奇。
    骗术,最要紧的便是迎合对方的心态。
    飞星传恨绝不是一般人能得到的,庆云真人是蓬莱岛主的师叔,隐居琼琨岛多年,聂秋实等人都知道他老人家有个独生女,却从未见过,倘若眼前的女子真是他的女儿,她有飞星传恨便说得通了。这么一想,都信了几分。
    江屏虽然不知道庆云真人是何许人也,但不难推测出是个有女儿的世外高人,见聂秋实等人目中都流露出信服之色,小喜鹊的骗术又奏效了,暗自摇头叹息。
    聂秋实春风一笑,拱手道:原来是庄师叔,幸会幸会,我们也只是和这小子闹着玩,并非真心为难他。
    庆云真人的女儿与他们掌门平辈,自然得叫师叔。
    吕黛占了便宜,心里乐开了花,面上矜持道:如此甚好。回头一看,那受伤的小伙计却不知哪里去了。
    陆诀见聂秋实等人被小喜鹊蒙住了,端起酒杯,遮住唇角的笑意。吕黛转眸看见他,愣了愣,想起上次在海边对他说的那些话,颇难为情,羞涩地一笑,迅速扭过头去。
    星光映照下,这一笑竟有说不出的动人之处,陆诀心又软了。
    他不知自己怎么了,他一向是喜欢风情万种,妖冶明艳的女子,这小妖娘清淡得让他一点欲火都没有,却一次又一次地对她心软。
    也许是自己年纪大了,陆诀叹了口气,真有些老人的感觉。结账走出仙酿居,他在一条偏僻的巷子里找到了受伤的小伙计。
    他背靠着墙,坐在地上,刺穿膝盖的那根箸已经拔了出来,裤子上血淋淋的。他好像不知道疼,看着手中的皮影,傻乎乎地笑。
    陆诀走近几步,小伙计发现他,笑容一收,浑身紧张起来,将皮影揣入怀中。
    陆诀柔声道:你莫怕,我也是妖。你的伤不及时处理,会落下病根的。我帮你上药,好不好?
    小伙计上下打量着这名锦衣美少年,道:我们素不相识,你为何要帮我?
    陆诀也想问他,我们素不相识,你为何要替我出头?你只是个自身难保的小伙计,替我出头这种事,怎么也轮不着你啊。
    陆诀在小伙计面前蹲下身,道:因为你敢为了妖王站出来,与崆峒派的弟子作对,我很佩服你。
    小伙计腼腆地低下头,不作声,唇角有一丝浅浅的笑意。他知道这么做无异于以卵击石,自讨苦吃,是很傻的,有人肯定他的傻,他好开心。
    陆诀挽起他的裤腿,从乾坤袋里拿出水囊,替他清洗伤口,又拿出一只鎏金圆盒,将里面淡绿色的药膏厚抹在他伤口上,道:剩下的你拿着,三日后换一次药,不出十日便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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