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屏望着他的背影,感叹道:好厉害的道士,白兄,你认识他么?
    白亦难道:白衣银剑,虚空画符,若我没有猜错,他应该是长乐宫子元真人的弟子,吕明湖。
    江屏眉头微皱,喃喃道:长乐宫?吕道长?似乎想起什么,眉头一松,道:我说我怎么看他有些眼熟,他是否还有个弟弟,叫吕黛?
    白亦难愣了愣,道:弟弟?这倒不曾听说。江兄见过他的弟弟?
    江屏便将表嫂银娘被女鬼附身,大婚当日杀了傧相,吕黛和遐龄来帮忙处理此事的经过说了一遍。
    吕黛也来自长乐宫,看着比吕明湖年纪小些,模样有五分像。他虽未提起吕明湖,但想必是他兄弟。
    吕黛听见这话,暗中偷笑道:你才是他兄弟,我明明是他的喜鹊妹妹。
    白亦难想起之前在紫金古镜里看见的喜鹊精魂魄,模样和吕明湖正有五分相像,她也说是从庐山来的。她和吕明湖必然有些渊源,难怪她修为不高,身上却没有妖气。
    江屏认识的吕黛料想就是她女扮男装的。
    白亦难无意揭穿喜鹊精的小把戏,又不忍江屏被蒙在鼓里,笑着提示道:江兄确定吕黛是个男子?
    江屏一愣,道:白兄何出此言?
    白亦难道:我听说吕明湖有个妹妹,叫什么名字不知道,也许你认识的吕黛就是她女扮男装的。
    吕黛脸色大变,恨不能冲出去捂住他的嘴,跺足暗骂:该死的虫子,要你多嘴!
    她紧张地看着江屏,生怕他由此想到鲁小姐的事上。
    江屏想了想,笑道:白兄这么一说,那位小道长确有几分像女孩子。他们都是世外高人,男女老少,变来变去,我哪里分得清。今晚真凶落网,大家都能睡个安稳觉,但愿那些受害的女孩子能恢复青春。
    吕黛见他并未往心里去,松了口气,却又莫名有些失落。
    江屏拉了白亦难回家吃酒,吕黛担心草人露馅儿,便没有去鸡鸣寺见吕明湖。
    她比江屏和白亦难先一步到家,收了草人,接着他们,便问:陶季轩的事怎么样了?
    江屏道:我们跟着鸡鸣寺的观逸大师到他住处,他已被邹依仁附身了。邹依仁含冤而死,变成厉鬼,这些年来附在活人身上,一面施展自己的才华,一面报复美貌的女子。如今笔筒碎了,邹依仁的魂魄被拘走了,陶季轩这大才子也做到头了。
    夫妻俩和白亦难围桌而坐,仆人端上酒菜,吕黛吃了一杯,感叹道:邹依仁虽然是个厉鬼,但他年少及第,满腹才华,一腔抱负,只因那女子偏执的爱欲,竟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实在是很可怜。
    江屏半认真半玩笑道:所以我说得罪别人都不要紧,却千万不要得罪女人。白兄,你以为呢?
    白亦难眼眸低垂,凝视着樽中琥珀色的美酒,想前一世的她原本丈夫疼爱,家境殷实,无忧无虑,何尝不是因为我的偏执,才走上绝路。
    江屏见他神情黯然,似想起什么不好的事,道:白兄,你怎么了?
    白亦难摇摇头,端起酒樽,一饮而尽。
    江屏目光微动,岔开话题,对吕黛道:娘子,我们今晚遇见一位高人!
    吕黛道:哦?什么样儿的高人?
    江屏道:他叫吕明湖,是庐山长乐宫的道士,白衣银剑,法力高强,超凡脱俗,画符连纸笔都不用,就像神仙一样。今晚多亏了他,才捉住邹依仁。
    吕黛眨了眨眼,道:真有这么神?我才不信呢。
    白亦难看着她,笑道:弟妹,江兄没骗你,这位吕道长算得上道门近两百年来天赋最高的弟子,我常听人说他剑法出神入化,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吕黛最喜欢听别人称赞吕明湖,听着比称赞她自己还高兴,低头端起一碗汤,遮住唇角的笑意。
    白亦难又吃了杯酒,手指捏着酒樽,脸上显出一种决断的神色,道:江兄,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江屏道:什么事?
    白亦难道:天山有位名医叫仇术,能起死人,肉白骨,人称回春手。我想请你带严姑娘去天山治病。
    这话一出,江屏和吕黛都惊诧非常,双双看着白亦难,江屏道:白兄,你为何对舍妹如此关心?
    白亦难道:实不相瞒,早在三百多年前,我和严姑娘的前世便是夫妻。她死后,我找到她的转世,又做了夫妻。如此这般,直到第六世,她
    灯烛昏暗的房间里,沁碧绝望地站在圆凳上,把头伸进圈套里的情形浮现在眼前,白亦难语声停顿,别过脸,看向窗外,满怀歉疚道:是我害了她,今世我只想她好好地活着,不再为前尘往事困扰,也不必再认识我。我早就该明白,生生世世的爱对凡人而言,实在是负担。
    他当着吕黛的面,说这些话,未尝没有劝诫她的意思。
    吕黛听得入神,江屏也怔住了,白亦难为何知道桂娘的姓氏,为何给她护身符,家资巨万的他,为何没有妻妾子女,甚至为何结交自己,这些存在心里的疑惑都迎刃而解,化成一股极为复杂的滋味萦绕在胸中。
    过了半晌,江屏动容道:原来白兄与桂娘有夙世姻缘,你让我带她去天山治病,是不想她知道你的心意么?
    白亦难点点头,道:天山路途遥远,严姑娘的身子恐怕撑不住,你先带她去开封府。到了码头,自然有人接应。
    江屏道:还是白兄想得周到,但不知那位名医治桂娘的病,大约要多少钱,我这里也好有个准备。
    白亦难道:他不是凡人,治病不收钱,只收奇珍异宝。我送过他一件法宝,他答应给严姑娘治病,江兄准备盘缠就行了。
    他在说谎,仇术要的不是法宝,是修为。难道他要用自己的修为给桂娘治病?
    吕黛看着他,目光闪动,欲言又止。
    江屏道:这叫我怎么过意得去?我家也有几箱珍宝,都是先祖父传下来的,白兄看看,若有入眼的,只管拿去。
    白亦难笑道:我活了六百多年,这些身外之物,早已看淡。何况这都是我欠她的,江兄不必在意。你肯帮我这个忙,我已然感激不尽了。
    江屏道:不管前世如何,桂娘今世是我表妹,白兄为她费心至此,我才是感激不尽。说着起身长揖。
    白亦难跟着站起身,扶住他的手臂,道:江兄莫再与我客气,天不早了,我该回去了。你们几时动身,告诉我一声。
    江屏送他到门口,他又叮嘱道:千万莫对严姑娘提起我。
    江屏叹息一声,答应了。
    第四十二章 庸人自扰
    三百年的光阴有多长,凡人委实难以想象,须知唐朝也不过二百多年。
    三百年里,苦苦寻觅一个人的转世,一次又一次地以陌生人的身份出现在她面前,相识,相知,到相许,再死别,是什么滋味,连吕黛这个妖都难以想象。
    她曾经看过一本凡人写的话本子,叫《九世情缘》,说的是一个倾国倾城的花精与一名多愁多病的书生两情相悦,还未来得及共赴巫山,书生便病逝了。花精深以为憾,也像白亦难这样寻找书生的转世,每一世相遇,都是天雷勾动地火,爱得轰轰烈烈。
    直到第九世,夫妻双双飞升成仙,比中秋的月亮还圆满。
    吕黛看完,并不感动,甚至有点想笑。这故事编得也太离谱了,大千世界,变幻无穷,人心复杂,妖心也不简单,能一生恩爱,已是不容易,九生九世,简直是痴人说梦。
    可是白亦难爱了桂娘七世,这痴情的妖,活生生的就在她身边,殊可叹也。
    她坐在镜台前梳头,江屏走进来,在旁边的小杌子上坐了,把玩着她光如油墨的青丝,叹了口气,道:表妹若是知道老白的心意,必定感动极了。她今年十六,因病才未定亲。老白说的那位名医果真能治好她的病,舅父舅母便要忙着张罗她的婚事了。以老白的身家,这婚事一说准成,可我看他似乎不想再继续了。
    吕黛想,或许不是他不想再继续,而是失去那么多修为,无法再继续了。
    她口中道:纠缠了这么多年,也许白老板也累了。
    江屏点点头,道:看他的样子,想必和表妹的前世闹得很不愉快。这也在所难免,毕竟每一世她都不记得他,哪能总是欢欢喜喜呢。
    他握住吕黛一只手,贴在脸上,一双乌眸注视着她,道:即便如此,若我是妖,还是会忍不住去寻娘子的转世。
    他说得好认真,吕黛心中一甜,笑道:倘若我是妖,我也会去寻郎君的转世。
    江屏道:我却不想你来寻我,来世的命运我无法选择,也许很丑,很穷,让你嫌弃,倒不如就停在这一世了。
    吕黛怔怔地看着他,胸腔里一股暖流往上涌,滑过咽喉,她情不自禁地开口,柔声道: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不会嫌弃的。
    虽然这话将来不能作数,但此时此刻,面对着英俊的他,是发自肺腑的。
    情话岂非大多如此?说出口时,没有几个不是情真意切,再回首便是隔年黄历了。
    江屏亲了亲她刚擦去胭脂,有些泛白的唇瓣,笑得温柔,道:可我舍不得你受委屈。
    吕黛眼波流动,勾住他的颈子,被他抱上床,极尽鱼水之欢。
    次日一早,江屏便写好信,让小厮送去杭州严家。信上只说他有一位朋友,常年在江湖上走动,认识开封府的一位名医,能治桂娘的病。
    吕黛等他出门,便留下草人,自己去了鸡鸣寺。
    古刹晨钟回荡在风中,庄严肃穆。
    争着烧头香的人群已经来了,山门外停着一排排轿子,卖早点的摊主们忙得热火朝天,乘轿的贵人们自然不吃这粗食,生意来自他们的仆人和轿夫。
    小喜鹊穿过一片烟火气,飞入凭虚阁,木板铺就的长廊一尘不染,两只肚皮圆滚滚的白猫懒洋洋地躺在那里。
    四面窗户都开着,吕明湖在房里榻上闭目打坐,身侧放着一柄拂尘,一只花猫在地上挥舞着爪子,拨弄垂落的长须。
    寿山方炉喷出细细的烟,烟雾中的人看起来似真亦幻。小喜鹊在窗台上望着他出神,吕明湖忽然睁开眼,却没有看她,而是拿起拂尘,逗弄那只花猫。
    花猫见他与自己玩耍,十分欢喜,纵身跃上他膝头,谄媚地喵了一声。
    吕明湖抚摸着它的背,它惬意地摇晃着尾巴,发出咕噜咕噜念经似的声音。
    小喜鹊醋意大作,冲上前去,变成人形,夺过他手中的花猫,走到门外放下,恶狠狠道:不许再进来!
    猫原本是鸟的天敌,无奈这只花猫还没有成精,被她吓得钻进树丛,没影儿了。
    小喜鹊面带得色,回到房里,吕明湖又把眼睛闭上了,淡淡道:你来做什么?
    他似乎有些不高兴,也许是因为她昨晚没来找他。吕黛想了想,眼珠一转,手中多出三炷香,点着了,把他当神像似的拜了三拜,插在他面前的香炉上,笑吟吟道:我来给仙君烧头香。
    吕明湖睁开眼,看了看她,道:你倒是心诚。
    这话中的讽刺之意细微如针尖儿,吕黛却听出来了,厚着脸皮道:这是自然,放眼九州四海,八荒六合,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走的,再没有谁比我对明湖心更诚了。
    吕明湖没有说话,想冷笑又忍住了。
    吕黛倒了杯茶,双手奉给他,在他身旁坐下,道:明湖来鸡鸣寺做什么呢?
    吕明湖啜了口茶,道:日前我在鹤池山捉住一条吃人的巨蟒,它有一根降魔杵,师父认得是鸡鸣寺的东西。拷问之下,那巨蟒坦白,降魔杵是它杀了玄相大师的弟子得来的。师父便让我押送它来鸡鸣寺,交给玄相大师处置。
    吕黛道:那邹依仁会怎么样?
    吕明湖道:他滞留阳间,为非作歹,自然要去地府受惩罚。
    吕黛叹了口气,道:过几日,我要去天山了。
    吕明湖意外地看她,道:去天山做什么?
    吕黛将白亦难和桂娘的事说给他听,他摩挲着茶盏,眼中毫无波澜。这样的故事在他听来,都只是庸人自扰罢。
    吕黛低下身子,伏在他膝头,神情有些感伤,道:桂娘虽然是那女子的转世,其实和他也没什么关系,他却愿意用自己的修为去救她。我想劝他莫要如此,又知道劝不住。
    吕明湖道:倘若江屏的转世也有不治之症,你可愿意舍弃修为去救他?
    吕黛认真地想了想,道:我不知道,但若是明湖的转世,哪怕要我的命,我也在所不惜。
    吕明湖不是她的情郎,所以这不是情话,而是实话,永不失效的实话。
    她能活这么久,从一只懵懂无知的小喜鹊,变成有喜怒哀乐,爱恨欲求的妖,都是因为他。对他,哪怕是只有他一缕神魂的转世,她也愿意倾尽所有。
    红日高升,积蓄一夜的阴郁雾气在日光中散尽,山林葱翠,鲜花绽放。
    吕明湖抚着她的脑袋,眼神柔和,道:谁要你这条小命。
    第四十三章 水德星君
    却说严鹏和桂娘回到家,严老爷和夫人避开女儿,问儿子:鹏儿,那齐大夫怎么说?
    严鹏委婉地告诉他们,桂娘恐怕撑不到明年秋天。
    夫人妇人家心肠,哪禁得住这话,登时泪如雨下。严老爷也唉声叹气,见了桂娘,夫妻两个却又强颜欢笑。桂娘心里更不是滋味,暗地里又哭了几场。
    一家子正愁云惨淡,小厮送来江屏的信,严老爷和夫人见信上说开封府有位名医能治女儿的病,又生出一线希望,因着严鹏要准备明年的乡试,便让二儿子严驹送桂娘去开封府。
    严驹和桂娘先来到金陵,江屏业已赁下船,一切准备妥当,和白亦难说了一声,便带着他们和吕黛,还有几个仆人乘船往开封府去了。
    桂娘道:为了我的病,家里已是不得安宁,表哥表嫂也跟着操心受累,我真成了罪人了。
    江屏道:表妹千万莫要这般想,此去开封,也不全是为了给你治病,阿鸾在金陵久了,早就想出去玩玩呢。
    吕黛在一旁点头,心想我们做的这点事算什么,她若知道白亦难的付出,怕是病都不肯治了。
    江屏心里也是这话,暗自叹了口气。
    船行数日,停靠在崇安镇的码头,正是午牌时分,江屏带着众人上岸,到镇上最大的酒楼吃饭。今年北方大旱,赤地千里,颗粒无收,朝廷拨下的赈灾银粮经过层层剥削,到了百姓手里已是寥寥无几,因此到处都是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卖儿卖女的流民。
    奇怪的是,这崇安镇并不算富庶,街上却一个流民都看不见。
    江屏问上菜的伙计:小哥,今年旱情如此严重,你们镇上没有流民么?
    伙计道:哪能没有,好几百人都被叶员外收留住了,听说一日三餐,还给衣服穿,比在自家强呢。
    江屏道:存留这么多流民,这位叶员外想必是大富之家了。
    伙计道:那当然,叶家金银满箧,米谷成仓,是方圆百里第一等的大财主。叶员外乐善好施,这镇上受过他恩惠的人多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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