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碧扑入他怀中,喜极而泣道:郎君,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丈夫回过神来,面色有些复杂,轻轻推开她,道:你这些日子去哪儿了?
    沁碧哽咽道:我被妖怪抓走,困在他的洞府里,天可怜见,他今日疏忽,被我逃了出来!
    她丈夫道:那妖怪是何模样?洞府在何处?
    沁碧大致描述了一遍,却未提及有关她前世的那些话。她丈夫也没再多问,让她好好休息。此事传到街坊邻居耳朵里,大家都想如此美貌的女子,落入妖怪手中,哪有不被糟蹋的道理?
    被人糟蹋已是十分可耻,何况是被妖怪糟蹋,她若有一点羞耻之心,便不该活着啊。
    难听的话又传回她丈夫耳朵里,他便对她日渐冷淡,一晚吃醉了酒,瞪着血红的眼睛,指着她的鼻子骂道:你这贱骨头,我待你不薄,你为何要回来丢人现眼!连累我也被人耻笑,你高兴了?
    沁碧呆呆地看着他,方知白亦难所言非虚,回到房中寻了根鸾带,悬梁自尽了。
    之前四世,也有不愉快的时候,却从未闹到这步田地。
    白亦难想起来便愧疚不已,抚着桂娘苍白的脸庞,拭去上面的泪痕,道:上一世是我害了你,这一世你好好过罢。
    江屏和吕黛带着桂娘和严鹏在金陵玩了几日,兄妹二人作辞要回杭州。江屏叮嘱他们回去勿要提起他已娶妻的事,二人也都看出他这婚事有些古怪,并未多问原因便答应了。
    刚送走他们,日前派去苏州送信的小厮回来了。
    江屏拆开杨掌柜的回信,吕黛就他手中看信上赫然写着:弟所问之探花及第釉里红笔筒,已于三年前卖与大才子陶季轩。
    第三十九章 探花及第(五)
    陶季轩?江屏和吕黛面面相觑。
    难道那些蝴蝶的主人就是这位才高八斗,名满南直隶的秀才?难道秀才只是他的假面,他其实是个会邪术的方士?
    江屏目光又回到信上,蹙起眉头,道:三年前?陶季轩原本默默无闻的一个人,正是三年前写了那篇《阳春赋》才声名鹊起。莫非他突然开窍,是因为得到了那只笔筒?
    凄惨的传说,诡艳的蝴蝶,一夜白头的少女,声名鹊起的秀才,仿佛一层又一层幻色釉彩涂抹在那只探花及第釉里红笔筒上,闪烁着神秘的光泽。
    小喜鹊好奇极了,若不是怕暴露身份,她已经去陶季轩的住处偷来看看了。
    郎君,倘若陶季轩真会邪术,此事不是我们能应对的,还是去问问白老板,看他怎么说罢。
    江屏点点头,带着装蝴蝶的匣子,和吕黛来到白宅。一名丫鬟领着他们进了后院,白亦难正坐在葡萄架下吃茶。他虽然是个富商,却没有妻妾儿女,也不怎么应酬,家里只有七八个仆人,总是冷冷清清的。
    江屏这次来,感觉仆人愈发少了。他和吕黛在石凳上坐了,打开手里的匣子,递给白亦难道:白兄,你看这些蝴蝶可有古怪?
    白亦难看了看,拿起一只在指尖点燃,美丽精巧的红蝶瞬间化作一缕青烟,被风吹散。
    他问道:这些灵蝶哪里来的?
    江屏道:灵蝶?原来这些蝴蝶还有名字。多亏了你给的符击落了这些灵蝶,否则拙荆和舍妹也要步苗小姐的后尘了。
    白亦难听他说了事情经过,沉吟片刻,道:看来这位陶大才子并不简单,此事我不便出面,鸡鸣寺的玄相大师是位得道高僧,法力无边,我和你去找他。若始作俑者真是陶季轩,由玄相大师出面料理,官府那边也更信服。
    江屏道:白兄所言极是,未免再有女子受害,我们现在就去罢。
    白亦难点点头,吕黛怕鸡鸣寺的高僧看出她是妖,便道:我不爱去佛寺,你们去罢。
    江屏让小厮送她回去,自己和白亦难骑马前往鸡鸣寺。
    南朝四百八十寺,以鸡鸣寺为首,到了本朝,金陵的佛寺大多迁往城外清净处,唯有鸡鸣寺屹立城中。步入山门,左边有一座高台,乃是施食台。相传此地是古战场,前朝刑人于此,以至于冤魂留滞,常有鬼魅祟入。
    太祖皇帝是个极刚强的人,眼皮子底下容不得这种事,便敕使人到西番迎请七名有道高僧结坛布施,以度幽灵,还在附近建立了国学,集天下英才之气镇压鬼气。
    此时红日西坠,晚霞浸染山林,塔刹金光溢射四方。
    两个小和尚提着两大桶饭菜和一桶清水,脚步轻盈地走上施食台,将石钵装满,供亡魂享用。他们看见白亦难和江屏,迎上前,双手合十道:两位施主,小僧问讯了。
    白亦难道:两位小师父,我们想见玄相大师,烦请通禀一声。
    小和尚穿过重重殿堂,步入方丈房中,一中年和尚光着头,穿着二十五条达摩衣,坐在榻上看着一封信。
    小和尚近前行礼,道:师父,蜡烛铺的白施主和一位姓江的施主想见您。
    玄相收起信,戴上毗卢帽,披上袈裟,道:我去见他们,你把凭虚阁打扫干净,今晚有客来。
    白亦难和江屏见过玄相,对他说明来意。
    玄相道:几位女施主的事,贫僧也有所耳闻,没想到竟与陶施主有关。两位在此稍等半个时辰,天黑后,我让小徒观逸随你们前往陶施主的住处,一探究竟。
    白亦难和江屏都道:如此甚好。便在禅堂里吃茶等候。
    吕黛却等不到天黑,回家留下个草人在屋里,自己溜了出去,摇身变成个戴儒巾,穿长衫的秀才模样,走到秦淮河边,叫住卖茶的小贩,买了碗茶,问道:小哥,你可知陶季轩陶公子的寓所怎么走?
    小贩伸手一指,道:那户种兰花的人家就是了。
    秦淮河边的人家都有露台,朱栏绮疏,竹帘纱幔,夜里临风玩月赏佳人,妙不可言。露台上大多种着花花草草,有娇艳欲滴的玫瑰月季,有幽香袭人的栀子花,茉莉花,种兰花的这边倒只有一家。
    吕黛道过谢,走到无人处,变成喜鹊飞过河面,收翅停在那片种满兰花的露台上。
    屋里传出女子的娇笑声,小喜鹊隐匿身形,飞进去只见一对衣衫不整的男女正在榻上亲热。那男子与江屏差不多的年纪,想必就是陶季轩,他一只手在女子裙下揉捏着,粉面上一片片胭脂红,是女子的唇印。
    论眉眼,他不及江屏精致,也看不出儒林才子的气质,和街上那些轻浮少年无甚不同。
    吕黛有些失望,看那女子酒窝深深,倒是生得十分甜美。
    两人闹了一会儿,陶季轩坐起身,看看天色,道:时候不早了,你回去罢,我还有几篇文章要写呢。
    女子抱着他的手臂,撒娇道:我不回去,你写你的,我保证不打扰你,行不行?
    陶季轩伸手在她脸上捏了一把,笑道:你在这里,就是一动不动,一声不吭,我的心也静不下来。
    女子嫣然笑道:你就会哄我,谁知道晚上有无旁人来呢?
    她叹了口气,神情有些忧郁,道:不是我缠着你,实在是最近不太平,许多女孩儿一夜之间变成了老太婆。我真怕下一个就是我,你陪着我,我便不怕了。
    陶季轩脸色微变,褪下手腕上的檀香木珠串,道:这是寒山寺高僧开过光的宝物,能辟邪招福,你戴着,那邪祟断不敢近你的身。
    女子戴上珠串,似乎安心了些,依依不舍道:那你忙罢,我走了。
    陶季轩送她出门,望着她上轿离去,转身露出惶急之色,上楼推开一扇门。微弱的霞光照进屋子,一张花梨木三屉书案上赫然摆着一只釉里红笔筒。
    白里透青的胎釉,像人苍白的皮肤,鲜红艳丽的蝴蝶,或探花取蜜,或翩翩起舞,似笔沾了血勾画出来的。
    陶季轩一掀衣摆,在书案前跪下,仿佛案上摆着的不是笔筒,而是他祖宗的灵位。
    他哭丧着脸道:前辈,求你收手罢,再这样下去,迟早会大祸临头的!
    笔筒毫无反应,须臾天黑了下来,一股冰冷的气息拂面,陶季轩昏倒在地。
    第四十章 天外飞仙
    陶季轩昏倒之前,吕黛隐约看见一道红影从笔筒里窜出来,扑向他。
    是前朝的那位邹探花么?
    不多时,陶季轩苏醒,站起身从抽屉里拿出火折子,点起一盏灯。火光照着他的脸,分明还是这张脸,却与方才判若两人。
    他在椅上坐下,提笔写字,神情沉静而专注,眉宇间有种说不出的气度。吕黛知道他被鬼附身了,现在的他已不是陶季轩,姑且当他是邹依仁罢。
    吕黛凑到桌旁,看他写的是:王者与民信守者,法耳。古今宜有一定之法。而孟轲,荀卿,皆大儒也。一谓法
    他运笔如飞,似乎早已打好腹稿,没有丝毫停顿,写得极快。这是一篇讨论国家之法的策论,吕黛生长在方外之地,学的是长生之术,知天文,晓地理,通阴阳,但对这种文章实在陌生,虽然每个字都认识,但越看越不明白,总觉得很厉害的样子。
    想必这三年里,陶季轩是和邹依仁共用一具肉身,风流才子,陶季轩只占了风流二字,邹依仁才是真正的才子。
    邹依仁写了几十行字,停住笔,忽一转头,面向吕黛,目光顿住。
    吕黛一惊,以为他发现自己了,闪身至他背后,手中捏了张符,正欲定住他,却发现他看的不是她,而是桌上的帽镜。
    镜中的人脸上一片片胭脂唇印,香艳惹眼。邹依仁蹙起眉头,眼中露出厌恶之色,搁下笔,走到面盆架前,往盆中倒了些水,用澡豆一遍又一遍,近乎偏执地反复擦洗。
    吕黛看着他,心想令他如此厌恶的究竟是陶季轩的轻浮,还是女子?
    笃,笃,笃,一串空灵的木鱼声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却蕴着震撼心神的力量,越来越近。邹依仁变了脸色,走出房门,从楼上看下去,一个年轻和尚正在院墙外敲木鱼。
    和尚抬头,也看见了邹依仁,收起木鱼,手中多了一串念珠,合十道:陶施主,贫僧问讯了。
    邹依仁微笑道:小师父有何贵干?
    和尚道:来讨还施主从那几位姑娘身上取走的东西,顺便渡施主去该去的地方。
    邹依仁道:小师父,你不知道,这些美貌的女子最会害人。你苦苦修行,或许就因为她们一点私欲,一句谎话,前功尽弃,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我取走她们的青春,这是在做好事。至于我该去哪里,你们谁说了都不算。
    和尚叹息道:施主执念太重,休怪贫僧无礼了。
    念珠一抛,倏忽变成车轮大小的一个圈,每颗珠子金光四射,向着邹依仁兜头罩来。
    邹依仁微微冷笑,衣袖一挥,成千上万只红蝶涌出,似狂浪,如烈火,煽动着翅膀,带起一阵强风,迎上念珠。和尚低声诵经,金光透出重重叠叠的蝶翼,染上云霞一般的绯色。这样的奇景,凡人是看不见的。
    隔壁一家四口还在院子里好端端地吃着饭,白亦难带着江屏隐身坐在他家屋脊上观战。
    江屏道:白兄,你看是这鬼探花的灵蝶厉害,还是和尚的念珠厉害?
    白亦难侧目,诧异道:江兄能看见他们斗法?
    江屏道:我自小便能看见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也是因此,才喜欢古董。
    白亦难道:原来江兄是阴阳眼,天生阴阳眼的人本就极少,随着年岁渐长,又有一大半会失去这种异能。像江兄这个年纪,还能看见的,当真是凤毛麟角。
    这样的人,往往是修炼天才,可为何江屏资质平平,丝毫看不出天才的潜质?
    白亦难心中疑惑,没有说出口。
    江屏笑道:是么?我的运气一向比别人好些。
    说话间,和尚浑身肌肉紧绷,额头青筋浮现,似乎有些吃力,诵经声已经快得听不清。
    邹依仁神情讥诮,他本是天之骄子,哪把这和尚放在眼里?
    哗啦啦,念珠断裂,滚落一地。
    群蝶扑向和尚,白亦难失声道:不好!待要出手相助,一道剑光宛如流星,比他的弯刀更快,在和尚面前洒出一片光幕。
    群蝶触上光幕,好似飞蛾扑火,登时化作一缕缕青烟。
    剑光淡去,只见一把剑柄银白,系着杏黄剑穗的长剑悬在半空,薄而窄的剑身银辉流动,寒气逼人,正是银汉清霁。
    躲在暗处的吕黛满眼惊喜,一转头,便看见了远处的吕明湖。他似乎只是一飘,便落在对面的屋脊上,姿态无比轻盈美妙。银汉清霁锵的一声,飞入他手中的剑鞘,剑鞘上嵌着一个小小的八卦。
    这是江屏第一次遇见吕明湖,他头脑里只有四个字:天外飞仙。
    邹依仁自知不是这道士的对手,进屋拿了那只笔筒,便从窗户逃了出去。
    和尚忙道:道长,这是个厉鬼,莫让他跑了!
    吕明湖伸出右手食指,凌空画了一道符,屈指一弹,符文化作点点银光,追上邹依仁,附在他身上。一道红影被逼了出来,银光瞬间形成一张网,将他紧紧缚住。
    街上的人只见一人从巷子里冲出来,忽然倒地不起,纷纷凑上前看他是怎么回事。
    有个认识陶季轩的书生道:哟,这不是陶兄么?快来搭把手,扶他去旁边店里。
    笔筒摔在地上,碎成几片。网中的邹依仁样貌清俊,穿着大红窄袖长袍,还是前朝的式样。他被拉到和尚面前,吕明湖也走了过来。
    邹依仁满眼怨毒地看着他,道:我本是前朝探花,被贱人诬陷致死,化身成鬼,附在那些个蠢材身上,只求能一展抱负。道长,我何错之有?
    吕明湖道:阴阳有序,命运无常。你既身死,便该去地府投胎转世,你有冤屈,阎王自会审理,滞留阳间只会扰乱别人的命数。
    邹依仁道:阎王不过是个见不得光的阴官,我的冤屈,他知道又能如何?世人还是会说邹依仁是个逼奸妇女的淫棍,可我不是!我家世代书香,我自小读书,过目不忘,被当作神童。别人都以为我这个探花得来容易,他们不知道我通宵达旦,寒来暑往,吃了多少苦!
    他嗓音哽涩,道: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这个道理即便对神童,也不例外。可那女子,红口白牙的一句话,便将我的骄傲,我的荣耀,我辛苦得来的一切毁灭。道长,换作是你,你恨不恨?
    邹依仁说着竟流下泪来,吕黛头一回看见鬼流泪,那泪水莹莹闪光,落地便没了。
    吕明湖不作声,他当然知道,即便是天才,要想登临绝顶,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吕黛也知道,长乐宫里天赋最高的弟子,亦是修炼最勤奋的一个。人们总将他的出众归功于天赋,无视他的努力,然后满怀嫉妒地想:倘若我也有这样的天赋,我一定比他强。
    风光无限的天才,一旦有了污点,哪怕是别人的栽赃,也会招来众人的口诛笔伐。
    真相并不重要,人们想要的只是一个发泄妒恨的由头。
    和尚叹息一声,道:多谢道长出手,贫僧的法宝坏了,还请你帮忙帮到底,收了他,随贫僧去一趟鸡鸣寺。
    吕明湖收了邹依仁,道:我正要去鸡鸣寺,小师父带路罢。
    第四十一章 夙世姻缘
    和尚转身向屋脊上的白亦难和江屏告辞,便和吕明湖离开了。自始至终,吕明湖未曾多看江屏一眼,只是似有若无地瞟了眼吕黛藏身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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