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黛低头盯着足尖,道:我是你的灵宠,有好东西,自然要先告诉你。
    她当真只是灵宠么?
    谁家的灵宠敢和主人动手,私自与凡人成亲?
    谁会为了一个不听话的灵宠独闯行乐城?
    她根本没当自己是灵宠,吕明湖也没当她是灵宠,见她忽然自觉起来,倒有些不适应,道:难得你有这份心。
    魂魄出了古镜,回到体内,桌上灯火如豆,黄铜盘里的梅花香已烧去四朵,正是四更天气。吕明湖一下便明白镜中的辰光比外面流逝得快,倘若在镜中修炼,自然事半功倍。
    以明湖的天资,有了这宝贝,用不了多久,便能渡劫飞升了!
    灯光下,小喜鹊盘腿坐着,一双眼睛洋溢着喜悦,似乎比自己飞升还期待,道:琼芳真君见了你,一定很欢喜。
    吕明湖道:他见了你,也会很欢喜的。
    这话说得平淡,吕黛却一愣,倏忽明白其中不平淡的含义。
    以她的资质,只怕这辈子都飞升无望。但飞升未必要靠自己,只要主人愿意提携,灵宠可以跟着主人飞升。
    他要带着她脱离轮回,不生不灭,与天地山川齐寿,见识更广阔绚丽的风光。
    如此天大的恩德,可要言谢?
    吕黛怔怔地看着他,觉得什么都不必说。
    她当他是最亲的亲人,他何尝不是呢?亲人不同于情人,情人的爱容不得一点点背叛,而亲人的爱是无私的。
    吕明湖端起一盏茶,啜了两口,见她还看着自己,道:很晚了,去歇息罢。
    小喜鹊点点头,变回原形,扑棱棱地飞上玉树,歇在窝里。
    过去她总怨他对她没有男女之情,如今,或许是因为有了江屏,她不再怨他了,甚至想就算一辈子只能做他的灵宠,小妹妹,也没什么不好。
    流波剑法失传,子元真人也深以为憾,听吕明湖说了古镜的事,又惊又喜。他和小喜鹊看法一致,这定是琼芳真君留给吕明湖的机缘,不可错过。
    吕明湖便在师父的支持下学起了流波剑法,这日上午,他魂魄正在镜中,吕黛守着他的肉身看书。看了小半个时辰,有些无聊,便端来一碗清水,用圆光术看江屏在做什么。
    严老爷的寿宴已经结束,江屏坐在屋里,看着小厮打点行李,准备回金陵。
    他穿着一领崭新的青莲色绉纱道袍,腰间系着淡黄丝绦,脚上穿着酱色挽云缎鞋,手里拿着把螺钿边檀香重金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神情很是自在。数日不见,似乎更俊俏了些。
    小厮拿起桌上的一只锦匣,江屏道:小心些,那里面装的是给少奶奶的琉璃镯子,别碰坏了!
    小厮忙用棉布裹了几层,小心翼翼地放进箱子里。
    吕黛不禁笑了,行李收拾得差不多,江屏走到账房对账。小喜鹊看着他费劲拔力地使着算盘,恨不能过去帮他。
    吕明湖魂魄归位,展眸见她坐在对面,含情脉脉地盯着几上的一碗水,好像水里有她的情郎。他目光落在水面上,就看见了江屏。
    第三十三章 别后重逢
    灵宠向来是围着主人转的,吕黛也不例外,她还不怎么会飞时,就喜欢粘着吕明湖,毛茸茸的一团缩在他衣襟里,袖子里,露出小小的脑袋,看他看的书,听他诵的经。
    吕明湖早已习惯了做她生活的轴心,虽然她私自嫁人,那也是因为和他赌气。可是现在,她守在他身边,却在关注另一个人,一个平平无奇的凡人。
    短短数月,这个叫江屏的凡人,已然在她心中占据一席之地了么?
    吕黛忽一抬眸,对上他若有所思的目光,像开小差的弟子被师父发现,立马抹去了水面上的光影,讪笑道:明湖,此番你悟了几成?
    吕明湖转眸看向窗外,淡淡道:流波剑法高深玄妙,不是一朝一夕能有所领悟的。
    你若是舍不下江屏,便去找他罢。
    本来也没什么舍不得的,但长夜漫漫,孤枕难眠,便有些思念被人拥抱的滋味了。
    眼看江屏就要回金陵,她再不回去,这场骗局便要见底了。小喜鹊心里着急,但知道吕明湖并不支持她和江屏的婚事,她不愿惹他不快,又想回金陵,左右为难之际,听了这话,如蒙大赦,喜笑颜开道:既如此,明日我便回金陵了!
    吕明湖说这话,其实不是放她去找江屏的意思,而是要她表态,不会再惦记江屏,老老实实地留在他身边。
    人心天生复杂,小喜鹊毕竟道行浅,不能领会,只当是字面上的意思,倒让吕明湖不好再说什么,斜眼瞟着她,心道真是只呆鸟,出门练剑去了。
    仙人不食五谷,吸风饮露,吕明湖虽还未成仙,却早已辟谷。他通常是不吃饭的,中午吕黛想吃面,便去了素月斋。
    她好几个月没来,大堂里吃饭的道士们都放松了警惕,拿出刚到手的法宝,交流得热火朝天,一见她来了,不约而同地收声藏宝,脸色变得奇怪。
    有几个小道士异常热情地同她打招呼:黛姐姐,十二师叔近来可好?
    吕黛受宠若惊,这些小道士看不起妖,平日对她爱理不理,今日怎么叫起姐姐了?
    她疑惑地看了他们两眼,点头道:他很好。
    饭菜都是现成的,摆在大堂前面的长桌上,只有面条要现做。煮面条的道士姓朱,在长乐宫做了几十年的厨子,大家都叫他老朱,吕黛却叫他朱伯。
    朱伯,请给我一碗面。
    老朱好像第一次见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眼,目中露出怜悯之色,叹了口气,给她碗里多加了几块素火腿。这素火腿红白相间,香甜细腻,口感犹在真火腿之上,做法乃是老朱的不传之秘。平日就算掌教的亲传弟子来吃面,想多要几块,他都舍不得给。
    吕黛道谢接过面,忍不住问道:朱伯,怎么今日你们看见我,都怪怪的?
    老朱笑得慈祥,道:没什么,今后想吃什么,只管跟我说。
    吕黛莫名其妙地吃完面,走在回去的路上,一道袅娜的丁香色身影迎面而来,是蚕娘。
    她臂上挎着竹篮,头上裹着巾帕,皮肤白皙,貌若三十许人,颇有几分风韵,笑吟吟道:妹妹,许久不见,去我那里小酌两杯罢。
    蚕娘是个酒鬼,住处总有好酒,小喜鹊欣然前往。
    桑树林里的几间精舍便是蚕娘的住处,院子里晾满了五颜六色的丝绸,风吹起来,很是好看。两个穿淡黄色罗衫的小女孩是蚕娘的徒弟,正拿着熨斗,一个站着,一个蹲着,仔仔细细地熨料子呢。
    石桌上有一大壶酒,两只酒樽,蚕娘坐下吃了杯酒,眼里带着几分好奇,含笑道:妹妹,你当真是掌教的私生女?
    吕黛恍然大悟,这便是大家今日态度异样的原因了。
    她急忙摇头,替子元真人澄清道:掌教向来不近女色,怎么会有私生女?这是前几日,我被薛随珠的手下抓住,瞎说的,你别当真。
    蚕娘道:你若不是掌教的私生女,吕明湖怎么肯冒险去行乐城救你?你们在行乐城闹出好大的动静,如今道门和妖界都知道你是掌教的私生女了。
    吕黛道:明湖救我,只因为我是他的灵宠,与掌教并无关系。
    蚕娘但笑不语,满眼不信。
    吕黛心想完了,这下子元真人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幸好他是个年纪不小,脸皮不薄的男人,多一两件风流韵事也无伤大雅,若是个女人,不管年纪小不小,脸皮薄不薄,摊上这样的谣言,都不堪设想。
    她扶额叹了口气,端起酒樽,一饮而尽。吃到薄暮时分,宿鸟归林,她也起身告辞,醉醺醺地走错了路。
    四周花树环绕,薜荔丛生,也不知是哪里,酒劲上涌,困意难挡,吕黛就倒在一株树下,枕着树根睡着了。
    夜色渐浓,花上半钩弦月,花底莺啼恰恰。一道白光划破浓雾,落地化成人影,悄无声息地走到吕黛身边。
    月光从树叶间隙漏下来,依稀可见她满面酡红,樱唇微扬,似在做什么美梦,一头一身的落花。不过是要回到情郎身边,看把她高兴的,吃这么多酒,梦里或许也是他。吕明湖蹲下身,没好气地叫了她几声,见她毫无反应,忽生出点坏心思。
    其实也不是忽然生出来的,他早就想教训这好色的小呆鸟了。
    吕明湖握住她柔白纤细的一只手,举起拂尘柄,啪的一声打在她掌心,立时显出一道红痕。
    吕黛梦中吃痛,轻轻地呻吟着,却醒不过来,蹙起眉尖,欲缩回手。吕明湖攥着不放,又打了一下,她眉尖蹙得更紧,撅起嘴,显出可怜巴巴的神色来。
    拂尘柄停在半空,再也打不下去,吕明湖叹了口气,收起拂尘,抱着她回到飞霜院,将她变回原形,放进玉树上的喜鹊窝里。
    吕黛醒来,对自己被打的事一点印象没有,手心的红痕也消去了。
    她打了盆水梳洗,顺便用圆光术一看,江屏已经到金陵了,不由大惊失色,奔进房中,道:明湖,我睡了多久?
    吕明湖正在榻上闭目打坐,悠然道:十六个时辰。
    吕黛不想蚕娘的酒竟那样厉害,懊悔不迭,跺脚道:你怎么不叫醒我?
    吕明湖道:你睡得死沉,雷都打不醒,我怎么叫的醒?
    吕黛不再多说,匆匆向他告辞,化风而去。
    金陵天气犹热,一场雨后,太阳又火球似地挂在天上,不多时便将地上那点水烘干了。
    评事街的江宅门口,闲云领着两个小厮站在檐下,脸上一道道的汗,擦也擦不完,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等待和酷热一样是煎熬,看见轿子来了,三人总算摆脱了一种煎熬,打起精神迎上前。
    江屏也满头是汗,下轿便问:少奶奶可好?
    闲云笑道:少奶奶好着呢,倒是少爷瘦了不少,定是想少奶奶想的。
    江屏笑着啐他道:没正经的小厮,几日不见,就皮痒了。
    看着众人把东西搬进来,江屏便迫不及待地往后院去寻佛鸾。吕黛还没有回来,草人变的鲁小姐手持团扇,立在廊下,见他来了,娇滴滴地叫了声郎君。
    第三十四章 夫妻夜话
    江屏拉住草人的手,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笑道:明明只走了半个多月,却感觉许久不见娘子一般。
    草人拿丝帕替他擦着额头的汗,柔声道:我何尝不是呢?这些日子冷冷清清,好生难捱。今后我不许你离开这么久了!
    江屏道:娘子就是赶我走,我也不走了。
    进屋坐下,竹青端来两碗冰湃果子,江屏一边吃,一边说着杭州家里的事。草人微笑听着,面前的冰碗动也不动。
    江屏道:娘子,你怎么不吃?
    我有些不舒服,没胃口。草人不能吃饭饮水,这些日子都是背着下人将饭菜倒掉。
    江屏道:可要请大夫看看?
    草人摇头道:无甚大碍,郎君不必忧虑,过两日便好了。
    江屏见她面色红润,精神旺相,不像生病的样子,道:想是天热所致,有位从广州回来的堂叔送了我一罐衣梅,最是开胃,我叫人拿出来。
    草人连忙摆手,道:不必了,我半个时辰前才吃了一碗粥,这会儿什么都吃不下。
    江屏只好作罢,将两碗冰湃果子都吃了,打开箱子,取出一个棉布包裹,一层层打开,是个沉香色的锦匣。
    草人有吕黛的一缕神识,自然知道这锦匣里是他前日说的琉璃镯子,却故作好奇道:这是什么?
    江屏让她打开,果然是一对晶莹剔透,黄中泛绿的琉璃镯子。草人举起一只,对着日光,只见黄色绚丽,绿色流动宛如春水,变幻瑰美。
    正风驰电掣往这里赶的吕黛借由草人的眼,看得清楚,甚是欢喜。
    草人面上也绽开笑意,道:真是好东西!
    江屏道:这镯子是我在一名蕃商手里看见的,我想着你必定喜欢,便问他怎么卖。他不肯卖,我费了好一番唇舌,他才答应和我打赌。我若赢了,他便将镯子卖给我,我若输了,给他一百两银子。
    草人道:你们怎么个赌法?
    江屏道:简单得很,掷骰子,赌大小。
    草人道:他赢了白得一百两银子,输了也不亏,难怪会答应。可是郎君不怕输么?
    江屏笑道:娘子有所不知,我这个人运气极好,和人打赌从未输过。
    当真?草人睁大双眼,有些不信。
    江屏抚摸着她的脸颊,目光流动,道:千真万确,不然我怎么会遇见娘子,得你青睐呢?
    草人低了头,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唇角噙着甜蜜的笑意。江屏替她戴上镯子,皓腕凝霜,琉璃映彩,素艳相衬,愈发好看,不由亲了亲她的手背。
    又说了会儿闲话,江屏将两个丫鬟打发出去,搂了草人的纤腰,隔着薄薄的衣衫摩挲那与真人无异的娇躯。
    草人从他怀中挣脱出来,道:我头疼呢,不和你闹了。说着一径走到床边,脱了鞋,上床躺下。
    江屏在床边坐下,伸手覆在她额头上,道:当真是头疼?
    草人道:我骗你做甚?
    江屏笑道:我怎么知道呢?也许是怕我吃了你。
    草人扑哧一声笑了,咬住嘴唇,露出楚楚可怜的神色,道:我真个头疼,哥哥饶过我罢。
    她颦也宜人,笑也宜人,江屏寂寞多日,干柴似的身子一点就着,滚热的掌心贴着她纤薄细腻的肌肤滑下去,按在绵软的胸口,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又于心不忍,生生按下欲火,道:那你好生歇着罢。
    走出房门,在花园亭子里坐下,一边饮酒,一边看书,及至掌灯时分,叫人煮了一碗鸽子汤熬的糯米粥,配上开胃的小菜,去床边哄她起来吃。
    草人嘴巴紧闭,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死活不肯吃一口。江屏无可奈何,只当她真的不舒服,自己吃了,沐浴过后上床陪着她,也不做什么。
    习习夜风吹散白日的燠热,谯楼淡月,更鼓沉沉,人家多已入梦。秦淮河上还是一片灯光旖旎,丝竹缠绵,妖童媛女陪着达官贵人们饮酒作乐,这也是一场梦,一场纸醉金迷,终究会醒的梦。
    小喜鹊掠过重重屋脊,飞入评事街的江宅。
    屋里静悄悄的,只有轻浅的呼吸声。红罗帐内,江屏将草人圈在怀里,睡得正熟。
    吕黛轻手轻脚地脱了衣服鞋袜,收回草人,自己变成鲁小姐的模样,戴上那对琉璃镯子,钻进他怀里。赶路太急,她微微喘息,看他的目光比月色更温柔。他里衣绊扣松松地系着,露出大半胸膛,温热紧实的肌肤像熨斗,熨平了她心中的思念。
    江屏睫毛浓密,像一双优美的蝶翼,忽而一颤,睁开眼,对上她寒星似的眸子,愣了愣,道:娘子,可是头疼睡不着?
    吕黛摇摇头,道:不疼了,口渴,想喝水。
    江屏松开她,下床倒了杯茶递过来。
    吕黛确实渴了,咕嘟咕嘟饮尽,抹了抹嘴,道:郎君怎么也醒了?
    江屏道:适才梦见和娘子泛舟湖上,娘子忽然变成一只鸟飞走了,我便惊醒了。
    吕黛握着茶盏,目光闪动,笑道:梦都是反的,我不会离开郎君。
    她只穿着银红兜肚,长发披散,似浓墨流淌,顺着冰肌玉骨流到锦被上。月辉透过窗纱,屋里水沉烟袅,朦朦胧胧,更显她身姿曼妙,妖魅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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