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不远处的琼芳真君放下酒樽,又拿出镜子,孤芳自赏。
    吕黛感叹道:真不愧是父子,他父亲被杀时,他没有去救他么?
    白亦难道:一国之君,气数将尽,神仙也无能为力,何况他那时修为尚浅。眼睁睁看着国破家亡,亲人一个个死去,只剩下自己孤伶伶地活着,这便是长生的苦恼。
    吕黛也算长生了,她却不曾体验过这样的苦恼,盖因国家兴亡,江山易主,这些对人而言很重要的事,与一只小喜鹊关系不大,她只有飞霜院这一个家,吕明湖这一个亲人。
    吕明湖不会死,她的家也不会亡。
    可是江屏呢?他一介凡夫俗子,活不了多久的,他若死了,她大抵是会难过的。
    白亦难见她神情黯然,知道她在想什么,道:姑娘,仙凡有别,人妖殊途,我劝你还是尽早抽身。
    吕黛抿唇不语,心里已经动摇了。趋利避害是世间万物的本能,她想与其将来难过,不如趁现在还没什么感情,不痛不痒地结束罢。
    屋里本来就热,江屏守着她和白亦难的肉身,心急火燎地来回踱步,更是汗如雨下。忽见她睁开眼,忙不迭地凑上前,道:娘子,你怎么样?
    吕黛错开他关切的目光,坐起身道:我没事,多亏了白老板。
    躺在藤椅上的白亦难也已醒来,手里拿着那面紫金古镜,站起身道:举手之劳,弟妹不必放在心上。这面古镜是通灵之物,不可随便示人,弟妹务必妥善保管。
    吕黛接过古镜,用一方汗巾包了起来。江屏也没问她为何背着自己去买这古镜,再三作揖谢过白亦难,陪他到外面吃茶。
    日光晃眼,知了叫得厉害,正是申牌时分。吕黛在镜子里从早到晚,感觉待了五六个时辰,外面才过去两个时辰。如此推算,倘若魂魄在镜子里修炼一百年,外面才过去三十年,岂非占了大便宜?
    琼芳真君想必早就发现这个窍门,才对这面古镜爱不释手。真是个好宝贝,送给明湖,他一定喜欢。
    小喜鹊越想越高兴,花眠端着饭菜走进来,见她还喜孜孜地抱着那面镜子,中邪似的,透着诡异,不禁有些害怕,小心翼翼地走上前,道:少奶奶,别摆弄这东西了,怪邪门的。您要再有个三长两短,少爷也活不成了。
    江屏走进来,正好听见这话,笑了笑,道:当真把我魂吓没了,娘子若醒不过来,我就算活着也是具行尸走肉罢了。
    吕黛瞟他一眼,道:说得好听,我若真醒不过来,用不了多久,你便另结新欢了。
    江屏在床边坐下,看着她的眼睛,柔声道:天地良心,今生今世,我只爱娘子一人。
    花眠掩嘴偷笑,转身出去了。
    江屏这才问起古镜的事,道:娘子,你要买这古镜,为何不告诉我?今晨我去魏老汉家,听说有人花五百两买走了,还想是哪个冤大头呢!
    吕黛道:我怕价钱谈不拢,你不让我买。
    江屏失笑道:我的傻娘子,你怎会这么想?只要是你喜欢的东西,别说五百两,就是五千两我也绝不心疼。
    吕黛听着这些甜言蜜语,心被黏住了似的,又舍不得离开他了。再等一等罢,横竖也不急在这一时。
    第二十一章 人间七夕
    映月斋开张后,生意不好也不坏,每日都有人上门,大多只看不买。一个月过去,卖出两幅字画,一座屏风,一座香炉,也有两三百两银子的进项。
    这日江屏不在家,吕黛吃过午饭,闲着无聊,换了男装来铺子里寻他玩耍。
    这会儿没有客人,闲云端着一碗刚买来的酸梅汤坐在柜台后喝着,见她来了,忙放下碗,擦了擦嘴,站起身道:少奶奶,您来了!
    吕黛四下张望,道:他人呢?
    闲云道:您说少爷?他出去看货了,大约要一个时辰后回来。
    吕黛向江屏坐的交椅上坐了,道:那我在这里等他。
    闲云沏了杯茶给她,她啜了两口,打开旁边的抽屉。彼时金陵有很多广州来的蕃商,这些蕃商喜欢收集中原的古董,江屏为了交易方便,在抽屉里放了不少外国钱币。有金的,有银的,有方的,有圆的,大小不一,花纹各异,都是亮闪闪的。
    小喜鹊很喜欢,抓了一把放在桌上,一枚叠一枚,摞得高高的,似乎随时会倒塌。看得闲云把心悬着,她猝然伸出纤纤玉指一戳,哗啦啦钱币撒了一桌。她娇美的脸上露出笑容,很开心的样子。
    闲云看着她一遍遍重复这样的游戏,乐此不疲,不觉好笑,心想这官宦人家的小姐,怎么像个心智不全的孩子?
    他忽觉腹痛,咕噜咕噜闹得厉害,实在忍不住,苦着脸道:少奶奶,劳驾您在这里看着些,我去趟茅厕。
    吕黛挥了挥手,他便小跑着去了。
    一名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腋下夹着个蓝布包裹,在外面徘徊了几圈,这时走进来打量着吕黛,叫了声掌柜的。
    吕黛将目光从钱币上移开,看了看他,道:阁下要买古董?
    这人一身粗布衣裳,洗得发白,脚上一双草鞋,怎么看都不像是有闲钱买古董的样子。
    他自嘲一笑,道:掌柜的说笑了,俺一个庄稼汉,饭还吃不饱呢,哪有钱买古董?俺是想问问,你这里收古董不收?
    吕黛点点头,好奇道:你有什么古董?拿出来我看看。
    铺子里明明没有其他人,这汉子还怕被人抢似的,左右环顾一番,才将包裹放在桌上打开。原来是一柄黄澄澄的金錾花如意,有六寸多长,且不论做工怎样,年代是否久远,光是上面嵌着的两颗龙眼大小,光芒夺目的珍珠便让小喜鹊满心欢喜。
    汉子观其神色,心里有了底气,道:掌柜的,实不相瞒,这东西是俺从地里挖出来的,多半是哪个大官的陪葬。本来还有一个金瓶,被俺兄弟拿走了,听说卖了五百多两。俺只要四百五十两,不算多罢。
    卖了五百多两的金瓶纯属虚构,不过是为了给这柄金如意抬价。汉子说着这话,还是难免有些心虚。他生怕这金如意不值这么多钱,被行家看出来,特意找了这家刚开张不久的古董铺,且又看掌柜的年轻面嫩,定是个好糊弄的。
    吕黛虽然会算账,对俗世的银钱价值其实无甚概念,四百两,四千两,在她看来只是数字的不同罢了。当下也没多想,称了四百五十两银子给他。
    汉子从未见过这么多银子,两眼放光,心花怒放,用布包了几层,紧紧抱在怀里,生怕她反悔,出了门一溜烟儿跑没影了。
    少顷,闲云如释重负地回来,见她手里多了一柄金如意,正要问是哪儿来的,江屏在门首下马,他便迎上前。
    江屏走到铺子里,看见吕黛,笑道:你怎么来了?这金如意是哪儿来的?
    吕黛道:我来看看你,谁想你不在,便在这里等你,还帮你做了一笔买卖。
    江屏接过金如意,仔细看了看,不动声色道:多少钱成交的?卖主是什么人?
    吕黛道:是个庄稼汉,说是地里挖出来的,要四百五十两,我想着也不贵,便给他了。怎么样,是不是好东西?你看这珍珠,多亮啊!
    江屏暗自苦笑,这也太亮了,行家一看便知道是涂了东西的,如意本身做工粗糙,毫无古韵,只怕金子的颜色也是涂上去的。这种把戏许多年前便被人揭穿了,现在只有一些人家为了充门面,会用这样的假珠宝做陪葬。
    那庄稼汉多半也不知情,才敢出这么高的价,真是一个敢卖,一个敢买。
    吕黛见他不作声,闲云一脸吃了黄连的表情,不安道:怎么了?这如意不值四百五十两么?
    江屏笑道:谁说不值?看这花纹,最晚也是唐初的东西,卖给那些达官贵人,八百两都是少的。说着看了闲云一眼。
    闲云忙跟着道:可不是,毕竟是少奶奶好福气,我在这儿坐了半日一文钱没赚到,您才一会儿功夫便做成一笔大买卖,比财神爷还灵呢!
    主仆二人一唱一和,哄得吕黛笑逐颜开,看那如意益发顺眼。
    江屏不忍责备媳妇,对闲云可就没那么宽容了,私下责怪他不该让佛鸾一个人待在铺子里。
    闲云自知理亏,又忍不住道:少爷,少奶奶毕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好东西想必见的不少,怎么连这种小把戏都看不破呢?
    江屏道:她一向养在深闺,哪里晓得外面的人心险恶,尔虞我诈?一时大意,也不奇怪。
    闲云挠了挠头,道:可是少奶奶有时候也太孩子气了,您总该教教她。
    江屏道:孩子气不好么?我又不要她独当一面。
    闲云笑道:小的算是看明白了,千错万错都是别人的错,少奶奶怎样都好。
    过了几日便是七月初七,午后吕黛拿着那柄金如意,坐在芭蕉树下的藤椅上捶腿。花眠和竹青端了两碗水,在日光下投针作卜。
    吕黛不小心,手一滑,如意咣当掉在地上,磕坏了一角。金漆脱落,露出里面的铜胎,她才知道上当了,怔了半晌,回房收起如意。
    傍晚,江屏回来,递给她一只锦匣,道:这是白老板店里新出的蜡烛,抢手得很,我想你肯定喜欢,特意让他留了一份。
    吕黛打开锦匣,原来是一座蜡做的鹊桥,上面立着一对俊男靓女,执手相看泪眼,俨然就是牛郎织女了。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本是一对恩爱夫妻,却被天帝无情拆散,每年只有七夕这日能在鹊桥上相会。多么凄美缠绵的故事,吕黛却不喜欢,因为这个故事里,喜鹊只是成全他们的配角。
    千百年来,为何没有人写一写喜鹊的故事?难道喜鹊就没有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吃过饭,丫鬟备下兰汤,吕黛脱了外面衣裳,举火要点那鹊桥相会的蜡烛。
    江屏倒有些舍不得,道:这蜡烛做得好生别致,留着看几日罢。
    吕黛眼角斜飞,将他一瞥,道:蜡烛本就是用来烧的,烧起来才好看!说着点着了牛郎织女头上的烛芯。
    江屏见她穿着银红兜肚,松花色纱裤,腰间系着一条月白五彩穗子汗巾,露出一双白生生,新藕似的胳膊,戴着四个银镯子,烛光下乌云斜坠,美目流盼,比艳妆时还动人,哪还有心思管什么牛郎织女,烧就烧罢,他自个儿也要烧起来了。
    翻滚的兰汤里鸳鸯交颈,鸾凤并头,湿热的风将烛火拉得细长,两道起起伏伏的人影映在墙面上,分不清彼此的轮廓。
    云雨过后,桥上的眷侣化作累累烛泪,挂在鹊桥上,倒像是雪柳雾凇。眼看就要烧到鹊桥,满脸潮红的吕黛站起身子,跨出澡盆,一口气吹灭了烛火。
    第二十二章 花朝女王
    七月十二是江屏舅父严老爷的生辰,江屏收到管家转寄来的请帖,对吕黛道:娘子,舅舅生日,我得回去一趟,顺便处理家中的事务,大约要一个多月,你随我同回罢。
    吕黛心想正好趁这机会回庐山看望明湖,便面露忧色,道:回了杭州,人多眼杂,万一有人认出我,岂不多生是非?我还是待在这里,等郎君回来罢。
    江屏想舅父家与官府常有往来,确实不太稳妥,道:既如此,我早些回来,娘子在家关好门户,尽量莫要外出。小厮里闲云年纪最大,心还算细,我留他看家。娘子若是出门,务必带上他。
    吕黛点点头,也叮嘱他道:郎君回了杭州,千万莫对人提起我,免得走漏风声。
    江屏道:我省的。又愧疚道:如此掩人耳目,躲躲藏藏,实在是委屈娘子了。
    吕黛低头微笑道:说什么委屈不委屈,我都是心甘情愿的。
    江屏益发觉得对她不住,展臂揽她入怀,抚摸着浓密的秀发,轻轻叹息。是夜夫妻俩极尽欢娱,次日收拾妥当,江屏带着一名小厮乘船回了杭州。
    他一走,吕黛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自在,好像裹了几个月的裹胸布终于解开了。原来做夫妻,整日黏在一起,即便和和美美,也是一种束缚。
    妖生漫长,若要她一辈子受这种束缚,她必然是不乐意的。但若是与明湖做夫妻呢?虽然知道不可能,吕黛还是忍不住想,他这样心如止水的人,无意束缚别人,亦不会受人束缚,即便成了亲,也不会有什么改变罢。
    她将一个草人变成鲁小姐的模样,道:这几日就请你在此做少奶奶罢。
    草人得她一缕神识,言行举止都与她无异,唯独不能吃饭饮水。这倒也没什么,支开下人,将送来的饭菜倒掉就是了。
    吕黛径自离开金陵,却没有直接回庐山,而是来到镇江西门的唐颓山。她有个朋友姓骆,名青芝,是一只金翠鸟,在此修炼七八年了。
    妖天生散漫,不像人喜欢群居,组成偌大的国家,奉一人为九五至尊。妖虽然也有城邦,却很分散,如今比较大的有三处:行乐城,筑雪川,水龙岭。
    筑雪川的领主骆花朝乃是一只千年白孔雀,修为极高,外号踏碎琼瑶。三大城邦领主之中,骆花朝对道门的态度算是最温和的。
    十六年前,吕黛刚变成人形,吕明湖的大师兄被仇家重伤,需要一味叫紫蓑荷的药。紫蓑荷只长在筑雪川,子元真人便让吕明湖去筑雪川求药。为何是不善交际的吕明湖呢?因为骆花朝出了名的好色。
    子元真人虽然年纪大了,老眼并不昏花,众弟子中谁卖相,不,皮相最好,他还是知道的。纵然不做什么,好色的女王看了也欢喜不是?
    彼时吕黛对男女之事一窍不通,自然不明白他老人家卖徒求药的心思。但她听说孔雀好吃美貌男子,深深为吕明湖担忧,便要跟他去筑雪川。
    听说筑雪川有许多鸟雀,我想去看看它们。
    吕明湖听她这么说,便答应了。到了筑雪川,从飞剑上看下去,一条白浪滔滔,数百里宽的大河环绕着一片郁郁苍苍的森林,森林中央有一座通体洁白,气势恢宏的宫殿,圆圆的殿顶仿若浮在碧海中的一颗明珠。
    这条大河便是真正的筑雪川,被骆花朝在河底布下阵法,从此鸿毛不浮,飞鸟不过,法器也不例外。
    吕明湖按落飞剑,与她在河边等候渡船。少时,一条独木舟乘风破浪而来,一名头戴金冠,身着碧衫的少女立在舟头,便是骆青芝了。
    青芝是骆花朝的侄女,奉命来接吕明湖,见他肩头立着一只小喜鹊,好奇道:吕道长,这是你的灵宠么?
    吕明湖点了点头,青芝笑道:我头一回见人养喜鹊做灵宠呢!
    吕黛盯着她,心想少见多怪。
    青芝道:吕道长,它为何一直盯着我看?
    吕明湖道:她很喜欢郡主的羽毛。
    金翠鸟的羽毛金碧辉煌,光泽比绿孔雀翎还亮丽。青芝现在虽是人形,吕黛也能看出来。
    青芝笑了,向头上拔下一根又粗又长的羽毛,道:送给你。
    小喜鹊对她好感骤升,高兴地接过羽毛,收入翼下,回赠她一颗补血益气,提升修为的赤莲丹。这可比一根羽毛贵重多了,青芝再三推辞,吕明湖道:她的丹药吃不完,留着也是浪费,郡主就收下罢。
    青芝知道他们道门丹药多,但也没多到灵宠都吃不完的地步罢?想了想,忽然明白了,这些丹药对普通修行者来说,自然是好的,但对吕明湖来说,如同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干脆拿去喂灵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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