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黛蹙眉看着他,没好气道:你这人怎么不知道先来后到?
    白衣男子不理她,拿勺子舀起一颗芋头,仔细看了看,惊叫道:呀!你们看,这好像是只虫子!
    江屏和吕黛看他勺子里,果真是一只白白胖胖,长着两排细小触角的肉虫,再看自己碗里,好几只肉虫正在汤汁里蠕动。
    江屏一阵恶心,转头便吐了起来。小喜鹊看着那些裹满红糖汁的虫子,又咽了下口水,到底忍住了没吃。
    老媪脸色难看,瞪着白衣男子,厉声道:你是何人?敢来坏我乐姥姥的生意!
    白衣男子站起身,拱手道:在下白亦难,久闻乐姥姥大名,还请赐教!说罢,手中折扇变成一柄弯刀,寒光凛冽,以雷霆之势向着老媪挥去。
    刀风将桌子劈成两半,江屏急忙护着吕黛让到一边,只听铛的一声,老媪手持一双银箸,夹住了白衣男子的弯刀。白衣男子抬脚狠踹她胸口,她身子一缩,飞鸟一般腾空而起。
    这情形,老媪与白衣男子显然都不是凡人。江屏寻思若是老媪要害人,白衣男子要救人,断不能丢下他离开,一壁观望,一壁安抚吕黛道:娘子莫怕。
    吕黛当然不怕,却做出一副花容失色的样子,躲在他身后发抖。
    斗了几个回合,老媪自觉不是对手,化作一股黑烟消失在夜色中,撂下话道:白亦难,明晚再来取你狗命!
    白亦难,方才白衣男子自报姓名时,江屏便觉得耳熟,这时才想起来,走上前作揖道:阁下莫不是白记蜡烛铺的东家?
    弯刀变回折扇,白亦难收入袖中,从容一笑,还礼道:正是鄙人。
    江屏连声道:失敬失敬,在下江屏,这是拙荆卢氏。不想白老板纵横商场,武艺也如此精湛,真是智勇双全,叫人好生佩服。
    白亦难道:江公子过奖了。白某曾有幸拜高人为师,学得一点皮毛罢了。那乐姥姥是个恶鬼,常在城中游荡,假扮卖吃食的老媪害人性命。白某早有耳闻,今晚才碰见。
    江屏道:原来如此,好险好险,幸亏白老板及时赶到,不然我与拙荆也要被她害了。说了许多感激的话,又道:若她明晚真来报仇,想必会带帮手,白兄可有胜算?
    白亦难道:江公子不必担心,我自有对策。
    江屏道:白兄毕竟是因为我夫妇二人惹上麻烦,我怎能袖手旁观?我有一件东西,或许能帮助白兄,请白兄到寒舍坐坐,我备几杯薄酒,略表心意。
    白亦难笑道:如此,白某便叨扰了。
    回到评事街的宅子里,江屏陪白亦难在花厅饮酒,吕黛在房里卸了妆,困意难当,径自上床睡了。
    送走白亦难,江屏回房,揭开帐幔,见那天仙似的人儿散着黑漆漆的长发,抱着一个玉色纱绣花引枕睡得憨态可掬,竟不忍吵醒她,坐在床边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亲了亲她淡粉色的樱唇,走到外间盥洗过了,熄了灯,轻手轻脚地上床,钻进被窝。
    酒香混着熏香氤氲满帐,江屏抱着一团软玉,心神荡漾,终于按捺不住,做些勾当。
    吕黛嘤咛一声,梦中醒转,贴身穿的亵裤已被褪至脚踝,灼热的鼻息喷洒在耳畔,阵阵酥痒。
    江屏知道她醒了,环着她的手臂收紧,挺了挺腰,道:娘子,痛不痛?
    她下头湿滑滑的,吃了酒,感觉又迟钝,摇头道:不痛。
    江屏放下心,吻着她光滑细腻的背,款款弄将起来。床稜摇戛,此一番与昨晚滋味大不相同,快感层层上涌,吕黛攥着枕头,渐渐气促声喘,体骨酥软,十分得趣。
    江屏亦是如鱼得水,直弄到黎明时分,方才尽兴睡去。
    第十七章 只此一鹊
    白亦难住在集庆门外的一座宅子里,江屏在门前下了马,从闲云手里接过一只黑漆木匣,跟着管家走到厅上。
    坐了片刻,白亦难进来见过礼,坐下笑道:江兄来帮我捉鬼,尊夫人可知道?
    江屏笑道:怕她担心,我是瞒着她来的。
    白亦难道:尊夫人也是杭州人氏么?
    江屏点点头,道:改日我让她来拜见嫂夫人。
    白亦难笑道:我光棍一条,哪有什么嫂夫人?
    江屏甚是诧异,昨晚叙年庚,他说他今年三十二,怎么还未成亲?想必有些隐情。
    江屏没有问,除非做生意,别人不想说的事,他从来不问。
    闲话间,丫鬟摆下饭桌,端上酒菜,两人吃了几杯,天边霞光收尽,廊下点起一盏盏绛纱灯。白亦难让下人都回房,鸡鸣之前不许出来。
    他端起一杯酒,打量着江屏的脸色,丝毫看不出紧张害怕,笑道:我阅人多矣,似江兄这般胆识的凡人当真少见。
    江屏道:做我们这一行的,怪事见的多了。我总觉得鬼是最不值得怕的,打赢了,他连鬼都做不成,打输了,我也变成鬼,怕他做甚?只不过我现在有了妻子,心里多了牵挂,没有从前那般无畏了。难怪人家说,高手往往是无情的。
    白亦难看他片刻,目光移向门外夜空上那一轮明月,叹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常圆。都说真情难得,殊不知情越真,越累人。
    这句话里感慨良多,江屏见他脸上浮起一层沧桑之色,霎时不像个三十出头的人。
    半空中忽然传来吱吱吱的叫声,一大片黑影飞速移动过来,竟是成千上万只蝙蝠,密密麻麻倒挂在不远处的树上,扇动着翅膀,似乎随时准备出击。
    白亦难微微一笑,端起桌上的烛台,凑近面前吹了口气。只见火光大涨,好像街头艺人喷火的戏法,烛火变成一条气势汹汹的火龙,呼啸着扑向那些蝙蝠。
    蝙蝠们躲闪不及,眨眼间被火龙吞没,散发出阵阵肉香,树却安然无恙。
    江屏惊奇不已,一个尖细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带着恼意道:狗杀才,有两下子!
    话音刚落,两道身影出现在院中,是昨晚卖糖芋苗的乐姥姥和一名枯瘦细长的黑衣老汉,他耳朵尖尖,一双绿豆眼,颧骨高凸,獠牙露在唇外,活像一只大蝙蝠。
    江屏道:白兄,他是蝙蝠精?
    白亦难点了点头,低声道:待会儿听我吩咐。说罢,手中寒光一现,折扇又变成弯刀。
    乐姥姥和那蝙蝠精也各自亮出兵器,白亦难身形一闪,人已在院中,持刀与他们打斗起来。三道身影迅疾如风,交手间银光闪烁,叮叮当当。蝙蝠精使的是一双银钩,与乐姥姥的银箸配合默契,一时和白亦难斗了个不相上下。
    白亦难忽叫道:江兄,打开那幅画!
    江屏旋即从手边的黑漆木匣里取出张天师的《紫藤图》,展开对着院中。画上的紫藤被恶鬼气息唤醒,闪电般伸出两根手腕粗细的藤蔓,紧紧地缠住了乐姥姥。
    乐姥姥和蝙蝠精大惊,白亦难趁机砍中了蝙蝠精的手臂,刀锋染上一抹猩红。
    藤蔓收缩,乐姥姥拼尽全力,挣脱不得,大叫道:玄公救我!
    蝙蝠精被白亦难缠住,哪里腾得出手,眼睁睁看着她被拖入画中,心想好厉害的法宝!骇然之际,一个不察,弯刀划过脖颈,凉意沁肤。须臾,鲜血喷涌,倒地显出原形。
    白亦难擦干净刀,将血污的汗巾丢在蝙蝠尸体上,取一支蜡烛点着了,走到江屏身边,看画上的天师印隐隐发亮,紫藤花叶颜色愈发鲜艳。
    不愧是张天师的墨宝,虽然只能祛鬼,也算难得了。江兄收好了,将来或许还能派上用场。
    添酒回灯,两人坐下接着喝,鸡鸣时分才散。自此,似有通家之好,往来无间。
    却说江屏将赁下的铺子收拾一番,还叫映月斋。开张这日,白亦难亲自登门道贺,送了许多厚礼。江屏推辞不得,次日在家备下酒席,专请他一人。
    花园里鸟声啁啾,近乎吵闹,白亦难与他坐在卷棚里,奇怪道:江兄,你家为何恁般多鸟雀?
    江屏道:拙荆喜欢喂鸟,吩咐下人每日撒米,故而如此。因见白亦难神色不喜,道:白兄若是嫌吵,我们换个地方罢。
    白亦难摆了摆手,道:不必麻烦,我只是有些不惯,难为你日日忍受。
    江屏笑道:我倒觉得很热闹,并不是忍受。
    白亦难笑道:你这是爱人者,兼其屋上之乌,换做别人,恐怕你也受不了。
    江屏并未反驳,确实关于佛鸾的一切在他看来,都可爱至极。
    吕黛在吕明湖身边时,并不喜欢喂鸟,因为他身边只能有她一只鸟。
    犹记那年吕明湖从外面捡回来一只受伤的鹦鹉,毛色艳丽,能说会道,十分讨喜。吕明湖给它上药包扎,养了几日,吕黛心里不是滋味,水也不喝,果子也不吃了。
    吕明湖道:你怎么了?不舒服么?
    小喜鹊背对着他,立在枝头,酸溜溜道:你有新宠了,还管我做甚?它比我俊俏,比我聪明,我明日便离开这里,省得碍眼。
    吕明湖没想到小喜鹊也会吃醋,愣了半晌,道:既然你不喜欢,我把它送走就是了。
    此话当真?小喜鹊跳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恨不得他现在就把那只鹦鹉送走。
    吕明湖摸了摸她的脑袋,语气纵容又无奈道:真是小心眼。
    因着她小心眼,没有一只飞禽走兽能在吕明湖身边待过三日,就连珍贵的火羽山雀也被他送给了别人。
    修士们都喜欢本领高强的奇禽异兽做灵宠,灵宠越厉害,自然越得主人欢心。像吕明湖这样偏爱一只普普通通,随处可见的小喜鹊,便有些不可理喻了。
    长乐宫的弟子时常下山除魔卫道,十多年前,有鳖精在长江一带作祟,千年修为,神通广大,极难对付。派去的几名弟子死的死,伤的伤。子元真人大怒,命吕明湖去诛杀这该死的妖孽。
    吕黛要一起去,虽然她帮不上什么忙,吕明湖还是带着她来到江边。
    他本就不需要帮忙。
    银汉清霁出鞘,白虹一般贯入江底。少顷,江水煮沸了似地翻腾起来,一缕鲜红在江面晕开,隐隐听见下面的怒号,好像滚滚雷声。
    江水越来越红,血腥味扑鼻,一道身影飞窜出江面,吕黛还未看清他的模样,便被吕明湖一记掌心雷打得灰飞烟灭,只剩下一颗金光闪闪的内丹。
    小喜鹊眼巴巴地看着,吕明湖道:等禀明师父,再给你吃。
    第十八章 紫金古镜
    千年鳖精的内丹,搁在海市可以换一座宫殿,外加十几个美貌的炉鼎。没有人会拿这样贵重的东西去喂灵宠,除了吕明湖。
    别人视若珍宝的东西,他总是不屑一顾,别人不屑一顾的东西,他反而视若珍宝。天赋异禀的他,就是这么一个怪人。
    回到飞霜院,吕黛吃了千年鳖精的内丹,懒洋洋地立在窗台上晒太阳。
    吕明湖坐在榻上看一卷经书,她扑棱棱飞到他宽阔的肩上,跟着看了一会儿,因见书上有缘法一词,便问道:明湖,何为缘法?
    吕明湖沉吟片刻,用她能理解的方式解释道:假使你来到一片果园,吃了一枚果子,这枚果子与你便是缘法。
    吕黛歪着脑袋想了想,道:那么庐山鸟雀众多,明湖偏偏收养了我,我与你也算缘法么?
    吕明湖惊讶于她悟性之高,目中流露出一点赞许之色,颔首道:当然算。
    吕黛知道佛门还有因果一说,今世的缘法或许是前世的果,亦或许是来世的因。不知她和吕明湖前世种下了什么因,才得来今世的果。
    会不会前世他是一只鸟,被她好心收养,是以今世来报恩?若果真如此,他一定是白鹤,风度翩翩,羽衣皎皎。
    吕黛望着他俊美无铸的侧脸胡思乱想,忽觉心口发热,一股暖流涌遍全身,四肢像雨中的春笋,直直地伸长,羽毛褪去,露出白生生的肌肤。
    眼前的吕明湖一下变小了许多,不,应该是她变大了许多。
    她低头打量着自己不着寸缕的身子,满眼好奇地摸摸胸前的隆起,捏捏大腿上的软肉,抓了抓逶迤曳地的长发,抬起头道:明湖,我好看么?
    她双眸粲粲,天上也找不到这般亮的星子,肤若凝脂,昆山也寻不着如此细腻的白玉。
    吕明湖端详着这张清丽脱俗又十分亲切的脸庞,不禁笑了。
    他为人淡泊,喜怒哀乐都很少,吕黛从未见他这样笑,好似阆苑仙卉初绽,疏疏淡淡,雪里温柔,水边明秀。
    回过神来,她对自己的容貌愈发好奇,究竟是什么样,令他破天荒地笑呢?难道自己长得很滑稽?
    正要下榻去照镜子,吕明湖拉住她,脱下外袍盖住她的身子,道:你先别动,我找几件衣裳给你穿。
    他屋里自然没有女装,只好从箱底翻出几件小些的男装,给她穿上。
    她很纤瘦,个子不高,只到他的胸口,应该也不会再长了,袖口裤脚卷了几圈才不妨碍行动。双足窄小,粉嘟嘟的,甚是可爱,穿他的鞋好像踩着两只船。
    明日带你去蚕娘那里,做几件衣裳。吕明湖拿起梳子给她束发。
    蚕娘是庐山上一只五百多岁的蚕精,吐丝织布,剪裁缝纫,无所不能,长乐宫众人的衣裳鞋袜都出自她之手。
    吕黛捧着镜子,看自己的脸,原来和他有五分相似,诚然是一张很标致的脸。
    她如今在评事街的宅子里凝视着这张脸,不由自主地想到他,他在做什么?她无法用圆光术窥探他的情况,想回去又舍不下江屏的柔情蜜意。
    耳鬓厮磨,肌肤相亲,云雨绸缪,多么快活啊。辛辛苦苦修炼成人,不就是为了快活么?
    烈日下的金陵城好似一座蒸笼,水缸里的冰块融化,发出清凉的叮咚声,身后的古铜卧牛炉吐出叆叇的沉水烟。
    江屏揭起帘子走进来,叫了声娘子。
    吕黛转过头,又是鲁小姐的模样,道:白老板走了么?
    江屏嗯了一声,走到她身边坐下,见地上有一片灰色的羽毛,只当是她喂鸟时,鸟儿落下的,不以为意。殊不知吕黛正是因为会掉毛,再小心也避免不了,才想出喂鸟的法子,藏木于林。
    娘子,水西门有人家要卖东西,明日一早我过去看看。
    我也要去。
    天这么热,你还是在家歇着罢。
    吕黛眨了眨眼,道:正是因为天热,我才要去。
    哦?此话怎讲?江屏好奇地看着她。
    吕黛一本正经道:天气炎热,郎君难免心浮气躁,做事冲动,万一看走了眼,做了亏本买卖如何是好?我跟着你,多个人商量,自然更稳妥些。
    江屏哈哈笑起来,伸手向她脸上捏了一把,道:娘子所言极是。
    次日趁着早凉,吕黛扮作男子与他乘车来到水西门外的魏老汉家。金陵人无鸭不成席,水西门外筑地养鸭的人家最多。一到八月份,人人食盐水鸭,以为肉内有桂花香。以至于金陵有首民谣:古书院,琉璃塔,玄色缎子,咸板鸭。
    魏老汉家养了十几只鸭子,在河边嘎嘎乱叫。小喜鹊与它们毕竟沾亲带故,想到再过两个月,它们便要成为香喷喷的盐水鸭,不禁叹息。
    江屏道:娘子,你为何叹气?
    吕黛道:我想这世上人有三六九等,鸟也一样,贵者如凤凰,人人敬仰,贱者如鸡鸭,只能做盘中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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