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想拒绝时,苏九允忽然抬眼看向周亦行的黑色左手手套,他怔愣了一刻,眼中似乎有一丝波光流淌。
    周亦行看向对方:怎么了?
    苏九允眼中的犹豫不决虽是稍纵即逝,却也是被周亦行轻易的捕捉到了。
    听到这句话苏九允这才缓过身来,短暂的沉默后,他继续低头解着手中的九连环:没什么,随你。
    怎么这么快就同意了?周亦行明显有些意外。
    所以,安排我住哪?周亦行漫不经心的问道。
    那里。苏九允头也不抬的往远处的小屋遥遥一指。
    周亦行皱紧眉头,远远看到一个小屋:那里是哪里?不不会让我住茅厕吧。那是一个活人可以住的地方吗?苏大人的医馆条件未免也太艰苦了吧。
    苏九允被这一句哄的笑出声来,即使是嘲讽,话语也平添了几分温柔:
    你从哪里看出来像茅房?寄人篱下还要挑三拣四的。你真要是喜欢那种地方,我大可以给你安排。
    还未等苏九允反应过来,周亦行迅速抱起铺盖,二话不说拔步走向远方的小屋:
    不必不必。我毕竟是伤患。恭敬不如从命了。
    方才还说腿疾,这倒是走的快了。
    苏九允调侃着,几步跟上周亦行的步伐。
    惠风和畅,远山上的大钟又撞过一回,传来了沉重悠长的回音。
    周亦行枕着双臂,看向远方的千山,吟唱道:断戟作泥埋,春秋数几何。万物俱是浑浑噩噩,唯独暮鼓晨钟让人醒啊!
    苏九允面无表情的回复:这里没有晨钟暮鼓,就算有也喊不醒你。
    也不知道这阴阳怪气跟谁学的。
    周亦行偷瞄向苏九允,看到了那双骨节分明的手:这么多年,怎么还是如此清瘦。莫不是说话得罪的人太多遭天谴了?
    我看你也是习剑之人,为什么现在去行医?周亦行瞥到苏九允身侧的剑,忽然产生莫名的熟悉之感,他随口问道:
    你为什么随身带剑,而且还是这么破的一把剑?
    那你又为何不摘下手套?反而左手执剑?苏九允反问,依我看,你并不是天生左利手,右手行的更方便些。
    左手啊,周亦行一噎,眼神飘到他处,将戴着手套的右手往背后一负,他吞吞吐吐的说:
    也,也没什么,十几岁的时候被下人端来的热汤烫了,反正丑呗。这么多年用左手用习惯了。
    原来他曾经是一个朱门绣户的公子爷。苏九允想着。
    原来这样啊,原来都是苦命之人。
    苏九允忽然苦笑一声,眼神中的最后一点期冀彻底消失殆尽,转成一丝失望,他看向远方的袅袅炊烟。
    幸好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否则真圆不了场。周亦行看向右手的黑色手套叹息一声。
    当初断的食指,现在想起来是有些遗憾。周亦行另一手抚过木指。
    时过境迁,他自己忘记很多事情,他努力回想着这个手指为什么而断,却也无从得知了。忘记的东西太多,周亦行也没有想过更深的原因。
    现在苏九允究竟在期待什么呢?周亦行看向苏九允失望的眼,无法去猜。
    苏九允看向腰侧的古剑,露出久违的温柔微笑:这把剑本是一位故人所赠。后来这位故人长逝,所以这么多年我也一直寻找它的主人。
    故人?他叫什么名字啊?
    我不清楚。我只记得这把剑名叫做「归去来兮」,是他生前酣醉时所起。后来为了掩人耳目,我将它改为「拥雪」。
    「归去来兮」。
    听到这个名字时,周亦行浑身一颤,他反复低念着这四个字。
    那不正是他当年送他的佩剑吗!
    这么多年前的东西,苏九允为什么到现在还留着?周亦行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十年前,他是疏影派的大师兄,不似现在一般在大雁城浪迹萍踪,那年的周亦行凭着一柄名唤「归去来兮」的剑在江湖里名噪一时。
    他是相国府的小世子,自当出手阔绰,在剑行掷了百金只为寻得一瞥欣喜的物件,少年尚不知世间的滋味,只想随自己的心愿。
    而这位锦衣玉食却整日浑浑噩噩的公子结识了穷酸又胸怀大志的小小少年。
    对于心怀大志却又穷困潦倒的小乞丐,人们对其总是不在意,又认为这种人总是喜欢空想,喜欢不切实际。而十七岁的周亦行偏偏喜欢少年的这一点。
    那时周亦行手执一柄「归去兮」,舞剑的招式十分花哨,但根本没有什么杀伤力,优点仅限于好看。他甚至自创了一些奇奇怪怪、诸如「散飞花」、「鹧鸪愁」之类的奇怪名字。
    站在一旁的苏九允却看的十分入迷。
    少年周亦行朝着苏九允的方向瞥了一眼:小允,你是很喜欢这把剑吗?
    那时年纪尚幼的苏九允听到这句话一愣,想想自己口袋根本不剩多少钱财,旋即摇摇头:
    不了吧。我,我只是
    还剩下一句苏九允斟酌了半天,可惜没有说出口。其实再多言说也是无异。他埋下头去,似乎有些愧疚。
    少年的自尊心太强,总是一击即溃。
    可那时候的周亦行怎么看不出来他喜欢呢?
    周亦行一手拉过碍眼的柳树的枝条,一手轻轻拍上苏九允的肩头。
    苏九允偏头看着肩头上骨节分明的手,一时晃了神。
    不必推辞,你也不需还我什么,周亦行将归去兮递给苏九允,权当是送你的礼物,提前祝你生辰快乐。
    苏九允一怔,眼神从肩上的手转移到剑上:这怎么能行。
    其实苏九允都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到底是什么。
    周亦行生怕触动了少年的脆弱的内心,只得拐弯抹角说道:
    这个你随便处置。反正剑嘛,你知道我也不缺的,送你的就是你的啦。
    周亦行心知要明用银票给苏九允补贴生活,依苏九允的性格肯定是不会接的,多半又要触动了少年那根敏感的神经。
    归去来兮也可以在剑行当好多钱了,多少可以改善一下苏九允的生活,起码足够换上三四年的口粮和两套新衣裳,不用被其他的小叫花子欺负了。
    谢谢行哥哥。我很喜欢。苏九允露出久违的天真无邪的笑容。
    苏九允继续说道:既然行哥哥说今日是我的生辰,那我以后年年岁岁的今日都是生辰。那苏九允永远都会记得的。
    苏九允的笑容不多,从儿时便是,每次能笑都很难得。
    周亦行一时无语凝噎:也不至于这么认真的吧。
    黄昏下的苏九允一步一止,最后苏九允回头遥遥望去,泛黄的余晖洒在少年单薄的背脊上。
    一向不善言谈的他缓缓启口:
    行哥哥,你说是人能长久,还是这些没有情感的物件能长久?
    周亦行不记得他后来怎么答复的,大抵说了什么不相干的话吧。
    周亦行发现自己忘记了太多,一些记忆早已经无法重组,一时间却只能想起这些。
    原来,苏九允一直心心念念的故人是他啊。周亦行现在回想起来,心底忽然有一种奇异的酸楚感。
    周亦行,你说是人能长久,还是这些生前人所留下的无甚情感的东西更长久?
    听到这无比熟悉的话,周亦行这才惊回神。
    生前周亦行牙根泛酸,他瞪了一眼苏九允腰间的破剑,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
    那当然是没有感情的玩意儿更能长久。
    这下好,自己头上还添了一个「活死人」的称号呗。
    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端,怎么自己平白无故还死了一回?合着是他修行时候有人传谣?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周亦行揉揉眉心。
    倒不如陪他演一场戏,也好探一探事情的原由。
    周亦行思忖片刻,笑道:那这样好了,你既然救了我一命,我来替你找故人吧。  苏九允疑惑的看向对方:莫非你认识他?可是他已经
    一语未了,周亦行拍上对方的肩,意味深长的笑道:
    我要是找到了他,你可一定要好好感谢我。
    第4章 辨真假
    今日日色正好,和煦的春风携着暖意扑着人的脸庞,卸掉易容的周亦行半卧在藤木躺椅上,慵懒地伸了个懒腰。
    他摊开两张泛黄的油纸,然后望着案子上筐中满的几乎快溢出来的药材,也不拿出来挑拣,便开始漫长的神游。
    这一筐挑完的话非得日落西山了不可,这实在是太难挑了。
    周亦行捞出一把药草,对着图鉴的介绍比对了许久,不出他所料,每根药草长得好像都一模一样,根本找不到任何区别。
    今天要么周亦行急死,要么他眼睛废掉。
    这就是你所谓的干活抵工钱?苏九允皱起眉头,鸡未鸣时我上山采的药还未曾抱怨什么,何况只是让你按照式样挑个大概,都不需你后续细拣。
    我是练剑的,不是学医的。
    周亦行将手中的枝叶随意一扔,面无表情地夸赞道:真是个精细活。看的出来苏大人是位细致人。
    过誉。苏某与某人同为剑修,只是没有像某人日上三竿不起,分不清个主次,赖在别人的椅子上一个时辰罢了。
    苏九允头也不回地说着,脸上挂着一副「爱干不干,不干走人」的表情。
    受到嘲讽的周亦行听到这话,双手一撤,仰头笑着看着苏九允,索性都不干了。
    我来我来。
    弦思眼见两人势头不大好,看样子快要打起来了,他浑身一激灵,赶忙接过周亦行面前的药材,又拿过一杆戥子闷声替周亦行忙活着。
    懂事的少年总是如此,早早地将别人的心思掰开揉碎研究的透彻,虽然剖析的并不透彻,但至少能给人救场。这一点,倒是很像小时候的苏九允。
    万幸,一个小小插曲并没有引起一场「恶战」。
    回苏大人,我把面具摘下来,你让我拿司南走好吗?周亦行抬起自己戴着黑手套的左手,试探着问道,您看我这手,对吧。
    苏九允乜斜了一眼他的黑手套,轻哼一声:江湖偌大,芸芸众生,何必去看穿所有人的面相,面相只不过是皮囊罢了,又与你戴假面有什么关联?
    好像很有哲理的样子。周亦行几乎都要为之动容了。
    可他偏不是听哲理的人呢。
    周亦行耳廓微动,忽然察觉了外面的一丝异样:什么声音?
    苏九允眼神也随了去:什么?
    话音刚落,忽然听到一阵猛烈又急促的叩门声,三个人俱是疑惑地向着门外望去。应该是又有人来医馆求医了。
    以后再议。
    苏九允扔下四个大字后大步走向门外,不想再和周亦行吵下去。
    周亦行欲言又止:你
    苏九允低声回应道:右手不行,左手也能挑,不想挑就走人,医馆不收赖床还碍事的废物,莫要耽误我的事情。
    真是蛮不讲理。周亦行低声骂道。
    他居然说自己是废物。合着几年没见,自己真养了个小白眼狼。
    周亦行气得胸口痛,却又敢怒不敢言。
    苏九允像是没有听到似的,兀自朝着医院后院飞速走去,脚下带起的风卷起一地的残败梅花。
    弦思眼尖,快跑几步紧紧追了上去,无奈腿太短,少年喘着粗气:
    师父,慢点走啊!弦思快跟不上啦!
    苏九允打了手势,示意弦思不必跟来。
    弦思只好闷闷地折回药房,抬眼看到同样闷闷不乐的周亦行。
    周亦行懒洋洋地倚在躺椅上,不禁打了个哈欠,他双手枕着颈部,漫不经心地说:你那西域刁蛮公主似的师父没让你跟着去?
    弦思摇摇头:师父他为人就是如此,医馆的事务着实是忙碌,并不是师父他刻意针对周公子。弦思赶忙为苏九允开脱。
    好家伙,意思是对谁都刁蛮呗?周亦行忽然心疼起这孩子了。
    现在是套取讯息的大好时机!周亦行不怀好意的想着,但是现在堂而皇之的问以前的事肯定有些冒失,不如就从他徒弟慢慢问起吧。
    还没等周亦行发话,弦思率先放下了防备:
    周公子,你以前是认识我师父的吧?
    啊?周亦行感觉措不及防,算,算是吧。可能不是很熟。
    那就对了,我师父结识过许多人,结识的人九成被他打败过。我师父当年打遍天下无敌手,除了一个擂台上舞弊的仙门弟子,我真是为师父不平,明明可以得三界剑术第一的,所幸那场比赛第一不是那个仙门弟子。
    怎么,苏九允少年的时候还喜欢对别人宣战,周亦行怎么不知道。
    这是个什么理?周亦行更加迷茫了一些。
    万幸我不是那九成被打的人里。我和你师父是旧相识,我怀疑你师父他啊,故意使小性子佯装不识我,多有意思啊。
    周亦行支起手肘撑着下颌,另一手捏起两枝野菊:那你说,会不会世界上有十分相像之人,但是完全不是他呢?或者性情大变,根本不像原来的他了呢?
    当然会有,就如同干木菌本身无毒,但是浸水久了就会有毒。
    弦思发现今天自己的话有点多,便肃清一声,重新切入正题:
    如八角和莽草,表面来看仅仅是棱角数量的差别,起的功效却完全不同,一个是调味,另一个则用于灭虫。
    苏九允明明是知道周亦行会易容的,也一定知道周亦行缺失一指的原因,所以,苏九允不是因为易容认不出自己,也不是他们分别的时间太久,实际上是因为周亦行以往为了修行而伪装的性格太不同以前了,处境也和当年的富家公子大相径庭了。
    以前伪装的太清冷把苏九允也骗过了。这个假设也不是没有可能。
    是啊,我怎么没有想到!周亦行笑着赞赏,他赶忙拉起苏九允,走,去看看你师父那边如何了。
    也不知道这么简单的假设到底成不成立,但是周亦行还是保留了这一可能性。
    草木葳蕤,春光正好。
    苏九允倚着门框,眉睫被落日余晖镀上了一层金霜。他低头看着手里的令牌。那令牌缀着棕红穗子,雕得十分精细,一看就不是凡间的小玩意。
    他看向周亦行,面无表情地说:原来不需要拿八驾轿子抬这位养尊处优的金枝贵人,看来还没到病入膏肓的地步。
    周亦行反唇相讥道:托苏大人的福,这位金枝被山贼给骗去干苦力,随时小命不保,怕是行将就木之人都能事先准备头七了。
    弦思听二人的话一时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
    算了,大人们的事情还是不去管为妙。
    你来的正好,帝姬生了一种怪疾,要我进宫一趟,你也要来,苏九允看了一眼周亦行,旋即便岔开了目光,吩咐道,弦思留下来坐堂。
    弦思满心欢悦:好的师父。
    周亦行瞪圆了眼:你这是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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