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向屋中缩在另一边角落里的几个下人,见那几人听不见,才颤动着拿开了手。
    赵氏怔怔地看着李明安,眼泪又无声落下。
    翌日,李明安恍恍惚惚地醒过来,他一醒,就挣扎着爬起来去敲木门。
    赵氏心惊胆战地扶住李明安,急声说:明安,明安,你身上还带着伤呢别这样,明安。
    李明安拳头重重砸在门上,砰砰作响,门外守着的匪徒不耐烦地说:敲什么敲,昨天晚上没挨够是不是?
    李明安嘶哑着嗓子说:人呢?!
    匪徒踹了一脚门,道:死了。
    李明安和赵氏都是一愣,匪徒骂骂咧咧道:真他妈晦气。
    李明安喃喃道:怎么会死的啊?是不是你们杀了她们!
    匪徒听着李明安发颤沙哑的声音,嗤笑一声,道:想知道啊?就昨天晚上,一个撞了墙,一个想自杀,被我们二当家的拦住了他古怪地笑了一声,充斥着森寒的恶意,又有几分惋惜道,可惜了,今早天亮的时候还是咬了舌头。
    李明安浑身发冷,突然疯了也似的重重砸着门,猩红着眼,我一定要杀了你们我一定会杀了你们的!啊!杀了你们!
    赵氏被他状若疯癫的模样吓坏了,可她制不住自己的儿子,骂那几个下人,赶紧把少爷拦住啊!
    那几个下人被丫鬟的惨遇骇得半晌无声,闻言赶忙上去强行地半拖半抱着将李明安送回了床上,可即便是到了床边,李明安依旧奋力挣扎,身上的伤口又崩裂出血,赵氏看得心颤,望着李明安,抬手一个巴掌扇在了李明安脸上。
    啪的一声,清脆而有力。
    李明安仿佛被人攥住了要害,动作一窒,抬起通红的眼睛,看着赵氏。那绝望而愤懑无处倾泻的眼神看得赵氏心中大恸,她将李明安拥入怀中,轻轻抚着他的头发,说:明安啊
    赵氏声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李明安终于安静了下来,赵氏搂着儿子颤抖的后背,肩上的衣服慢慢地被热泪被洇湿了,她说:没事的,没事的,有娘在呢。
    那几天是李明安毕生的噩梦。
    他总是想起那两个丫鬟被扛走的那天,想起昔日在北平时和同学高声畅谈自由平等的日子,李明安还想起了兰玉,兰玉说,若是你知道出去了,等着你的是风吹雨打,饥寒交迫,还会想着往外飞吗?只怕,还不如做那笼中鸟,富贵雀。
    笼中鸟,富贵雀。
    兰玉是笼中鸟,他是富贵雀,生在锦绣堆,还未尝过人间苦就大言不惭地空想着以为自己能以一己之力平天下不平事,能让这个世道变成朗朗乾坤天地痴人说梦。
    太恶心了。
    李明安从来没有这样厌恶过自己。
    此后又七日,那日是个好天气,李明安和赵氏被蒙住了眼睛丢上了一辆牛车。
    李明安没有挣扎,任由他们用黑布遮住了自己的眼睛,匪徒绑得用力,在脑后紧紧打了个结。
    雷天说:三少爷,咱们后会无期。
    李明安坐在牛车的木板上,循着声,看向雷天的方向,说:血债血偿,雷大当家,你还欠我两条命。
    咱们会有再见的一天。
    他这话说得平静,雷天一怔,看着面前瘦削的少年,仿佛短短几日,他就由少年变成了青年。黑布宽而厚,露出了李明安的下半张苍白的脸颊,他坐着,却透出几分冰冷的阴郁。
    赵氏紧张地抓紧了李明安的手。
    雷天说:好啊,我等着。
    李明安坐在牛车上,下山之路颠簸,晃晃荡荡的,他心中竟莫名的平静,没有一丝一毫逃出生天的喜悦。赵氏攥着他的衣袖,小声说:明安,你刚刚那么说,万一激怒了他们
    李明安轻声说:他不敢。
    这是下山的路,他要送我们下山,说明李家来送赎金了,李明安道,他要钱,就不敢节外生枝再扣下我们。
    赵氏喃喃道:难道你还真想再找他?这样的人,一辈子也不要再见了才好。
    李明安说:我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他很冷静,好像说的不是生死大事,仇怨杀戮,李明安道:月枝和流春不能白死。
    赵氏被蒙住了眼睛,看不见李明安的脸,却被他的语气惊得半晌说不出话。赵氏嫁进李家二十年了,在那一瞬间,她仿佛在李明安身上看见了刻入李家人骨子里的那份狠绝。
    李明安不知道他们要带自己去哪里,只觉走了很长的路,临近冬日的阳光是暖的,风却凛冽,刮过脸颊,刀子似的,透着深秋的肃杀。突然,牛车停了,李明安被人推下了车,有人在他身上绑了几圈。
    李明安听见了三当家的声音,三当家道:三少爷,您在这儿稍候片刻,不出一个时辰,就会有李家的人来接你们了。
    李明安没有说话。
    牛车和脚步声渐渐走远,周遭安静了下来。
    李明安再听见声音就是急促的脚步声了,夹杂着几人的惊呼,找到三少爷和姨娘了!
    李明安只觉脸上的黑布被人扯下,强烈的光射入眼中,他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偏过了头,缓了半晌,他才发现自己在一间破旧的土地庙里。庙很旧了,土地神像脑袋裂开了,盘踞着厚厚的蜘蛛网。
    李明安的目光扫过周遭的人,又看了眼土地像,身旁有个中年男人道:三少爷,大爷等着您呢。
    李明安说:我大哥?
    中年男人道:是。
    李明安点了点头,扶着赵氏,说:娘,走吧。
    李鸣争就坐在马车内,李明安先扶赵氏上了马车,方躬身而进,兄弟目光对了个正着。
    李明安叫了声,大哥。
    李鸣争点点头,道:没事吧。
    李明安说:没事。
    二人就不再说话,李鸣争的目光落在李明安不自然垂着的左手上,问道:左手怎么了?
    李明安垂下眼睛,说:伤了骨头。
    李鸣争道:回去让医生看看。
    李明安:嗯。
    李鸣争看着这个和以往全然不同的少年,若是换了以往,李明安只怕早就叫嚷起来了,一口一个大哥,还要痛骂那些匪徒,诉一诉这些时日的苦。
    李鸣争目光暗了暗,没有再多问。
    第68章
    李鸣争接上了李明安和赵氏,一行人去了就近镇子的客栈,请上大夫为二人诊断身子。赵氏只是受了惊吓,李明安伤势较重,尤其是左手,伤了筋骨,却只被赤脚大夫草草地处理了一下,又拖了这么几天,大夫道只怕无法恢复如初,以后再也提不得重物了。
    赵氏听大夫一说,心疼得不行,眼睛都红了,说:这怎么能行,明安还这么年轻
    李明安怔了怔,抬了抬自己的手,神情很平淡,道:只是不能提重物而已,算不了什么。
    李鸣争道:等去了沪城,再寻好大夫看看。
    李明安看着李鸣争,说:谢谢大哥。
    李明安没想到,他还在这个小客栈见到了赵培昇。赵培昇这个名字,李明安只在赵氏口中听过,二人俱是庶出,可赵氏嫁给李老爷子时,赵培昇不过一个半大的少年,自也不太相熟。赵氏曾说赵培昇是赵老爷子的最叛逆的孩子,又幼年丧母,常受赵老爷子的罚,后来有一回,赵老爷子又罚他跪祠堂,赵培昇就跑了。
    一走就是十几年。
    赵培昇生得高挑,剑眉星目,一张脸攻击性十足,穿着西装长裤,手中把玩着一个舶来的西式打火机。他见了赵氏,却客客气气地叫了声,三姐。
    赵氏一愣,难以置信地看着赵培昇,说:你是培昇?眼前的男人和她记忆中瘦削单薄的少年相差太远,她险些不敢认。
    赵培昇笑了笑,说:是我。
    赵氏将他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会儿,脸上露出一个笑,说:这么多年没见,你长高了。
    她这话让赵培昇心中久违地生出几分属于亲情的温情,说:都十几年了。
    赵氏叹道:十七年了。
    她拉着身旁的李明安,说:明安,这就是你小舅舅,快叫人。
    李明安抬起眼睛看着赵培昇,赵培昇看着比李鸣争大不了几岁,他心里有点儿别扭,开口道:小舅舅。
    赵培昇挑眉,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赵培昇要走,赵氏犹豫了一下,还是问赵培昇,说:小弟,你和我们一起回沪城吗?
    赵培昇道:都到这儿了,总得回去见那老东西的最后一面。他一顿,又道,昨天晚上传来的消息,人已经去了。
    赵氏呆了呆,脸色都白了。
    原本轻装简行的一行人,多了李鸣争和赵培昇,变得浩浩荡荡了起来。赵老爷子已经去了。探亲变成了奔丧,他们一路没有多耽搁,赶了几天路,终于到达了沪城。
    近乡情怯,赵氏心中忐忑,百味陈杂。这一路走来跋山涉水,又遭匪徒劫掠,风尘里夹杂着血色,如一道挥之不去的阴影笼罩在赵氏心头。
    望着挂在门口的赵公馆三个字,门口已经挂了白,沪城又小雨,天色阴暗,街上的青石板湿漉漉的,空气里都透着股子冰冷的凉意。李明安见赵氏只看着门匾发愣,轻声叫了她一声,她才回过神,勉强地对李明安笑了笑。
    赵老爷子一去,赵家的主事人就成了赵家的长子赵培因和赵老爷子的发妻邹氏。
    赵培因性格平庸,见了赵氏一行人虽有些惊讶,却也并未表现出什么,倒是邹氏,对消失了十几年的赵培昇颇为忌惮。可有李鸣争在,他是代表李家来的,又正当丧期,邹氏心中虽有不满却也忍着没有说什么。
    一行人就在赵家住了下来。
    赵氏的生母李氏尚在,她久未见女儿,母女相见,又是一番眼泪涟涟,泣不成声。李氏又看李明安,李明安脸上的伤褪了几分,只左臂还吊着,看着有些凄惨,她说:安安,让外祖母好好地看看受苦了。
    李明安轻轻叫了声,外祖母。
    哎,好孩子。李氏看着面前的少年,心中欢喜,拿了块成色极好的玉佩要送给李明安,李明安推辞不过,只好接下。他知道赵氏已经许久没有见过母亲了,只陪着说了一会儿话就走了,屋中只剩了李氏和赵氏母子。
    那天晚上,母女二人是一道睡的。
    窗外秋雨下得淅淅沥沥的,屋中点了烛火,衬得很有几分静谧。
    赵氏铺了床,又伺候着李氏梳洗,方一起上了床榻。母女二人多年不见,秉烛夜谈也觉得不够,夜色渐深,赵氏到底长途跋涉,李氏又上了年纪,交谈之声渐渐轻了下来。
    赵氏昏昏欲睡之际,突然听李氏说:婉贞,你被那伙劫匪劫上山,虽留住了命,以后以后可怎么办?
    话一入耳,赵氏倏然惊醒过来,她愣愣地看着李氏,灯已经熄了,李氏苍老的面容掩在阴影中,看不真切。
    一股寒意爬上赵氏的心头。
    赵氏手指都似冻僵了,她喃喃道:娘。赵氏艰难道,我没有没有被他们
    她难以启齿。
    李氏说:可你到底是被土匪抢上山的女人。
    就算你真的没有,李氏声音悲戚,幽幽道,别人会怎么说,李家又会怎么看你?
    深深地盘踞在赵氏心中的阴霾倏然成了铺天盖地的泥沼,压得赵氏喘不过气,一只手摸上了她的脸颊,年老了,即便是荣华一生,掌心手指还是都被岁月残忍地镌刻下了风霜。
    李氏悲痛难忍,说:我的女儿啊为什么临了要经这一遭,都是娘的错,娘不该让你们回来。
    赵氏茫茫然地听着,她脑子里浮现李老爷子那张冷漠无情的脸,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翌日,赵氏着了一身白,去为赵老爷子上香守灵。
    没成想,却被赵家老夫人拦下了,邹氏道:三娘,你爹才去,你又刚从土匪窝那样的凶恶之地回来,这炷香还是不必上了,以免这凶煞之气冲撞了老爷的亡灵。
    赵氏一愣,脸色刷的白了。他们昨日就以风尘仆仆为由拦住了她来祭奠赵老爷子。
    李明安看着邹氏,眉毛皱了起来,开口道:赵老夫人,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少年人今日穿的也是一身素净的长衫,戴着眼镜,看着斯文,话出口,却有几分不容忽视的气度。邹氏审视着李明安,老夫人鬓发已白,掌家多年,自有一番威严,沉声道:死者为大,我们请大师算过一卦,三娘不能为老爷上香。
    李明安气笑了,上前一步,道:我从未听说过,父亲故去,为人子女的不能为亡父上香的。
    赵老夫人沉了脸,说:李三少爷,这是在我赵家,她盯着李明安和赵氏,老身无论如何,也是你的长辈,你如此姿态,这就是李家的规矩?
    李明安漠然道:人敬我一尺,我还他一丈。
    我娘为外祖父上香天经地义,更何况,是外祖父亲自写信来北平邀我们来沪城,李明安咬重了外祖父几字,半步不让,冷冷道,如今赵老爷子尸骨未寒,赵老夫人此举,只怕才是真正惊扰了亡灵吧。
    赵老夫人从未被一个年轻人如此拂脸面,已经极为不悦,她目光落在赵氏惨白的脸色上,说:老爷那封信,并未让三娘回来吧。
    赵氏对上赵老夫人如针似的目光,脚下退了步,说:明安。
    去替娘给你外祖父上炷香。
    李明安皱眉道:娘
    刹那间,赵氏只觉周遭所有人的目光都刀子一般,审视着她,她嘴唇发抖,说:别说了,快去!
    李明安忍了忍,道:是。
    说罢,李明安抬腿跨入灵堂,赵氏僵着身子立在灵堂之外,秋雨已经停了,北风卷起白幡,透着一股沉沉的死气。
    待李明安上了香,出门时,赵氏隔着门槛,望着灵堂内,她又看向赵氏,和赵氏身后一众赵家人。他们都静静地看着他们母子,赵氏闭了闭眼,俯身跪在了地上,磕了三个头,才在李明安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临到门边,赵氏听见赵老夫人吩咐身边的人,说:去,把地擦干净。
    李明安登时就恼了,刚想转身过去,却被赵氏抓住了手,赵氏低声说:好了。
    死者为大,这里到底是你外祖的灵堂,赵氏声音发虚,喃喃道,闹起来,让人看笑话。
    她勉强地对李明安露出个笑,说:听话。
    李明安只得忍下。
    母子二人回了屋子,关上门,李明安就再忍不住,说:他们这是什么意思?
    自赵家举家迁来沪城之后,李明安就再也不曾见过赵老爷子和外祖母李氏,要说要多亲厚,自也是没有的。他没想到,赵家人竟然如此对待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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