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伯雍心内绝望,不得不承认无论是作为父母的他们,还是赵家族亲门第人脉,对赵白鱼来说都可有可无。
    五郎不需要他们了。
    谢氏的手在哆嗦着,显然也清楚地意识到这点,但她仍不放弃希冀地望着赵白鱼:你原先住的院子,正叫人扩大些,重新修缮一番,还有过几日便是中秋,府里一早备下瓜果和家宴,五郎可不可以来?不用过夜,也不用待太长时间,待半刻钟也行,小郡王也可以来,还有砚冰、秀嬷嬷他们随时都能到府里来
    她小心翼翼地问:五郎,你意下如何?
    赵白鱼静静地凝望着他们,此世生身父母,难得赵伯雍身居高位也没有纳妾,夫妻恩爱,兄弟和睦,尤其宠爱幺儿。
    赵钰铮体弱多病,谢氏便日日夜夜地照顾着他,煎药喂药不假他人手,京都府内外的寺庙里都有她磕头跪拜过的痕迹。
    谢氏是慈母,赵伯雍便是严父。
    他是封建时代典型的大家长,却又与古板不知变通的家长有所区别,针对每个孩子都能做到因材施教,才能培养出状元郎赵二郎和禁卫军赵长风、赵三郎。
    他也有因为偏爱而偏私的时候,极其纵容宠溺幺儿,能为他退让一些底线,会将他举过头顶、会陪他玩一些骑大马的游戏,出趟远门办差,送回来的家书必定会问候一句小儿郎。
    如果没有昌平公主作恶,没有换子这一出,他们的确是这个时代称得上溺爱孩子的父母,京都府不知多少儿郎、女郎都羡慕赵长风他们能有赵伯雍和谢氏这样的父母。
    赵白鱼是异世之魂,如飘零的无根之萍,起初胎穿而来并没有太大感触,欣喜过此世健康的身体、感恩上天赐予的第二次生命,也对这个时代产生过好奇和摸索之心。
    时日一久,也生寂寥之心,也留恋前世亲友,却也能坦然面对此世的父母,也心生好奇过。
    父母与子女的相识相亲都需要一个摸索的过程,他旁观赵谢二人,许是血缘相亲与生俱来,再或许是异世之魂太孤单,便想寻到能让他落地的羁绊。
    毫无疑问亲情是最优选择,没有之一。
    起初不知昌平和赵家人的恩怨,疑惑过怎么此身的父母不愿来见他,后来得知那般痴缠怨憎深重的恩怨,也想过是否放弃与赵家人建立羁绊。
    可那时他还是前世开朗乐观、处处与人为善的赵白鱼,生于和平文明的时代,亲友宠爱,收获无数的善意,于深沉的爱意中成长,便养成一个过于天真的赵白鱼。
    早几年,破败的院子里只有秀嬷嬷一个人,而秀嬷嬷待他冷淡了些,他也太小了。
    小胳膊小短腿走不出赵府,有时候隔着院墙,有时候就在府里的后花园,隔着一个池塘或者藏在假山后面看谢氏抱着赵钰铮,看他们一家和乐融融,欢声笑语不断。
    他会告诉自己,无论是他的羡慕还是赵家人的冷漠,都情有可原。
    被冷眼、被无视、被过分的欺负时,他也会豁达地安慰自己,没关系,生身母亲所作所为的确难以被原谅,即便是现代也有父母债子女还的观念。
    何况迁怒本就是人之常情,瞧赵钰铮病得万死一生,如果是他的孩子受这苦难,或许他也会怨恨的。
    被迫放弃科考、被逼嫁人的时候,他也替谢氏和赵伯雍开脱,他说谢氏和赵伯雍待他已经足够好了,不过是忽视,不过是冷言斥责,不过是在面对赵钰铮时会选择放弃他,至少没让他死在后宅里。
    这时代的小孩子夭折率太高了。
    后宅更是藏污纳垢,多的是让一个小孩子悄无声息死去的办法,便是他生来带有前世记忆也躲不过一场没有药医治的风寒或是天花。
    至少他小时候得过几场风寒,秀嬷嬷去请示的时候,谢氏还是令人请了大夫,没有袖手旁观。
    他在赵家人身上寻找心灵和灵魂都落于此世的羁绊,妄图从他们身上寻找亲情,却忘了即便是寻常亲缘也有父母怨子女,或是子女恨父母的情况,何况他们彼此间还横亘着一个昌平。
    前世的赵白鱼没有一个健康的身体,却是在爱意与光明中长大,就算博览群书、积极豁达,即使能明白很多道理,还是会像一个纸上谈兵的将领,心软、盲目、天真,总以为付出足够多就能改变他人的观感。
    就像他不认为自己能以一己之力去改变这个时代,却还死抱着来自于光明灿烂的时代那天下大同的理想不肯放手,不肯随波逐流,于目之所及处,驱逐黑暗、不平等,拼尽全力、尽己所能地给予公正和自由。
    赵白鱼也不是一开始便坚强、冷静、聪明绝顶到人人叹服,他也天真、也犯蠢、也曾溃不成军,他是在这个时代跌跌撞撞,磕得头破血流,磨得满身伤痕才成长成现在的赵白鱼。
    所以失败了,怨不得、恨不得,赵白鱼心甘情愿接受任何结果。
    原曾执迷不悟的亲情,在他终于放手之后偏偏峰回路转,却有原著来告诉他即使身世大白,仍是求不得的亲缘,他对外释放的善意、付出的友好仍然得不到回应,正如他竭力拥抱这个时代始终被排斥
    那是摔破头,堪破此身红尘世界的赵白鱼醒来时,面对的既定结局,残酷且无能为力。
    在他接受命运之后,赵家人反而给出截然不同的回应,可他是真真切切地不需要了。
    从他被迫代嫁,从他摔破头知道真相,那点执念便遇水般浇熄了。
    哧一声,袅袅一缕白烟杳无痕。
    许是父母子女之间亲缘浅薄,许是前世修的福分不够,今生投胎到赵家已经耗完了,无缘续完一生。
    有缘无分罢了。
    赵白鱼内心叹气:我并不怨恨你们。
    谢氏和赵伯雍二人露出惊喜的表情,但很快反应过来不对,哪能不怨不恨?
    不怨不恨的反面便是不爱不期待,怎能不怨不恨?
    不五郎尽管怨恨我们,没关系,做错了就该受惩罚,没关系,你尽管怨、尽管恨,爹娘不难过,爹娘受着。谢氏见赵白鱼想开口,赶紧堵住他的话:天色是不是晚了?小郡王该等急了,我们不耽误你出宫,其他事回头再说。
    她扭头询问赵伯雍:回头再说,行吗?
    赵伯雍连连点头:往后多的是时间,要是五郎一时间接受不了,我们就尽量减少见面的机会。慢慢来,没关系,我和你娘应该还能多活几年,努力点再活个十几二十年,还有大把的时间天色真的不早了,就不说了,我们先走。
    明眼人都看得出他们急于逃避。
    赵白鱼突然开口:两江时,昌平搬出生母身份压我,我告诉她,我生而知之。
    轰如平地一声雷,震得赵伯雍和谢氏两人浑身僵硬,面面相觑,表情茫然,齐齐看向赵白鱼:什么?
    五郎说什么?
    是否他们听错了?
    生而知之?谢氏声音很小,蓦地笑了声,眼中泛起泪光,不住摇头:五郎是怨我恨我所以才骗娘对不对?你生而知之岂不是这二十年来你便知道你的身世?岂不是在明知身世的情况下遭受着所有人不公的对待?岂不是,岂不是二十年来日日诛心?
    赵白鱼摇摇头,也不知是上天怜悯还是天意作弄,我虽生而知之,偏不记得出生时的许多事。
    新生婴儿本就五感微弱,成日昏睡,加上胎中带毒,更是虚弱,连魏伯喂了他洗髓丹他也毫不知情,两岁左右能跑能跳了才知道他投胎到哪一户人家,才知道赵家和昌平的恩怨,又怎么能想到他居然投胎到一本仅仅听护士描述过的小说里?
    年深日久,早便忘记前世听过的那本小说。
    被迫代嫁那日摔破头,忽然想起
    骤然间便记忆格外清晰地想起护士小姑娘愤愤不平的话,她说那的确是本甜宠爽文,可文里的男配太可怜,反而叫人同情,实在恨不起来。
    她说那恶毒男配叫赵白鱼,主角受叫赵钰铮。
    想起我早该知道出生时便被调换过身份。
    谢氏哽咽着,小声询问:逼你李代桃僵时,你便知道了?临安郡王那时声名狼藉,传闻床上玩死过人,是京都府的官差去收的尸,是你亲自处理你,你应当很怕他,可你宁愿嫁过去也不愿告诉我们
    真相已如此残酷,怎么还能将人的心碎成千万段?
    她的小儿郎,她的小鳞奴,在最绝望的时候发现真相,原来本该属于他的父母、兄弟,和本该属于他的所有的宠爱,都偏移到赵钰铮身上,而他还被亲人逼迫去收拾赵钰铮惹出来的烂摊子,发现他所承受的怨恨原来与他毫无瓜葛,发现十九年来遭遇的所有不公、伤害,皆来自血缘亲人?
    发现真相的那一刻,他该多绝望?
    怎么能如此残忍?
    怎么能这么对他?
    他看着他的亲生父母宠爱顶替他位置的赵钰铮,受父母兄弟联手逼迫的时候,心里该有多痛?
    可是心如刀割,可是万箭穿心?
    赵伯雍表情一片空白,凭着本能问:为什么不告诉我们真相?
    赵白鱼很平静:我没有证据。
    戳穿真相需要证据,他能拿出什么凭证?谁会相信他说的话?
    何况赵家人对赵钰铮的维护、疼爱令他怯步,原著真相大白后无人在意死去的赵白鱼也让他畏惧。
    他害怕了。
    他怕说出真相反倒被连夜打包送出京都府,只给一点赔偿,以免他的存在让赵钰铮伤心难过。
    大抵是伤心失望的次数累积多了,达至巅峰时,就像气势磅礴准备爆发却最终没能爆发的火山,所有的力气都在蓄力准备的过程耗完,便心灰意冷,反而平静无声息。
    得知真相的那一刻反而释怀,多少的阴差阳错促使他和赵家人错过,让他打心底里承认,彼此亲缘浅薄,不该奢求。
    赵伯雍颤抖地说:如果你直接说出来,我当时并非完全不信。
    虽然荒谬,但他性格多疑谨慎,也相信以昌平的恶毒和偏执,什么都干得出来。
    纵然不会轻易相信,可他会令人去查,任何事只要做了便绝不可能天衣无缝,哪怕是一丁半点的蛛丝马迹,他也能查出来。
    我查得出来。他看向赵白鱼,眼睛通红,眼神祈求:我一定查得出来。
    可这话一说完,望着赵白鱼平静的表情,赵伯雍蓦然明白是十九年的偏见、仇视根深蒂固,早已抹杀赵白鱼对他们的信任。
    从来无条件付与亲友善良、赤诚和真心的五郎,到底是怎么被逼到不敢再相信他们的?
    也许吧。赵白鱼笑了声,不习惯也不愿诉说他当时的心情。这件事里,我是受害者,你们也是受害者。仔细想来,却有太多的鬼使神差,太多的意外,让我们屡屡错失亲缘续起的可能。
    他简单的将赵家人迫他放弃科考、逼他李代桃僵嫁人等事统归于意外,给足二人体面。
    亲缘亲缘,有亲有缘,笙磬同音。有亲无缘,自厝同异。赵白鱼向后退三步,撩起长袍,一跪三叩: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二跪三叩:赵大人,赵夫人,是我赵白鱼缘悭命蹇,气运欠佳,怪不得你们。
    三跪三叩,额头碰地不起:赵白鱼答应嫁入临安郡王府之时,便从此与赵家恩怨两消,一世两清。
    三跪九叩声声磕在赵谢二人心头,磕得他们肝肠寸断。
    娘错了,是娘做错了,便不是我儿,当初也不该为了赵钰铮断你前途、逼你入虎穴!谢氏扑到赵白鱼跟前想将他扶起来,泣不成声道:不要跪我,你不要跪我,不能两清,你不能,你从未亏欠我们,如何恩怨两消?
    赵伯雍缓缓俯身说道:有有缘的,缘分可以续。
    赵白鱼悄悄捂住似乎裂开了的伤口处,抬头说道:互不相干,各自为安。
    何必呢?
    谢氏和赵伯雍都发现赵白鱼过于苍白的脸色,看向他捂住伤口位置的手,便又是一阵绝望,宁愿强行忍住也不愿当着他们的面说一声痛。
    从赵白鱼得知真相,宁愿嫁进郡王府也不愿说出真相,他们就明白此生没有和解的可能。
    也许对赵白鱼来说,不怨不恨不爱不期待便是他和此世亲缘的和解,对赵家人而言,是一辈子的心碎神伤。
    三跪九叩,连同从前种种亏欠一块儿还了生恩,不亚于硬生生挖出谢氏和赵伯雍的心、削他们的肉、断他们的骨,骨血至亲,打断骨头连着筋,疼得此生再难心安。
    纵百般不甘,他们也挽留不了赵白鱼。
    是他们亲手断了这份亲缘,从他们逼迫赵白鱼嫁出去那一刻,彼此默契的恩怨两消,而今反悔了再想挽回,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好事?
    ***
    赵伯雍和谢氏互相搀扶着,背影佝偻地走出偏殿,一直在外头等的小黄门上前本想说几句讨喜的好话,怎料二人如丧考妣,面色灰败得令人心惊。
    便是隔着几步距离,便是他们一言不发,面无表情,也能感受到那股死气沉沉的、磅礴的哀伤。
    小黄门吓得顿住脚步,不敢上前,眼睁睁看他们旁若无人般掠过他,朝台阶下方走去,向来眼毒体健的赵宰执心神恍惚,竟是一脚踩空摔下三四级的台阶,疼得动弹不得。
    好在他摔下去时迅速松开谢氏,没将谢氏带下去。
    小黄门急得赶紧跑下去将人搀扶起来,并喊道:叫太医来!
    不经意间瞥见谢氏,发现她神色冷淡,对赵宰执的摔伤情况无动于衷,倒不像名满京都的伉俪情深。
    太医很快到来,诊断赵伯雍只是摔伤了腿,可能伤及筋骨,不到断腿的地步,注意着疗养个两三月便成。
    心里则嘀咕这台阶宽宽阔阔的,怎么还能摔下去了?
    ***
    临安郡王府。
    赵白鱼一回府,海叔等人立刻在门口放火盆、柚子皮,让他踩过去,接着洒点柚子水,用桃木在他后背敲三下,然后塞给他一个荷包,里头装着三枚驱邪的铜钱。
    赵白鱼想说没必要,被海叔等人十分严肃地反驳回来:你小孩子不懂。
    李姑娘她们也都来了,年轻漂亮的脸蛋上都是深以为然地迷信。
    赵白鱼无言以对,扭头找霍惊堂,发现对方神色若有所思,惊觉他才是最大的迷信头子。
    赵白鱼扶额:算了。
    随他们吧。
    秀嬷嬷同他说:快进来,嬷嬷们前几日便赶早跑遍府内几个市集抢到十几只肥美的秋蟹,原是要等上一两个月才更好,但这时节若仔细点也能找到不亚于秋末的螃蟹。放厨房里养了好几天,听说你今天回来,特意烹煮了。有蟹酿橙、醉蟹、清蒸、蟹煲和红烧香煎保管你吃得畅快。
    李姑娘也跟着说道:五郎敞开怀吃,徐大夫说吃螃蟹不妨碍刀口愈合。
    沉默寡言的魏伯此时凑上来说一句:螃蟹辟邪去晦。
    赵白鱼惊讶,没想到浓眉大眼的魏伯也沦落了。
    不过吃螃蟹能辟邪?
    还是头一次听说。
    郡王府里的人都簇拥着赵白鱼,热热闹闹地说话。赵白鱼一只脚跨进前厅门槛,忽然停下来,转头看向身后安静跟随的霍惊堂。
    他没说话,霍惊堂就知道他是想他陪着,装模作样地叹气,上前挤开其他人,牵着赵白鱼的手十分做作:拿你没办法。扭头对旁人说:离不开我。
    李姑娘、砚冰和秀嬷嬷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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