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冰小声:嬷嬷既怪老天,怎么还去宝华寺、洪福寺还有其他几个稍有名字的寺庙里都点了灯?
    秀嬷嬷抬眼瞪过去:我求的是给福气的神,不是求老天。小孩子不懂少插嘴!
    砚冰心想庙里供的是佛,也不是神啊。
    三人中心情最复杂的人是魏伯,他没料到原来当年被错喂洗髓丹的小婴孩竟是五郎,一时间心酸、庆幸和懊恼涌上心头。
    心酸于五郎遭此大难还能保持一颗赤子之心,越难得,越可贵。
    庆幸于洗髓丹喂给五郎,洗干净他奇经八脉里的毒素,保他二十年无病无痛,却也断绝五郎被赵家人认出身份的唯一可能,因此心生懊恼。
    可是转念一想,若是没有洗髓丹清除五郎打娘胎里带出来的毒素,其孱弱的身体怕也是熬不到赵家人发现真相的时候。
    当真是一饮一啄皆有定数,任他如何感慨,因果都已落地成局。
    魏伯说道:昌平其心可诛,当年故意调换五郎和赵钰铮,害五郎多年来遭受不该背负的偏见和苛待,好在此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无论民间还是达官显贵都是一边倒的同情,连之前之前五郎令人将贪官恶吏的脑袋挂在公主府门口,因此被攻讦不孝,在真相出来之后,没有酸儒再敢开口。
    砚冰抢话:就算有人想颠倒黑白,也会被京都百姓打得不敢出门。
    赵白鱼笑了,听这话莫不是真有糊涂蛋站在大众对立面?
    砚冰重重点头:确实有沽名钓誉,自诩众人皆醉他独醒,非扯什么生恩养恩不是,昌平也没养过五郎啊!听说话刚说完就被打断牙齿和一条胳膊,家门口还被泼粪,不敢再出门了。不过不用同情这酸儒,人们打他倒不只是他故意攻讦五郎,还因为他为了钱把女儿嫁给一个病痨鬼,不到两年,那病痨鬼死了,女子便想改嫁,家翁也同意,偏这酸儒非说烈女不侍二夫,坚决不准女子改嫁,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劈头盖脸便骂女子不知羞耻。那女子面皮薄,回去便投了井。
    赵白鱼最厌恶这等酸儒,当即说道:蠢毒至此,怎堪为人?
    大景中前期民风开放,对女子的束缚并不严苛,女子和离还是二嫁、三嫁都不是见不得人的事,没有太封建的贞洁观念。
    不说这些惹人心烦的话,说点喜事冲一冲病气。霍惊堂一边说一边自然地挤开砚冰和秀嬷嬷,他那比常人高出一大截的身躯几乎快笼罩住赵白鱼了。
    仿佛王母划的银河,硬是隔开赵白鱼和砚冰等人的亲昵互动。
    他还振振有词:小郎伤还没好,只能我费心护着了。
    这话一出,真就镇住他人了。
    虽然见着赵白鱼,可惜没能聊多长,因为陈师道来了,他们只能退出里屋,留师徒二人说说话。
    霍惊堂退出时,心不甘情不愿:我到门口守着,有事儿唤一声,不用太大声,我都听得见。随即看向陈师道,轻声说:陈尚书的话也别太多了,尤其朝堂上的事少说些,太医说小郎得静养,心事不能太多。
    他知道陈师道当初怂恿赵白鱼去两江的事,知是好心、是看重,但霍惊堂不领情。
    陈师道骨子里恃才傲物,脾性不好,朝堂上见谁怼谁,现下却没吹胡子瞪眼,而是摆出逆来顺受的模样。
    等室内只剩下二人。
    赵白鱼开口:恩师别怪小郡王出言莽撞,他现在心里害怕,一颗心全偏向我这里来了,连陛下都敢指着鼻子骂。
    陈师道没怪霍惊堂。
    他坐下来,望着赵白鱼长叹一口气:为师得和五郎说声对不起。
    赵白鱼一惊:恩师何来错处?是我该道歉才对。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一挠额际,笑笑说道:我恩师和诸位大人是为我好,我偏激冲动了些,倒叫你们牵肠挂肚,本是我不该
    五郎可以不用这么懂事。陈师道苍老厚实的手盖到赵白鱼头顶,如慈爱的长辈那样轻抚几下,认真地同他说道:我和你道歉,一是以恩师的身份,道声恩,名不副实,该清楚你的秉性,更该以身作则,反倒不懂你、不如你。二是以官的身份,朝廷命官父母官,上忠君王,下爱子民,我没做到。不敢谏争如流,便是谄媚于君王,算得了忠君吗?百姓蒙冤,我却着眼于朝廷的挟朋树党,爱民如子了吗?
    为人师表不合格,做人父母官也做不到位,为师该和你道歉的。
    赵白鱼定定地望着苍老了许多的恩师,眼眶红了一圈,封建时代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父为子纲,能低头道歉说明恩师是真的愧悔不已,紫宸殿当日说不想活了的话也是真的刺伤恩师的心。
    唯有纵容偏爱他,才会愧悔伤心。
    赵白鱼双掌并拢,抬过头顶,拱手一拜:学生惭愧。
    陈师道拉下赵白鱼的手,拍了拍,同他说:切忌情绪起伏太大,小心伤到五脏六腑留下病根,老了有你好受的。
    接着聊些别的事,说陈芳戎知道他挡刀的事之后,连续数天来信,每封信暗搓搓指责他老子。
    哪有小子指责老子的道理?别以为用词隐晦我就看不出来,他那手好文章还是我教的!我看明年任期结束,他也别调回京都了,碍我眼、伤我心。
    知道户部副使这老小子吗?不知打哪猜出你的身世,直接在早朝后莽上去问赵宰执。结果你猜怎么着?陈师道眼睛瞪老圆,捻胡子的速度飞快:赵伯雍这老小子认了!他承认了!
    当天这消息便甚嚣尘上,京都府内无人不知,酒楼里的说书第二天就编出狸猫换太子的新戏,场场爆满。欸,我就奇了怪了,赵家人真沉得住气,愣是没派人砸场,任由真相和谣言满天飞,倒像是乐见其成,为你正名。
    顿了顿,陈师道放缓语气说道:倒是没想到,原来五郎才是名副其实的五郎,赵家将你二人户牒调换过来,却是阴差阳错,拨乱反正,冥冥中该物归原主。
    他想起之前坚持唤他四郎的固执死板,不由失笑。
    你与赵家人如何相处,是你的私事,你怎么想就怎么做,别管外头一些酸言酸语。任性些,放纵些,自私些,你大可如此。
    赵白鱼碰了碰鼻子,弯起唇角,点头应声。
    陈师道又说了些别的事,意犹未尽时,霍惊堂在门口又咳嗽又敲门,说小郎需要休息其实就是想独自霸占赵白鱼。
    一看到占有欲极强的霍惊堂,陈师道的表情和眼神都很不善,脸色铁青,胡子一抽一抽的,要不是地位和武力差个十万八千里,必然要冲上去拼命的。
    可怜他才反应过来霍惊堂和赵白鱼的夫妻关系是来真的!
    不是狗屁的知己,更不是知人善用的主公,分明一开始便包藏祸心,图谋不轨,居心不良!
    还婚后等几年,各自和离,一脸正直地劝他放弃死谏陛下解除婚约不是,他怎么说得出口的?他霍惊堂怎么有脸欺骗一个善良的老人家?
    陈师道暗搓搓对霍惊堂指指点点:为师前两日伤心得病了,一把老骨头还天天跑陛下跟前请旨,便是为了见你。好不容易见着了,可怜我们爷俩没说够三刻钟当然为师没别的意思,郡王只是太担心你。是,小郡王是偏私了点,自我了点,霸道蛮横了些,确实是关怀你
    赵白鱼连连点头,温声细语说道:他是被我吓坏了,没安全感,恩师莫怪他,我同他多说说,慢慢来,总能缓过来。
    陈师道梗住,欲言又止。
    五郎神色太纯良,大约是真听不懂他的内涵。
    罢了,小夫妻才刚经历生离死别不亚于燕尔新婚,感情正浓烈时,便是瞧见对方蓬头垢面也能爱得要死要活。
    你休息,我先走了。
    老师慢走。
    理解是理解,毫不犹豫送别还是伤害了一颗老人心。
    ***
    离开紫宸殿的路上,陈师道问砚冰:五郎和临安郡王这是什么时候竖起两个大拇指互相勾了勾,一脸神神秘秘。
    啊?砚冰先是茫然,而后红了耳朵,支支吾吾:成亲当晚
    陈师道听不分明,捏着胡子竖起耳朵听:什么?
    砚冰:成亲当晚便、便是夫妻了。
    !陈师道直接拽断了他的胡子,杀心四起。
    砚冰:
    ***
    赵白鱼又在紫宸殿住了半个月,元狩帝没发话,霍惊堂倒是迫不及待收拾东西带他离开。
    皇宫不是个好地方,能跑赶紧跑。
    这话实际针对元狩帝。
    皇宫里住久了的确不是好事,赵白鱼因此没意见。
    暖阁除了几件换洗衣物便是大量药材,甭管有用没用都薅走,霍惊堂从不放弃每一个薅元狩帝羊毛的好机会。
    收拾得一干二净,趁元狩帝还在上早朝,霍惊堂令人大包小包带着行李出暖阁,他本人则黏着赵白鱼,寸步不离。
    刚出暖阁便见到台阶底下不知等了多久的谢氏和赵伯雍,两人皆形貌憔悴苍老,前者鬓边有了零星的白发,后者大半的头发都白了,背也佝偻下来。
    素来看重仪容仪表的宰相和宰相夫人也不知多久没照过镜子了。
    他们看到赵白鱼,面色激动,上前两步便意识到唐突,赶紧停下来,眼巴巴地瞧着他。
    霍惊堂:走吧,当什么都没看见。
    赵白鱼:从我昏迷到养伤的这段时日,赵家人来了很多次吗?
    霍惊堂不太情愿地回他:有事没事逮着机会便来。
    赵白鱼是惊讶的,原著里的赵家人知道真相后还把赵钰铮当亲儿子宠不过本该登基的太子已经自裁,剧情线崩如山塌,赵家人的态度倒不是没有发生转变的可能。
    让我和他们见一面,赵白鱼看向霍惊堂:好不好?
    霍惊堂:我说不好,你便放弃见他们?
    赵白鱼理所应当:自然。
    霍惊堂要笑不笑,没忍住把脸撇一边偷笑,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才没当场嘚瑟地抖腿。
    太乖了太乖了,想亲。
    咳。清清嗓子,霍惊堂假严肃:最多一刻钟。
    第93章 【修】
    谢氏和赵伯雍被赵白鱼愿意见他们的消息砸得晕头转向, 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
    小黄门催促:赵大人?赵宰执?赵夫人!
    哦哦。谢氏回神,摘下手镯塞到小黄门手里, 多谢公公。
    谢氏和赵伯雍都笑了。
    谢公公吉言。
    言罢二人快步跨上台阶, 来到偏殿门口。
    谢氏突然想起什么般立即停下来,整理一下头发,把歪了的发钗扶正,拿手帕用力揉了揉脸, 让她看起来有点血色, 接着整理衣衫, 自言自语:可不能叫五郎误会我是卖惨, 他会为难的。
    小黄门觉得稀奇,何至于此?
    要是他亲生爹娘是当朝宰执早便连滚带爬去认祖归宗了, 再说这天底下哪有不认亲爹娘的子女?
    赵宰执也点头, 着手整理仪容,询问小黄门是否能入眼,得到肯定回答才稍稍安心。
    忐忑不安了会儿,,二人鼓足勇气踏进偏殿,一见到赵白鱼,目光便黏在他身上挪不开了。
    有关赵白鱼的回忆何其稀少, 绞尽脑汁也想不起孩提时的赵白鱼、少年时的赵白鱼,仅有的几个片段却不美好, 不是恶语相向便是冷面以对,如今回味也不过是反复戳心,扎得心口鲜血淋漓, 痛不欲生。
    谢氏赶紧擦掉眼里泛起的泪花,小鳞奴, 顿了下,她想起赵白鱼并不知道他未出世时的小名,便改口:五郎,你瘦了些。
    没见到人时,有满腔热烈的情感汹涌澎湃,见到了人反而怯懦得说不出话来,斟酌再三,踌躇不前,总害怕哪句话哪个字说错了惹得小儿郎伤心。
    赵伯雍扯了扯谢氏的衣袖,示意她说些别的,但他也是一腔话憋在心口,跟锯嘴葫芦似的,半个字都说不出口。
    谢氏把袖子扯回来,向前走了两步,仔仔细细地望着赵白鱼,尤其他的眼睛。
    四个孩子里唯有赵白鱼的眼睛像她,瞧多两眼便能认出来,连老眼昏花的舅母都能一眼认出来,她甚至从没见过五郎和赵钰铮便能认出来,为何偏她眼瞎心盲看不出?
    幺儿就在眼皮底下二十年,二十年!
    竟还需旁人点出真相,她是天底下最失败的母亲!
    谢氏悲从中来,泪眼婆娑地望着赵白鱼,又向前两步,伸手想碰一碰赵白鱼的脸,想起他或许还不知道身世便小心又期待地问:五郎是否知道
    我知道。赵白鱼打断她的话。
    他的平静和二人的激动形成鲜明对比。
    谢氏眼睛亮了起来:是娘不好,娘没保护好小鳞奴,没认出小鳞奴,还还苛待了你二十年但是,但是五郎给娘一个赎罪的机会好不好?
    赵伯雍急急开口:也给给爹赎罪的机会。话刚出口,他便犹疑自己会不会脸太僵、语气太冷硬,于是很刻意地柔和表情、声音,露出僵硬的,不自觉的讨好的笑:我已经对外说了当年换子的真相,但是不是逼你非得认祖归宗的意思,不是,我之前也没把你逐出族谱,我的意思是说,对外为你正名,朝廷百官、京都内外都知道是我们的错,不会怪五郎。我
    他声音越来越小,总疑心哪点做得不好,也不太敢自称爹,怕赵白鱼心里膈应。
    我前段时日已经和族亲们商量过,将赵钰铮从族谱里除名,我知道这么做太冷酷无情这二十年来对你,也是,也是这个态度,可是爹实在不能容忍赵钰铮的名牒继续留在族谱里,不能接受他的名字留在你名字的旁边,我一看到他、我就会想起我的小儿郎二十年来的遭遇。
    赵伯雍语带哽咽,堂堂宰相此时只能无措地抠着手指,想表达他的愧悔、急欲弥补的心态,又怕赵白鱼看到他对赵钰铮的残酷便想起过往二十年的冷待,可是不说出来,也会担心赵白鱼误以为他们不爱他,是否怀疑他们还想留着赵钰铮,是否想两个孩子一块儿养。
    但是不是的。
    这样矛盾的心态注定赵宰执没办法像平常时候的自信强大,眼下的他不过是个满心悔恨却不知如何弥补的父亲。
    五郎不用担心他人怪你霸道、不留情面,不用怕他人攻讦你不孝,说你容不得赵钰铮,不会有人说的,他们都知道是我毫不留情,是我心性残酷。还有昌平那个毒妇,爹已经查明她犯下的所有罪状,条条致命,必然斩首示众,不留全尸。其他的,还有其他的事
    赵伯雍吞吞吐吐,没脸说出当年阻止赵白鱼科考和逼他嫁与临安郡王两桩事,他一想起来便心绞痛。
    五郎和临安郡王鹣鲽情深,已是真夫妻,他们能做什么补救?
    科考的目的是做官,五郎已是三品大员、朝中重臣,黎民百姓心中的青天,哪里还需多此一举再去趟科场?
    族亲准备的教学资源、国子监门生名额包括他这二十五年经营下来的朝中关系都帮不上忙,于五郎而言不过是挑柴进山,多余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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