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在京都第一人民医院的病床上见到了白琴。
    女人穿着病号服,脸色很苍白。
    她静静地躺在那里,不复往日冷厉的形象。
    这个把工作当成全世界的女强人,第一次倒下。精神焦虑导致了一系列问题,病来如山倒,她忙碌了那么多年,居然一下子垮了。
    刚打了一针安定,医生边记录边说,精神状态很不好,尽量不要让她再接触工作上的事情,还有,病人现在处于胃癌进展期,但是通过手术治疗的风险还是存在,这点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医生翻着手里的档案,又忍不住说:你们现在的人啊身体是最重要的,忙起来不顾身体哪行,吃饭不规律,有一餐没一餐地吃。
    这天医院里很吵。
    除了往来人群的声音,医生的,还有迟寒山的声音。
    事情是这样,工厂之前不是进了一批新零件,当时购买方式是贷款,我们本来想拓展一个新的生产线,没想到进展不如预期,现在市场冷却下来,生意不好做,资金链出问题
    虽然迟寒山说得含糊,但迟曜很清楚,资金链出问题背后代表什么。
    这几乎是动了命脉。
    来找他的那群人肯定不是银行的,看起来是民间借贷组织。迟寒山还不上贷款,为了延长缓冲时间,只能再去借贷,用来还之前的贷款。最后滚雪球一样,滚出一个填不上的窟窿。
    也是我太贪心。
    迟寒山缓缓闭了下眼睛:不告诉你,是怕你担心。
    最后,迟曜听见的,是他自己的声音。
    怕我担心。
    他轻扯嘴角,自嘲般地说出这句话。
    或许是吧,更多的应该是觉得没必要。
    他把这么多年的情绪一并说了出来:没必要告诉我。
    这是让他感到最无力,也最可笑的地方。
    那到底什么是有必要的?
    说到最后,他几近失态:我们明明是家人,可很多时候,我觉得我好像就是一个没必要的人。没有必要存在,没有必要出现,所以也没有必要告诉我。
    十八岁。
    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年纪。
    最后迟曜坐在医院长廊的休息椅上,隔着口罩,呼吸变得又沉重又闷。
    他抬手,勾着口罩,把口罩往下拽了点。
    然后他闻到一阵很浓烈的消毒水味儿。
    白琴就躺在跟他一墙之隔的地方。
    而他也处在,越过十七岁,走向一线之隔的,另一端。
    好像一脚踏进了未知的另一片世界,整个世界可以在顷刻间颠覆。
    他再站起来的时候,已经恢复成在火车站那会儿的样子,问:还差多少。
    迟寒山没反应过来:什么?
    钱。
    迟寒山还没回答,迟曜又说:涟云那套房子卖了,应该能缓解一阵。不用考虑我。
    至于这里他说话时,看着病床上的白琴,在短暂的时间里他却感觉时间似乎过去很久,最后他说,我留下。
    迟寒山:你要留下来?那你学校
    迟曜看着他:这么多事,你一个人忙得过来吗。
    迟寒山沉默。
    迟曜:我留下来照顾她,反正高三的内容提前学得差不多了,不会耽误高考复习。等房子的事情差不多了,过一阵我就去办转学手续。
    迟寒山久久说不出话。
    其实在迟曜突然过来之前,他和白琴已经在这种窘迫的困境里撑了很久。
    压垮白琴的,其实不是生病。
    而是多年苦心经营的事业一下濒临崩溃,她一时难以接受。
    寒山,你还记得吗,有天夜里,白琴呆坐在客厅,看着阳台说,以前我们刚办厂子的时候,你有个姓刘的朋友。我们都叫他刘老板,后来生意出事,从楼上跳下去了。我以前还不能理解,但是现在,如果我现在从这里跳下去有用的话,我真的半点不会犹豫
    他们对这份工作尽心尽力。
    甚至,对手底下的员工都比对那个远在涟云市的儿子上心。
    他们不是合格的父母。
    但也实在是没办法两者兼顾,手上的工作,手底下那么多工人,太多无法控制的东西还是将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推越远。
    从迟曜第一次生病的时候,他们没能回去开始,之后就是各种缺席。缺席家长会,缺席生日。
    甚至、过年也越来越少回去。
    一晃十几年过去,那个小时候经常生病的病恹恹的儿子,在他们没注意到的地方长大了。
    迟曜的态度表现得比他更坚定。
    他虽然没有直说,但表达出了一句话:不管遇到什么事,他会跟他们一起面对。
    这个认知让他很久都没有回过神。
    等回神后,迟寒山眼眶发热。
    他一个人照顾白琴,还要处理资金问题,咬牙撑着,他其实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也会和白琴一样倒下,那天想和迟曜说家里的事,又在下一秒立刻撤回。
    但就在这种时候,他被自己忽略多年的儿子无形中拉了一把。
    不过,给我一点时间,迟曜最后说,我得等到六月之后再走。
    因为六月,有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日子。
    迟曜想到这里,垂下眼,去看在他面前的女孩子。
    林折夏穿着校服,背着个书包,她似乎是有点紧张,怕他这次过去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话语里带着小心翼翼和试探。
    迟曜摘下口罩:喂,这位姓林的同学。
    林折夏像被点到名一样,说了一声:到。
    六月十二,生日这天空出来给我,他说话时向她凑近了些,抬起一只手,掌心轻轻压在她头顶,带你去个地方。
    第52章
    十八岁这年的生日, 因为很重要,所以林荷本来想给她好好操办。
    但林折夏因为和迟曜之间的约定,在生日前一天婉拒林荷:你早上给我过就好了, 我下午还要出去和朋友一起过。
    林荷也不介意, 只是装模作样说了句:到底是长大了, 小时候缠着让我给你过生日,现在都想跟朋友过。
    没有, 林折夏说,只是因为和朋友约好了,其实很想和你们一起过的。
    魏平问:几个朋友啊?别玩太晚。
    其实只有迟曜一个。
    但林折夏还是说:三四个吧。
    说完,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这方面骗人。
    从喜欢上迟曜开始。
    她就潜意识觉得, 和迟曜私下出去, 似乎是一件不好的事情。
    但是比起生日, 她更在意迟曜家的事情,虽然那天她和迟曜没有多说什么,但她隐约有一种预感。她很难去形容, 只知道她和迟曜之间,有一种,很奇特的感应。
    晚上, 林折夏难得睡不着觉。
    她带着那种预感,忍不住去想迟曜家的事情能不能顺利解决。
    大概率是不能的。
    迟曜家做生意, 既然这帮人都找过来了,就不可能是小事。
    她想起电话里那句还上。
    应该是钱吧。
    如果要凑钱,可能还会卖房子, 如果卖房子的话
    林折夏不敢再想下去。
    在今天之前, 她从来没有想过,比她和迟曜这段她单方面有些失控的关系, 更糟糕的关系原来是他们两个人可能会变得没有任何关系。
    在十八岁之前,她和迟曜形影不离。
    以至于她差点忘记了,其实她和迟曜除了住得近,从小一起长大以外,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关系。
    是发小,是兄弟,是朋友。
    可是,朋友也是会分开的。
    就算不是现在,可能也在以后,以后两个人如果不在同一所大学,以后她会和迟曜从事不同的工作,以后迟曜也许会遇到他喜欢的女生。
    除了这些以外,还有无数个以后。
    十八岁以后,在更宽广的世界展开之后,他们早晚会开始一段和对方没有太大关系的人生。
    夏夏,你房间灯怎么还没关?林荷在门外问,还没睡吗?
    林折夏急忙抬手把灯关上,房间里瞬间暗下来。
    我睡了,她声音有一点点哑,刚才忘了关。晚安,妈妈。
    林折夏有点想哭。
    但这份心情,好像又不完全是难过。
    她躺在床上,阖上眼,等她第二天再睁眼的时候,正式迎来了她的十八岁。
    一大早,魏平给她下了一碗面,送上他精心准备的礼物:我这次的礼物,真的很酷。
    林折夏拆开包装袋,这次里面躺着的东西不再是粉色,也不再是毛茸茸摆件。
    而是一副墨镜。
    魏平给她详细介绍:这里有个按钮,按下去,它就会发光。你看过柯南吗?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学习柯南的手势,然后它就会亮起来。
    林折夏:
    半晌,她说:真的很酷,谢谢叔叔,我很喜欢。
    林荷的礼物就正常多了,送了她一套以实用为主的护肤品。
    十八岁的大姑娘,她笑笑说,生日快乐。好了,吃完早饭就准备一下,等会儿去见朋友吧。
    林折夏又说了句谢谢,饭后她回到房间,认认真真地挑衣服。
    因为等会儿要见的人是迟曜,所以等她换好衣服照镜子的时候,发现自己居然下意识挑了一条白色的长裙。
    穿这么隆重的裙子会不会太刻意了。
    林折夏对着镜子,做了半天思想斗争,最后还是把裙子换下来,按照平时的打扮,穿了件T恤,只是在搭衣服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动了点小心思,给自己搭了条牛仔百褶裙。
    反正,这裙子看起来也挺休闲的。
    她好像在和迟曜偷偷约会似的。
    出发前给迟曜发了条消息:等会儿你在小区门口等我。
    想了想,她觉得这条消息发得还不够严谨。
    不对,你还是再走远一点吧。
    我们要不在湖边接头
    迟曜回得很快。
    你当这是在地下接头?
    林折夏:
    我在楼下
    好了就下来
    林折夏深吸一口气,然后对林荷和魏平说:我出门啦。
    她下楼之后,发现迟曜穿得也很正式,他没穿平时那几套普通的T恤,换了一件版型挺括的白衬衫,衣领解开两粒,只是下身搭的那条破洞牛仔裤让整套装扮看起来干净且不羁。
    林折夏一路小跑过去:你要带我去哪里。
    迟曜没说话,反倒是先去看她。
    林折夏今天穿了条短裙,女孩子纤细笔直的腿露在外面,白色袜子堆在脚裸处。脸上未施粉黛,头发披着,看起来异常乖巧。
    他喉咙微动,移开眼,过了会儿说:去了就知道了。
    林折夏哦了一声,跟在迟曜身后,两人去了汽车站,坐上一辆长途大巴车。
    她和迟曜坐在后排,感觉从一开始的约会一下跳跃成私奔,她不知道为什么有点紧张,问:去的地方很远吗?
    迟曜:还行,过去一个多小时。
    他又说了句,睡会儿就到了。
    林折夏:我刚起来,怎么可能睡得着,我又不是猪。
    迟曜因为太了解她,所以压根不信:行,你等会别睡。
    过了会儿。
    林折夏突然喊他:迟曜。
    你不会是要,拐卖我吧。
    是和杀猪的约好了,迟曜说话时往后靠了下,今天拉你过去,看看你这样的,能卖多少钱。
    林折夏没说过他,闷闷地说,你才是猪。
    过了会儿,上车的人变多。
    车内变得嘈杂起来。
    迟曜拿了副耳机,在戴上耳机之前,先递给了她一只:要不要。
    林折夏接过。
    她把耳机塞进耳朵里,两条长长的线,另一侧连着迟曜。
    她双手交叠,有点紧张地搭在裙子上。
    林折夏嘴上说着刚起床怎么可能睡得着,但过了不到半小时,她就听着耳机里舒缓的音乐,在车内轻微的颠簸里睡着了。
    她迷迷糊糊间,感觉到自己的脑袋磕在什么很坚硬的东西上。
    但她在刚感觉到疼,还没醒过来之前,又有一样温热的东西轻轻用力,扣住了她的脑袋,然后她似乎在梦里跌入一片云海。
    等她再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头正靠在迟曜肩膀上。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很近。
    她抬眼,能看到少年的脖颈和下颚。
    过了会儿,她听见迟曜的声音:还说自己不是猪。
    林折夏坐直了:我怎么会靠在你身上。
    迟曜看了她一眼,然后淡淡地说:你自己靠上来的。
    林折夏有点不好意思地哦了一声。
    刚才车有点颠簸。
    而且她又睡着了,歪一下头也很正常。
    大巴车很快到站,林折夏透过车窗,发现他们现在所在的位置已经离开城安区,来到涟云市边缘,偏僻但环境很好的地方。
    她对这里有点印象,因为林荷和魏平之前商量出行的时候说过,这里是旅游胜地。好几次魏平都打算带他们过来玩,但一直没机会。
    林折夏下了车,发现目的地叫罗山植物园。
    这就是你送我的生日礼物,来带我感受大自然,林折夏有点意外,毕竟来这种地方很像学校春游,你的良苦用心,我感受到了。
    迟曜却没有多说:你的礼物,还没到时间。
    时间?
    林折夏以为逛植物园就是生日礼物了,但迟曜这句话又让她摸不着头脑:什么礼物啊,为什么还有时间规定,没到时间之前都不能给我吗。
    迟曜没有和她多话,带着她检票入场。
    下午艳阳高照,植物园很大,大到看起来逛一整天都逛不完。
    从门口进去,整条路上都开满了大片绣球花,在蓝紫色的绣球花边上,还立着一块介绍牌,牌子上写着三个字无尽夏。
    虽然这个活动很像春游,但是林折夏还是逛得津津有味,因为这里所有的植物和盛开的花,都代表了夏天。
    满园的,只在夏天盛开的植物。
    林折夏蹲下来去仔细看那片绣球花的时候,察觉到某道视线。她敏锐地回头,看到拿着手机在拍照的迟曜。
    你在拍什么?
    迟曜放下手机:风景照。
    林折夏怕他把自己拍进去,而且可能还会被拍得很丑,着急道:我不信,你站那么远,拍到的东西肯定很多,那你给我看一眼,你是不是把我拍得很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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