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舍弃了千千万万的一己私欲,将大逆不道的两世执念深埋进心底,只愿为江懿求一个余生的顺遂无忧。
    即便那个余生可能并没有他。
    裴向云最后长叩半晌,默默站起身,恰好梅晏然从后屋出来。
    方才我与明轩大师说了,若你明日想明白了,明日来也是可以的梅晏然道,你明天想来吗?想来的话我悄悄溜出来陪你。
    小姑娘似乎真的觉得很对不起他,眼中满满都是歉意。
    不必了
    裴向云对她笑了下:本来师父便要我保护你,怎的能让王妃为我跑这一趟?
    两人说话间已经向寺外走去,跨过那道高高的门槛,再度站在街上。
    离开肃穆的庙宇,那节前热闹的氛围再度于周身氤氲而开,方才的一片寂静如梦一般。
    两人顺着往前走去,没走多远,便看见在露天茶席坐着两个人,于人群中显得气度不凡。
    梅晏然眸子亮了起来,蹑手蹑脚地混在人堆里向那他们而去,然后趴在陆绎风耳边猛地吹了口气。
    十五皇子被吓得一哆嗦,手上的茶杯径直磕在了桌沿,嘴里的茶险些来不及咽下去,囫囵道:你吓不吓人?
    梅晏然满脸无辜地背着手站在他身后:怎么啦?
    还怎么了?
    陆绎风手忙脚乱地将茶杯端正地放在桌上,蹙眉道:玩够了?
    梅晏然见好就收:玩够了
    多大的人了陆绎风嘟囔道,玩够了就回去吧。
    梅晏然没有反对,十分乖巧地牵起他的袖子。
    裴向云这时才发现她拽自己袖子时的动作与牵陆绎风袖子的动作是不一样的。
    小姑娘似乎很懂分寸,只浅浅地拉过他袖子的一个角,触之即放。而现在牵着陆绎风的时候,手却像是黏在上面了似的。
    陆绎风不知道她的这些小心思,对江懿点了点头:那我走了,年后再说。
    江懿颔首,目送着友人转身离开,却见那依旧一身男装的十五王妃转过头,俏皮地挤了挤眼睛。
    他愣了一下,原本以为是在和自己打招呼,却没想到梅晏然接着道:别忘了,我们约好的。
    约好的?
    江懿侧眸,这才注意到狼崽子不知何时又贴在自己身后站着,一双深邃的黑眸望向前方,与梅晏然交换了一下目光,而后轻轻点了点头。
    他们俩约好什么了?
    江懿心中存着疑惑,待陆绎风拉着他的小王妃离开后,轻轻叩了叩桌子:坐
    裴向云在他对面坐下,先给他将杯中的茶斟满。
    你们去哪了?江懿问道,说来听听。
    裴向云见他主动问起与自己有关的事,连忙仔仔细细地汇报起来,从梅晏然买酥糖的第一个摊子开始说起,连小王妃买的东西花了几锭碎银都说得明明白白。
    江懿支着脸颊听了一会儿,不得不打断道:裴向云
    方才正报菜名报上兴头的人听见老师点了自己大名,立刻闭了嘴,而后小心翼翼道:师父?
    你说十五王妃买那些零嘴用的都是你的钱江懿淡淡道,是吗?
    裴向云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江懿看他仍一脸迷茫,声音中多了几分咬牙切齿:那你现在给我报菜名是什么意思?要我给你把钱垫上是吗?
    裴向云这才明白他什么意思:不是的,学生没有那个意思。
    那你还继续说这些?江懿瞪了他一眼,说重点
    买完东西,我们便去了后街的一处寺庙,十五王妃在庙里求了签裴向云简明扼要道,然后我们就出来了。
    求签?
    江懿挑眉:求什么签?
    她说是上上签裴向云道,十五王妃求了一百支上上签,说是大婚当日要算作礼物送给十五皇子,讨个彩头。
    江懿听后唇角微翘,轻声道:傻人有傻福。
    裴向云抬眸看向他时,似乎看见老师面上一闪而过的艳羡与落寞。
    在旁边灯笼摇曳的光影下,那抹艳羡吉光片羽般,让人疑心是自己的错觉。
    他几乎从未见过老师这样的神情,动了动唇想问,最后到底还是忍住了。
    你们刚刚说什么约好了?
    裴向云想起梅晏然说的所谓「定情信物」,脸颊发烫:没什么,不重要。
    师父,天色不早了他转移话题道,我们也回去吧。
    爱说不说。
    江懿懒得和他计较,将杯中热茶一饮而尽,拢了拢身上的披风起身,忽地想起了什么,将披风解下来丢给他:你披着吧。
    可
    我不冷,废话这么多江懿道,再劝我把你丢外面。
    裴向云知道他绝不是在说笑,犹豫半晌还是将披风披在了自己身上。
    两人逆着人潮向街口走去,周围的人越来越少。一些店铺似乎没有生意,也早早打了烊,窗内漆黑一片,全靠一边树上挂着的三两盏灯笼照亮铺满雪的路。
    裴向云的目光流连在周遭的景物与行人身上,发现上辈子与江懿一同看的那场灯会与现在的全然不同。
    他到底还是更喜欢现在些。
    老师在意的东西尚未失去,自己还没有做那些错事,脚下的土地尚未被血染红,一切才刚开始,还来得及。
    他想事情想得出神,没注意到江懿停了下来,险些撞在老师身上。
    想什么呢?江懿蹙眉,走路看着点。
    脑袋本来就不灵光,这样一来更蠢了。
    裴向云刚要说话,就听江懿道:手伸出来。
    他不明所以地伸手,一枚红色的福袋轻轻落在了手心里。
    福袋还没巴掌大小,但拿在手中沉甸甸的,还能听见里面东西相撞时发出的清脆声响。
    江懿避开他的目光,含糊道:汉人的习俗,新年要给小辈压岁钱。既然要你融入大燕,那这些礼数也不能少了。
    他说完,见裴向云半晌没有反应,语气中不由得多了几分不耐:傻愣着做什么?不要还给我。
    要的
    裴向云掩去眸中的温柔,攥紧了那枚福袋,轻声道:谢谢师父,劳您费心了。
    作者有话说:
    江江:蠢货;
    狗子:嘿嘿ovo
    第82章
    第二天是大年三十,可江懿却仍起早换好朝服,预备着进宫里见洪文帝一面。
    他刚回燕都时,洪文帝曾托人给他送了消息,说他舟车劳顿,歇息几日也无妨,有什么事等年后再说。但江懿领了洪文帝的情,却并不打算在家休息。
    自己多年未回燕都,朝中动向全靠陆绎风的书函告知,若再不露面,怕是真要给他架空了。
    他穿了一身绛紫色的朝服,没批大氅或披风,在凛冽的晨风中显得格外单薄,刚下了马车,便有人凑了过来。
    来人一身绯色的袍子,有一张干净的年轻面孔,手中拿着象牙芴板,亲切道:请问是江大人吗?
    江懿抬眸,发现是个从未见过的生面孔。
    你是
    下官浦砚,字子墨,兵部侍郎浦砚又行了一礼,久仰丞相大名。
    兵部侍郎
    江懿心中思索着这「兵部侍郎」是什么来头,面上却依旧谦和有礼:浦侍郎年轻有为,甚好。
    浦砚连忙自谦:与江大人比,下官还差了很多,江大人真是折煞下官了。
    江懿笑而不语,一边听着他在一边虚与委蛇,一边向金銮殿走去。
    如果自己没记错,每月定时发俸禄般往陇西递的几封弹劾折子里,大半是兵部尚书的手笔。
    一般这些折子都是侍郎起草,递给尚书过目,没问题后再誊写一番做定稿。
    若浦砚说他不清楚自己顶头上司每日致力于找江懿的茬,江懿断然是不信的。
    这两年陇西多亏了有江大人守着,百姓才能安宁,我们这些在燕都的也能放不少心浦砚继续絮絮叨叨着,只是下官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怕讲了惹江大人不快。
    江懿听到他这话,动作微微顿了下,唇角勾起一个温柔的笑:今日大年三十,既然浦侍郎觉得要说得话听起来不如意,那便还是不要说了。待过了年关,浦侍郎愿怎么说都无妨。
    浦砚被自己挖的坑绊了一下,面上先前的客套和恭敬都变得生硬了很多。
    他轻咳一声,生硬地转了个话题:江大人今日来宫中,是为何事?
    我父亲为陛下备了贺礼,要我将礼物送来江懿道,就是不知是否会打搅陛下。
    浦砚眨了眨眼睛,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应当,应当是不打扰的,陛下一直念着前帝师的教诲恩情,大抵也不会计较。
    宫中侍卫认得江懿那块牌子,两人一路畅通无阻。浦砚似乎变着法儿要从江懿这里问出什么话来,却都被人四两拨千斤般堵了回去。
    江懿最后停在御书房外,十分亲切道:浦侍郎呢?也寻陛下有事吗?
    浦砚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不知不觉间跟着江懿来到了御书房门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正聊着天没注意,下官是来找福公公的。
    福公公?
    这个名字在记忆中埋得太深,江懿稍微思索了一下才想起来他到底是什么人。
    应当是一年前那个趾高气昂来陇西的钦差大臣,所谓的大内总管。
    思及此处,江懿没再继续询问:那你去吧,别让福公公等急了。
    浦砚连忙应了,小步跑着向殿外而去。
    守在御书房外的小黄门见了那块丞相令牌,连忙跪了下去,夹着嗓音道:陛下正在书房中批折子,还请丞相大人稍等片刻,奴才回去启禀陛下,再来给您答复。
    他说着撩起衣袍起身,推开了御书房厚重的木门。
    江懿将手拢进衣袖中,目光流连在御书房外的门廊中。
    记忆中,上辈子最后一次来燕宫时,乌斯人已经打到城下了。
    昔日那些道貌岸然的达官显贵树倒猢狲散,拖家带口从燕都逃亡,全然没了平日求和割地时的谄媚嘴脸。
    而洪文帝愧对先人,于寝宫中拔天子剑自刎,只留下一个刚满十岁的太子。
    江懿叹息一声,指尖抵着太阳穴慢慢按揉了起来。
    最近不知为何,他愈发频繁地梦见了前世的事。
    分明重生到现在,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却不知为何心绪不宁,以至于每日忧思过度,不知是额角还是太阳穴一直时有时无地疼着。
    但无论如何,总梦见前世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他正自顾自胡思乱想着,那小黄门从御书房中出来了。
    回禀丞相大人小黄门有些不知所措地轻咳一声,陛下现在有要事在身,可否请您择日再来?
    择日再来?
    若方才没在宫外遇见浦砚,江懿说不定真的就打道回府了。
    但他现在心中隐隐预感不祥,低声道:我有要事向陛下禀报,若陛下现在正忙,那我在外头等着也无妨。
    他说完后退了一步,似乎是真的要就这么站着等。
    御书房中烧着地龙,可御书房外却没有什么供人取暖的物事,外头数九寒冬的风不讲情面地向人身上吹来。
    江懿今日穿的本来就薄,在寒风中站了一会儿,脸色便被冻得有些发白。
    他垂眸看着脚下花纹繁琐的地砖,舔了舔唇,忽地想起前一晚裴向云给自己披上的那件披风。
    若狼崽子在身边,说不准不会让自己冻成这样。
    江懿心中刚冒出这个念头便愣了下,继而有些不自然地将它从脑海中抹去。
    做什么想起那白眼狼。
    小黄门去而复返,看见江懿果真还等在门外,有些慌张道:江大人,这天寒地冻的,要是有什么事可以年后来说,莫要冻坏了身子。
    江懿掩着唇闷咳了几下,声音有些沙哑:无妨
    那小黄门看他似乎铁了心要见洪文帝,叹息一声:奴才这就去帮您请示下陛下,若陛下还在忙着,那您真得换个时辰来了。
    江懿弯了弯眉眼:多谢。还请公公向陛下说明,我今日带了家父的贺礼,特意来送与陛下。
    他的手冻得有些僵硬,向怀中摸索片刻,摸出一些碎银塞进那小黄门的手中。
    小黄门瞬间眉开眼笑,接连向江懿行了几个礼,高高兴兴地又进了御书房。
    或许是搬出江父的名号,洪文帝不好对前帝师视而不见,这回终于准江懿进屋了。
    御书房门一开,一股热气扑面而来,扫空了江懿周身的大半寒意。
    书房正中间摆着一张长桌,上面放置着挂满毛笔的笔架,旁边散落着许多卷宗。
    洪文帝端坐在桌后,抬眸向前看来,双眉习惯性地下压,带着几分不怒自威的意味。
    江懿的目光落在洪文帝身旁,忽地愣了下。
    原本不应有第二个人在的御书房中正坐了个女人。
    那女人身着青衣,眉心间点了一抹花钿,胭脂红色的,衬得肤色更白皙。她一双眼深邃,鼻梁高挑,看着似乎与寻常汉人女子不同。
    她方才正低头与洪文帝说话,听见有人进来时才慢慢抬起头来,一双含情美目向门边看来,正巧撞上江懿的目光。
    江懿这才回过神来,低头行了一礼:微臣有罪,冲撞了娘娘,还望娘娘恕罪。
    洪文帝写完最后一个字,这才抬起头来,将眼前站着的人细细打量了一番。
    大燕的丞相是最年轻的朝臣,本就生得好看,方才在寒风中冻得更显唇红肤白,像匠人精心雕出来的玉人。
    想必你就是陛下经常与本宫说起的丞相大人?倚在洪文帝身边的美人开了口,声音也娇娇柔柔的,不必如此拘谨,看两眼又不会掉块肉。
    江懿敛了眉眼间的忧虑,低声谢过她。
    听说爱卿今日是带着老师的贺礼来的?
    洪文帝抬眸问道:老师近日身体可好?
    家父身体康健,前些日子害了风寒,这才让微臣将贺礼带了过来。
    他说着将手中的一摞纸卷恭敬地递给了洪文帝。
    洪文帝饶有兴味地将那纸卷翻开,看了半晌后感叹道:老师如今还是这样痴迷佛理。
    家父说陛下每日辛劳,唯有龙体安康,才是天下百姓的幸事江懿道,所以特意手抄佛经几卷,作为贺礼献给陛下,祈愿陛下新年无病无灾,国泰民安。
    洪文帝唇角微翘:还请爱卿替朕谢过老师。
    他说着将那卷经文放在一边:江爱卿还有别的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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