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玉温把脚重新塞进千层底扣绊布鞋里,玉香突然想到自己原先的布鞋,又柔软又贴脚,比这个好穿多了。
    不行。玉温摇摇头,软底布鞋走城里的平路可以,走不了这里崎岖的山路,阿妈再忍一忍,等过几天鞋底变软了就好穿了。
    处理好水泡,母女俩重新上路。
    玉温捡一些小时候有趣的事和玉香说,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以后,连脚下的路也不觉得那么漫长了。
    但走不惯山路的人走起来还是费劲,平常的农户三四个小时就能走出去的路,他们母女二人硬是走了六个小时,到下午一点才到了福村的地界。
    入眼就是满坡满谷的茶山,空气中飘来若有若无的茶叶香气。
    在路边歇脚的时候,玉温把在镇上买的那个小包裹打开,里面叽叽喳喳地蹦出来几只小鸡。
    呀,是小鸡!玉香蹲下身,伸出白皙的手去逗毛绒绒的小鸡仔,她数了数,一共有六只。
    你买这些小鸡干嘛?玉香的手指戳着小鸡绒绒的小脑瓜子,抬起头问玉温。
    养着它们,等小鸡长大再生小鸡,小鸡再生小鸡,我们就卖鸡赚钱。
    玉温伸手想卷起裙摆,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穿的是一条棉布长裤,她干脆提了一下裤腿,也蹲了下去。
    玉香笑了,等它们长大卖钱得等多久啊?
    玉温捧起一只小鸡放到手心,很快就长大了。
    小鸡啄了她的手心一下,痒痒的。
    在中阴间是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的,动物和植物都无法在那里存活,死鸡魂倒是不少,只是怨气都很深,一个个疯起来都跟打了鸡血似的,双眼瞪得血红,鸡喙更是锋利无比,被它们咬了一口得疼好几年。
    看到手心里毛绒绒软绵绵的一小团,谁能想到死后会化成那么凶残的鸡魂呢。
    休息得差不多了,玉温把这些软绵绵的小东西重新收回布袋里,母女俩又顶着日头上路了。
    这一次她们一鼓作气赶到了福村的村委会,村委办公室里只有一个年轻的女人,自称是村委会计。
    年轻女人长得白白净净的,齐耳的短发也梳得整整齐齐,带着一副银边眼镜,确实有那么几分书卷气。
    知道玉温母女是去庄慕投奔亲戚,亲戚全家不幸遇难了,这才转到福村来谋生的。
    看她们长相洋气漂亮,却风尘仆仆,脸色惨白,年轻会计脸上浮现出怜悯的神色。
    会计请他们在一张硬木板的长椅上坐下,走到茶水柜那边倒了两杯白开水,犹豫了一下,又弯腰从下面的柜子里拿出一罐白糖,往水里添了两大勺白糖。
    她把装满糖水的搪瓷缸子分别递给玉温母女,浅笑着说,得麻烦二位等一下,我们村长上镇上开会去了,收留你们的事我做不了主,得村长同意了才行。
    玉香把水缸端到嘴边小心地吹着,探过身问道,领导,那你们村长什么时候回来?
    会计又笑了,大娘,我不是什么领导,我叫苏茶,就是茶叶的茶。
    村长是上午就去开会的,一般不会很晚。苏茶抬眼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估摸着这会儿就快回来了,你们就在这里休息一下。
    招呼过他们以后,苏茶就埋头去理这些天的帐。
    福村的茶都是由村委统一收购后,再统一加工,分出几个档次,包装好以后,以不同的价格分别卖到酒楼、百货商店和菜市场。
    茶叶的等级不同,价格也不同,虽然只是一个村委会计,但苏茶做的这一套账也并不算简单。
    她一开始工作就常常忘记时间,等到肚子饿了,这才发现自己忘记吃饭了。
    她放下账本,看到坐在长凳上的玉温母女,又看看墙上的挂钟,都快下午四点了,村长还没回来。
    村委没有食堂,苏茶吃的是自己从家带的饭,饭菜很简单,两个杂面窝头,一小捧咸菜丝拌辣椒。
    她拿出饭盒后,把咸菜丝塞进窝头里,端到玉温母女面前。
    你们肯定饿了吧?我一工作就忙忘记了,真是招待不周。这是我上午从家带的饭菜,农村人吃得简单,但自己家做的很干净,你们不要嫌弃。
    玉香接过来,伸手想拿一个窝头,又抬头看了看苏茶,苏会计,你吃了没?
    我吃过了大娘。苏茶温柔地笑着,你们安心吃。
    玉温手里捧着水杯,挑起一双微微上扬的凤眼看了那两个窝头一眼,这个饭盒不大,也就能装下这么些菜,说吃过了谁相信?
    我不吃。玉温放下水杯,我吃不下,出去走走。
    她站起身,挺着脊背,细腰一扭一扭地走出了村委办公室。
    苏茶愣了愣,她觉得这个漂亮的姑娘连走路都和她们不一样。
    农村人走路要么风风火火,要么懒洋洋的,年纪大一些的常常岣嵝着腰要么驼着背,没有谁是像玉温这样走路的。
    脊背挺直,小腹微收,轻轻地抬一点下巴,肩膀也不怎么动,两条长腿大步迈开去。
    感觉...特别有气质。
    玉香吃了一个窝头,又劝着苏茶也吃了一个。
    然后又开始漫长的等待。
    到了快下班时间,村长还是没有回来,这时候又有茶农来唤苏茶去称茶叶。
    苏茶看看玉温母女,面上有些为难。
    玉温立马明白了她的意思,村委办公室里有很多文件,肯定是不允许外来人员单独留在办公室的。
    她站起身来,对苏茶说,我和阿妈在附近走走。
    苏茶只好点点头,你们不要走远,我忙完就回来。
    不必了。玉温回道,苏会计忙你自己的事就好,我和阿妈明天再来。
    苏茶只当是她们客气,又招呼了两句才跟着人收茶去了。
    太阳偏西了,出了村委办公室的大门,玉温当天就没打算再回去了,她不想耽误苏茶下班。
    可是福村不比清泉镇上,连个落脚的招待所都没有。
    在村里走了一会儿,玉温找了一个桥洞下暂时歇着。
    这座小桥好像平时没什么人经过,青石板桥头上都长了好些青苔,桥下的河水水位很浅,露出大半边河床。
    河床上大大小小的鹅卵石被原来的河水冲刷得很干净,玉温找了一块大而圆润的石头让玉香暂时坐下休息。
    村里没有饭店,倒是有个小卖部,玉温让阿妈歇着,自己去小卖部买了一些水和面包,看到有火腿肠,她又买了几根。
    回来的时候,看到土路旁长了一些野果子,居然还有一棵芒果树,芒果是青黄色,看样子还没有熟透,玉温也摘了两个。
    玉香打开布包,让小鸡仔们自己在周围觅食,寂静的山林里偶尔传来几声小鸡的啾啾声。
    远处的青蛙叫成一片,倒也不觉得有多害怕。
    阿妈,你看这是什么。
    玉温把青芒果递到玉香的面前给她看。
    是青芒?玉香接过来,家里常吃的那种青芒,我记得是要拌酱油和干辣椒吃的。
    玉温从行李里翻出一小袋盐,这是她今早买小鸡仔的时候顺便买下的,她本想着到了福村安顿好,生火烤点东西吃,倒是没想到天都黑了,母女俩还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她用随身携带的小刀把青芒的皮削掉,在面上撒了一小层盐递给玉香。
    玉香接过来,小口吃着。
    虽然只是简单的放了盐,可青芒的酸涩却还是熟悉的味道,再想到现在的处境,玉香悲从中来,撇撇嘴,又要落泪。
    玉温看出她的伤心,只是也没再出声安慰,她不是擅长安慰人的,话都讲清楚了,剩下的要靠玉香自己想通。
    也许是白天太累了,吃了一些东西后,玉香靠着被白天的太阳晒得温热的大石头,很快便睡着了。
    玉温找一件衣服给她盖上,自己也靠在另一边。
    她睡不着,睁着眼睛看漫天的繁星,几只萤火虫忽闪忽闪地飞着,大片的青蛙聒噪地叫着。
    夜像一张巨大的幕布,各种生灵以自己的方式向她发出信号。
    明明除了母女再没别人,玉温却偏偏感觉到了繁闹的人间烟火。
    当玉香也迷迷糊糊地睡过去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人声。
    她反手握住刚才那把削芒果的小刀,侧身推醒了玉香,阿妈,醒醒,好像有人。
    作者有话说:
    玉温,虽然谢谢你的糖水,但我们并不是脸色惨白,只是人家本来就很白...
    苏茶,...对不起,是我肤浅了!
    第5章 鬼宅
    玉温侧耳听着桥洞外面的响动,她先是看到电筒射出的一道冷白的光,随即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小声地唤着,
    大娘,小妹,你们在吗?
    听清楚来人的声音是苏茶后,玉温放下心来,走出桥洞,应了她一声,
    苏茶心里惦记着她们,收了茶以后就赶紧回了村委会,没想到左等右等都等不到她们回来。
    她本来是先回了家,心里左右还是觉得不安,便想着出来再找一圈。
    福村总共就这么点儿大,她遇到开小卖部的钟芹嫂子,听对方说是有个陌生的年轻姑娘在她那里买了面包和水,往小桥这边走了,她这才寻了过来。
    找到玉温她们以后,苏茶说什么也不让玉温她们继续住在桥洞下。
    她想了想,把俩人带到了福村小学。
    苏茶居然有学校的钥匙,她开了学校教师办公室的门,把两张长椅拼在一起,转身,熟练地打开柜子取了一床军用被子出来。
    大娘,小妹,你们先在这边将就一晚,村长估计是有事情在镇上耽误了,明天你们再去找他。
    住在这里没事吧?玉温其实想说的是会不会给苏茶带来麻烦,可一开口,感觉这话就像是担心自己有什么事似的。
    没事,你们放心住着。苏茶果然是误会了,但说完这句,她又明白了玉温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也没关系的,我爸是这学校的校长,这边的老师我都熟悉。
    硬木长椅拼起来的床两个人睡稍微有点挤,玉温让玉香睡下,自己搬了张小凳子坐在床边,趴在上面,枕着胳膊睡了一夜。
    凌晨五点,玉温被一阵公鸡打鸣的声音唤醒。
    她叫醒阿妈,俩人借着月光把屋里收拾整齐,东西都放回原位,这才静静地走出了小学校。
    苏茶虽然说是没事,但玉温还是不想今早老师们来上班,一推门,看到两个衣衫不整的女人睡在里边。
    玉香睡习惯了懒觉,这两天都没睡好,呵欠一个接着一个的打。
    农村人早上起得早,出了学校,就看到几个挑着水桶的农妇,玉温心里一喜,便跟着她们走,在村子中心的大青树下,果然看到她们正在打水。
    等打水的人走了,玉温才带着玉香去到下游洗了把脸。
    泉水清澈冷冽,她捧了一捧送进嘴里,果然入口甘甜,带着丝丝茶香,大名鼎鼎的福村泉果然名不虚传。
    简单的梳洗完毕,俩人又回到了村委办公室,在门口的石凳上坐了一会儿,村长来了。
    村长名叫崔天才,有五十出头的年纪,头上已经有了白发,但皮肤黑红透亮,体格粗壮,说起话来声如洪钟,是典型的庄稼人的长相。
    听完玉温的说辞,又查看了俩人的身份证和户口,确实是从榕林来的不错。
    崔天才把身份证明还给玉温,又问,那你们怎么不回榕林去?
    他的逻辑没问题,既然庄慕市待不下去,那就应该回到家乡榕林,榕林茶也是很出名的,在这里谋饭吃,还不如回到原籍,做什么都方便些。
    玉温面有为难之色,半晌,略微红了脸,
    不瞒崔村长,我父亲是病逝,家里钱都给父亲治病,我们这次来庄慕,还是亲戚好友给凑的路费,现在也是连回去的路费都没有了,实在没办法这才迫不得已来到福村。
    崔村长往他那泡了半缸茶叶的大搪瓷水缸里续上开水,
    你们要留在这里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们福村的茶山都是承包给各家各户的,村里只负责后期的加工,比如萎凋、杀青、揉捻之类的活计,这些都是雇村里的妇女来做,有专门的定额,现在名额是满的,倒是...
    村长端起泡开的茶叶,吹凉一些,吸溜喝了一口,才说,
    倒是有个给茶叶称重的活计,之前是苏会计做,后来上面提出称重和登记必须要两个人,这个活计倒是空缺的,只是...
    他又端起茶杯,吹一吹,继续吸溜吸溜喝着。
    这村长说话大喘气,玉温听得心里着急,要不是有求于他,要按玉温在阴间的脾气,直接把他的头按到茶缸里也说不定。
    等他呷了这口茶,才说,
    只是活计轻,所以工资低得很,一个月15块钱,看你愿不愿意干。
    这个工资不能说很低,简直和白干差不多。
    哪怕在90年,庄慕市最普通的工人最低收入也有八九十块钱一个月。
    就拿清泉镇来说,小馄饨是8毛钱一碗,15块钱也就够买18碗馄饨,这村长还真是老谋深算,真敢开口。
    玉温心里有气,可也不好明面发作,谁叫自己是来求人的。
    她想了想,也提出了条件,
    15块钱我愿意干,但是村里得给我们母女提供一处住房,偏僻点不怕,但要有个能养鸡的院子。
    她这个要求让崔有才有些为难,村里的房子家家户户都有院子,但虽然有院子那它也都住着人啊。
    村长沉默着,把那缸茶喝见底了,才站起身来,
    福山脚有间空宅,我带你去看看!
    福村依山而建,四面都有群山环绕,其中最高大的一座山就叫做福山。
    福山早些年是没有开垦的,上面长了不少野生茶树,后来包产到户,这些茶树也就划分到各家的责任田,和人工养殖的茶树混到一起了。
    朦胧的云雾间,福山上的茶树绵延不绝,空气更是十分清爽,一路走来,人的精气神都好了许多。
    村长说的宅子就在福山脚下,空荡荡的一大片空地上,孤零零地立着两三间红砖平房,左右都没有邻居居住。
    跟着来看房的玉香奇怪地问,谁家会把房子盖成这个样子?
    一般人家盖房都会规划出堂屋、卧室、厨房的位置,可这房子三间一样大,三间一个朝向,门口的院子又有点大得过分,像个大操场。
    崔有才憨厚地笑着,农村人盖房不讲究这些。
    玉温似乎听到汩汩的流水声,她屏住呼吸凝神去听,真的有流水的声音。
    村长,这附近是有水流吗?
    村长往前两步,扒拉开挡住院子的一大丛竹林,还真有一股水从这里流过。
    这股水就是引到村子中心的泉水,你们住在这里,话我可先提前讲清楚,水你们可以用,但不能污染它,这可是全村人的生活用水。
    看完房子,三个人又一起回到村委办公室。
    崔村长走路如风,就是苏茶说的那种风风火火的人,不一会儿就把玉温母女甩在身后。
    玉香这时才小声给玉温说,阿温,我总觉得那个房子鬼气森森的。
    你别想那么多。玉温安慰道,
    是太久没人住才那样的。我看那个房子很好,附近有水源,又没有隔壁邻居,住着清净又方便。
    玉温和村长签了合同,福村山脚下那处宅子租赁给玉温母女居住,玉温在村委做茶叶计数员期间房子免费居住,如果玉温从村委辞去记数员职务,则宅子租金按5元钱一个月付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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