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在拼命抢工,现场那样忙碌,谁会打伞呢?
    朕既去了现场,自是要同他们一样的,朕也不是去做样子的。朕要去现场勘查,知道他们究竟到了什么地步,非如此不可。
    李德全也没好到哪里去。
    跟着去的人,有一个算一个,身上都是泥水,都挺狼狈的。
    康熙去了现场,完全不顾帝王自身,一定要带着胤礽到现场实地勘查。他心悬河工事已久,为了黄河改道修筑堤坝的事情,这些年即便忙着平定三藩,忙着台湾及俄国事,可将永定河当做试验的事情,也从未落下。
    若是不能亲身叫他看一看,康熙是绝不能安心的。
    在场的河道总督都劝不住,还有哪个敢劝呢?
    皇上走进泥水里,与那些河工一道看场地,扛沙袋,抢在汛期前将分内的工作完成。
    皇上干的勤勤恳恳,皇太子胤礽更是认认真真。
    在场许多人都热泪盈眶,终其一生,也不会忘记今日所见。
    李德全及护卫们,怎么可能不尽心呢?可康熙嫌他们碍事,跟着康熙跑了一下午,康熙嫌他们烦,都赶着去帮忙了,连李德全都去分发饭食给河工们。
    皇上不要人打伞,就把自己晒成了这样。接下来几日,皇上还要带着太子殿下去现场。李德全都有点发愁,第一天就晒成这样,后面可怎么办呢。
    可李德全又不敢说,只能默默打扇。
    皇上平日里是最宠着储秀宫娘娘了,李德全就盼着储秀宫娘娘能劝一劝皇上,希望皇上保重自身,保重龙体。
    若真是晒出什么好歹来,太皇太后那里又该如何交代呢。龙体有损,底下的人不好交代,皇上自己也会不舒服啊。
    姜鄢将康熙衣裳上头最后一颗扣子系好,轻声说:臣妾知道。
    康熙抹了药,感觉还不错。药膏冰冰凉凉的中和了肩膀上的灼痛,康熙很满意。
    他没将这点小伤看在眼里,还宽慰姜鄢:当初朕带着半大少年们练布库擒鳌拜的时候,为了让他放松警惕,朕天天都跟鳌拜对着打。鳌拜有时候下手真的挺重的。有一回,朕的鼻骨差点都被打断了。跟朕登基以来经历的那些相比,眼下真的不算什么。
    康熙是乐在其中的。
    三藩、漕运、河工,以至其后种种,政务永远是康熙心中的重中之重。不论是少年还是现在,此心不改,初心不变。
    他有用不完的精力,愿意为此付出一生的热忱。
    康熙说这话还带着笑意,可对上姜鄢一双盈盈清透欲语还休的眼眸,那话就说不下去了。
    好像再接着往下说,鄢妃就像要哭了似的。
    胤礽的情况比康熙好得多。他沐浴过后,他的奶嬷嬷含着眼泪给他擦了药。
    胤礽身边跟着的都是从小就伺候他的奶嬷嬷太监宫女,这次跟着出来的都是极亲近的。他们心疼太子,他的奶嬷嬷哭,宫女太监们都眼睛红红的。
    胤礽实在是受不了那个气氛,抹了药赶紧就到了他皇阿玛这边来了。
    康熙还有些事情要处理,还要接见些当地官员。今日在河工现场,他已觉各处都极好,但仍是有些不足需要改进,康熙需要与他们当面谈一谈。
    听禀报说官员们都在书房候着了,康熙就过去了。
    胤礽可以休息会儿,还是挺高兴的,他问姜鄢:姨母下午都做什么了?
    姜鄢轻轻动了动鼻子,问胤礽:殿下身上受伤了吗?
    胤礽身上的晒伤和康熙用的是一样的药膏。不过胤礽一坐过来,姜鄢就在他身上闻到了旁的药味。
    胤礽不以为意:哦,就是下午的时候泥水有些深,我没注意滑了一下,膝盖有些破皮,手上也是。方才嬷嬷给我擦过药了。过会儿就能好。
    沐浴过后,胤礽的皮肤倒是没有刚回来时那么红了。
    但他多年被康熙精心的养着,哪怕是让他锻炼,又何时吃过这样的苦呢?因此皮肤不红了,却一下子黑了好几个度。
    要是再晒几天,估计就成小麦色了。
    姜鄢瞧着就心疼。
    再晒下去,胤礽的皮肤也迟早会被晒脱皮的。
    殿下,太医可有同殿下说过,晒伤后果还是很严重的?姜鄢耐着性子问。
    说过啊。胤礽不以为意,完全跟康熙一个态度,可这有什么呢?身为皇太子,身先士卒,就是应该给臣民们做出榜样的。皇阿玛都不怕,我也不怕。
    他要事事以皇阿玛为榜样,什么都跟着他皇阿玛学,准没错。
    姜鄢见这个也这样,便说:殿下说的是。皇太子身先士卒,要做出榜样。但晒伤的后果也不是太医危言耸听,殿下要不要考虑做一下防晒?
    胤礽笑嘻嘻的:做什么防晒?叫人瞧了,岂不是要被说京城来的皇太子矫情。
    姨母,我不能那样做。
    姜鄢就不说话了。本来她给胤礽打着扇,闻言把团扇递给庆月松月,让她俩给胤礽扇风,她自己则走到榻上去坐着了。
    外头天黑了,康熙没吃晚膳就走了,在前头见当地官员,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说是晚膳也在前头用了,姜鄢就瞧着院中点灯的太监宫女琢磨,她自己的晚膳吃点什么呢。
    嬷嬷,刚才说小厨房进了些新鲜的鲅鱼,今儿还贡上来又香又脆的苹果,晚膳便弄个鲅鱼水饺,再弄个苹果拔丝,再来个海菜奶汤,这就可以了。
    但凡胤礽在这儿,姜鄢总会顾着他的口味,晚膳必要考虑他喜欢吃的菜式饭食。
    这会儿一个字也没问,只自己点了样式,那意思明白得很,若想在她这儿用晚膳,那端上来什么就吃什么,没有选择的余地。
    胤礽说了两句话,只李嬷嬷庆月松月答话,姜鄢一字不理,胤礽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胤礽走过来,也没坐,就站在旁边问:姨母,你生气了吗?
    姜鄢如常一笑:没有啊。殿下怎么会这样问呢?
    怎么可能没有?胤礽敏锐的觉得气氛不对劲。
    他姨母先前不是这样的。
    胤礽开始思考,好像就是他刚才说防晒矫情后,他姨母就不理他了。
    姨母进宫这几年,他可从没有惹他姨母生气过。胤礽浑身难受不舒坦,爆棚的求生欲让他立刻选择妥协。
    胤礽说:姨母别生气了。我做防晒就是了。但是真的不能打伞,回头叫皇阿玛瞧见了,皇阿玛会骂人的。姨母有没有什么别的法子啊?
    姜鄢心里拧着的劲儿这才松了。
    她牵着胤礽坐下,轻声说:殿下,我不是生气。我是心疼殿下。便是仁孝皇后在,瞧见殿下这样,也一定是会心疼的。晒伤真的会很严重的,殿下这样暴露在日头底下,必是要做些措施的。否则将来疼了,是殿下受苦。
    若真有个什么事情,殿下日后又如何再为民谋福祉呢?就算殿下是太子,也要学会努力的保护好自己。
    胤礽也不知道怎的,听见这些轻柔话语,心里一股热流涌起,有点想哭,心里酸酸的,偏又觉得很幸福。
    他从生下来就是皇太子,从小学的都是勇往直前横冲直撞,没有人会拦住他,只会让他一往无前往前冲。因为皇太子三个字,便是没有人敢与之争锋的至尊地位。
    也就是姜鄢,才会同他说,皇太子也是需要好好保护自己的。
    仿佛是雨燕勇敢的在倾盆大雨中高飞许久,一处屋檐下,体会到了久违的温暖守护。
    见胤礽神情松动许多,姜鄢才说:殿下在现场,必是看到了许多河工的模样。比起殿下同皇上,他们身上满是泥水,不只是身上,脸上手臂上一定都有。
    胤礽点头。何止是这样,那些河工几乎是赤膊上阵,身上的裤子都浸透了泥沙,整个人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
    那些河工都是这样,只是他们不是。在堤坝上的监工不是。
    姜鄢说:这是因地取材。殿下也可以学着他们的模样捯饬自己。那泥水覆在脸上身上,能隔绝热气,晒一下午泥水干了也无妨,那一层保护膜会保护殿下的皮肤不受伤害。回来后洗净便是了。
    康熙未必不知道这个。只是到底是天潢贵胄,绝不会让自己同胤礽也成为这样。在泥水里溅了一身可以,晒一下午也可以,却不会主动把自己变成个泥人。
    姜鄢告诉给胤礽,胤礽都已经在泥水里摸爬滚打一下午了,从小也是在骑射师父的严格教授下长起来的,对成为个泥人没有心理障碍。
    胤礽点头同意了。
    他也不知道怎的,莫名其妙有些兴奋。他想,怪道人家都说泥腿子泥腿子,原来是这个意思。
    皇太子也并不永处庙堂之上,康熙既带着他去现场,便是要他体验人间百态的。
    胤礽答应的痛快,姜鄢才说:皇上那儿,殿下也得想法子抹上。殿下出马,皇上是断不会拒绝殿下的。
    殿下能答应我,好好同皇上一起防晒,可以么?
    胤礽闻言,盯着姜鄢看,姜嫣坦荡大方与他对视,胤礽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嘻嘻的就眯起眼睛来。
    他点头:可以。跟他姨母说定了。
    他想,高飞的鹰隼什么都不怕,敢直面大自然的一切凶险,可是这样的温暖守护,当是舍不得拒绝的。
    他皇阿玛那样疼爱他姨母,若知道缘由,肯定也会答允的。
    小厨房的膳食送来,姜鄢露出一个笑,招呼胤礽用膳。
    胤礽用了膳,又陪着姜鄢闲坐一会儿,等着白日的暑气降下去了,才回他自己的院子里读书去了。
    如今他出来,这一路上除了读书,还要写些见闻杂记,先前在木兰围场去沙地看蜃景和日出的那篇文章写得好,康熙便总让他写。
    不出门便写读书心得,出门便写见闻杂记,再加上读书习字,还要经史释义,胤礽也挺忙的。
    康熙也忙得很,一夜未归,姜鄢让人悄悄去打听了。
    康熙见了当地官员,用了晚膳,人走了一拨又来了一拨,总也不得闲,还有不少外地召来要觐见的。
    这一夜没法睡个整觉,只能抽空休息。还要随时盯着堤坝那边的情形,生怕下雨,生怕堤坝修筑失败,反正便是不甚安心。
    姜鄢这一夜也睡得不踏实,天太热了。
    屋里放冰块都没用,实在是闷热,一晚上醒了好几回。
    最后没办法,姜鄢想着康熙也不回来睡,就把她的纯金小匣子拿出来,抱着冰冰凉凉的小匣子睡了一夜,晨起醒后起来一瞧才发现,半夜也不知怎的,没上锁只扣上的暗扣被蹭开了。
    金锞子落了满床,她身子底下铺了满满一床,她就是这么咯着睡着的。
    姜鄢自己看了,身上被印出好多金锞子的印记。
    金锞子最后被收起来了,一个也没少,重新又放回了纯金小匣子里,小匣子也被放到了箱笼里。
    早膳是姜鄢一个人用的。
    胤礽早早就起身了,自己悄悄用过早膳后,知道姜鄢还在休息,也没过来,直接就往前头去了。
    康熙在前院等他,今日父子俩还要一同去现场。
    白日里更热,太阳比昨日还要大些。
    屋子里闷的坐不住,姜鄢到院子里的凉棚下坐着,让李嬷嬷他们把放着冰块的小缸抬到她跟前,然后她自己打扇,盯着对面的一丛盛放的木芙蓉发呆。
    蝉鸣声声,姜鄢撑着下巴,一看那花就看了一个多时辰。
    晌午的时候下了一场暴雨,及至电闪雷鸣,倒是把天地间的闷热给驱散了些。
    姜鄢用午膳的时候,看着外头的大雨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这样大的雨,那修筑堤坝的现场应该会涨水,水涨起来会不会有事?
    那儿本就是个从前黄河决堤后形成的水泽,若是再涨水,还是很危险的。
    现今正是修筑堤坝和改道的关键时刻,成败便是近些时日了,不然康熙也不会这样上心的亲自去盯着。
    姜鄢还是有点担心胤礽,有点担心大老板的。
    狂风骤雨持续了大半个时辰,而后便重又晴朗起来。
    天空仿若水洗过后的湛蓝,空气清新,暑热稍解,气候比上午和昨日舒服多了。
    姜鄢就待在屋子里,打量着院子里落了一地的木芙蓉,没有冲动的派人去打听河道现场的消息。
    申时末刻,姜鄢听见这寂静了一下午的园子似有动静,她心中似有所动,刚走到门口,就被院子里的阵仗给惊着了。
    迎面从□□上走来的是一大一小两个泥人,后头跟着的人也全都是泥人。
    要不是身上衣裳的花色样式勉强能辨认出来谁是谁,姜鄢几乎都要以为是有不知身份的闯进来了。
    别说康熙胤礽了,就是后头跟着的李德全等人,脸上也都是晒干了的泥水,见了她,一个个都给她请安行礼。
    姜鄢这知道是一回事,亲眼瞧见,所带来的震撼还是很大的。
    她反应慢一拍,还没顾得上给康熙请安,那一大一小两个笑嘻嘻的泥人就过来了。
    康熙腿长,先走过来的。
    他看起来十分高兴,过来就把姜鄢抱住,在她脸蛋上轻轻亲了一下。
    朕去沐浴。看见姜鄢的嫩生生的小脸也沾上泥巴,康熙高兴极了,大手揉了揉她的脸蛋,然后去了隔间。
    胤礽紧随其后,他虚虚抱住姜鄢,没敢像他皇阿玛那样去蹭他姨母的脸蛋,而是牵着他姨母的手一顿揉捏,然后心满意足的嘿嘿一笑,去了另一个隔间。
    小厨房的热水很快就送到了。
    父子俩各自痛痛快快的沐浴。
    姜鄢在外头看着自己脸上手上的泥巴发愣,深感她有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但她不知道,她脸上的笑容灿烂极了,一整日心不在焉的心,重新定在了心腔里。
    姜鄢在外头用热水把脸和手都洗净了。
    隔间里头,康熙叫她进去。
    姜鄢进去时,康熙已经沐浴完了。伺候康熙沐浴的是个小太监。
    跟着康熙出门的李德全及护卫等人,都要去洗净了才能重新回来伺候。
    康熙扬了扬下巴,小太监安安静静的退出了隔间。
    姜鄢走上前去给康熙系扣子。
    康熙又伸手轻抬她的下巴,让她仔细看自己的脸上肩膀上:朕今日不曾晒伤。
    非但不曾晒伤,昨日晒脱皮的地方已经好了。康熙的自愈能力还是很强的。
    今日的皮肤上一点红痕都没有,可见姜鄢的法子很有用。
    康熙去握她的手,姜鄢的手被攥住,扣子也系不成了,康熙将她的指尖放在唇边轻亲,唇角含着几许笑:是你教保成给朕抹泥巴的?
    他今日到了现场,刚要开始,胤礽就比他先开始了。开始给每个人抹泥巴。
    胤礽好像是预先就准备好了的,速度奇快,谁也没能躲掉,就被抹了一脸的泥巴。
    后来他抓着胤礽问了,才晓得是姜鄢教的。
    康熙把人拉到怀里,低着头用下巴蹭姜鄢的耳尖:不直接跟朕说,非要这般拐弯抹角的,是怕朕不听你的么?
    姜鄢被蹭的有些痒,她躲了一下,被康熙追着问了,她才说:皇上原本就没打算听臣妾说。
    她这话是陈述事实,康熙却似从中听出几分似怨非怨的娇嗔。
    康熙高兴极了,本来回来的时候他就很高兴,现在更高兴了。
    先前抓着胤礽问出这话来,知道了这是姜鄢教的,康熙心里就挺高兴的。鄢妃心疼他,这般曲线救国的教胤礽,就怕他父子俩晒伤了,这不就是把他们父子放在心上了么。
    以后朕不擅专,一定听你的。康熙搂着人,亲她的鼻尖,唇角,轻声说,你的法子好。又体谅朕,这样贴心,朕原该就是要把你的话放在心上的。
    别跟朕置气。保成说你不高兴就不理人了,对朕别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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