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竹秋见这乐原君三十出头,面皮白净,浓眉细眼,言行举止文雅谦和,确与传说相符,是个温良厚重之人,还说得一口标准的官话,于她的计划很有利。
    这次宴会后她主动去会同馆拜见乐原君,受到热情接待。
    席间她向乐原君说起与权厚宰的交情,乐原君即召权厚宰作陪,宾主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不断。
    从此柳竹秋与这位朝鲜郡王常来常往,陪他在京城内外游览观光,为其解说名胜古迹,风土人情。
    乐原君好文墨,此番来北京旨在拜会中土的饱学之士,增进诗书文艺,温霄寒正是他理想的交流对象。他每次同她聊天都兴会淋漓,发展到后来一日不见便食之无味。
    一日骤雨初停,柳竹秋陪乐原君在小池边赏荷,将聊天话题拐到围棋上。
    “听说殿下精通弈棋,何不趁此闲暇消遣两局?”
    乐原君来京后每日忙碌,许久不曾摸到这一嗜好,欢喜地接受邀请。
    二人就在池塘边的石桌上布置棋盘,坐在石凳上展开角弈。
    柳竹秋在决定设计乐原君时便开始猛做功课,找来上百卷古今著名的棋谱反复钻研透彻。
    她的聪明才智像只聚宝盆,只要肯用心,万事上都能玩得炉火纯青。短短一两月棋艺大增,虽说还到不了国手水平,已足与乐原君周旋。
    开局即斗得十分激烈,那十九道纵横交错的经纬线上,黑棋白子如星辰列布,东西对垒间恍若战旗纷飞,南北纷争中隐然杀气腾腾。一边明伏暗挑,一边神出鬼没,犹如孙武将兵,巨鹿破秦。
    旁观者也似乎能于落子中听到金戈铁马之声,全都敛神屏息,双目不忍暂离棋局。
    乐原君棋艺高超,加之平时对手忌惮他的身份,多数让着他,是以鲜少陷入苦战。
    他棋逢敌手,精神跟着抖擞,全身心投入战况,时而冥思苦想,时而惊心动魄,不光额头热汗淋淋,衣衫也汗透了,湿漉漉贴在背上。
    侍从想为他披衣,被他烦躁地挥手驱逐。
    柳竹秋冷眼瞅着,窃喜计谋将成。
    人一紧张焦虑,五脏就会失和,外邪也易入侵。
    时值暴雨过后地气上蒸,配合他出汗后的一热一凉,定会感染风寒酿成急症。
    而她来之前喝了一碗浓浓的姜汤,能够抵御湿气,心平气和地陪乐原君下完三局。
    最后两胜一负的结果令乐原君满意过瘾,下午留客饮宴又吃了几杯冷酒,晚间开始头晕鼻塞,不久恶寒发热,浑身酸痛,到次日已卧床不起,真个病来如山倒。
    他自带的朝鲜医师施药后不管用,过了一天病势更重了,臣僚们急忙延请太医院的御医来诊治。
    乐原君吃了御医开的药方病痛稍稍缓解,然而病去如抽丝,数日内病情反反复复,把人折腾得好不烦乱苦痛。
    此时权厚宰得柳竹秋力荐已成为他的亲随,向其进言:“温晴云精通医道,他听说殿下染疾,已来问候过多次,还说想替您诊治,殿下不妨叫他来一试。”
    乐原君很信任温霄寒,即命请来相见。
    柳竹秋为其诊脉后说:“之前的大夫用药精准,殿下的病其实已无大碍,只是尚有部分寒邪淤在经脉里,待小生用艾针替您拔出,便可减轻症状。”
    她先在乐原君手脚胸口几处穴位上施针,再在针头缠上艾绒后点燃,热力传导进入人体驱赶寒气。
    不一会儿乐原君头部钝痛消退,胸口的窒胀也大为缓解,连夸柳竹秋医术精妙。
    柳竹秋谦辞:“这艾针法是小生跟游医学来的,只合治点小病痛。殿下的病因在内热上涌,外感风寒,日后还请多加保养。”
    提起患病的原因乐原君愠色上脸,抱怨:“先生有所不知,小王这病不在偶然,实是人为的必然。”
    他在病中听会同馆的驻官说张钦在对街的宅子里建了座高楼,日落前楼影直剖会同馆,带来的阴煞势必威胁馆中人的健康和人身安全。
    如今高楼尚未建成馆内的尊者就生了重病,等竣工后危害会更大。
    乐原君派人去找张钦的家人交涉,情愿赔些银子让他们拆除那栋楼。
    那戴管家傲慢依旧,态度竟比前次还嚣杂,发话:“别说是朝鲜王的弟弟,就是我们陛下的亲弟弟也不能随意动我主人的房子。”
    无礼叫嚣气坏乐原君,认定他生病是张钦家的高楼所致,向床前那真正害他患病的“奸诈鬼”倾诉不满。
    “小王在朝鲜时就常听人说起这张钦的恶名,他时常趁中朝两国边境互市时派兵抢劫,掳走财货,逼商人们出钱赎买。我方官员前去辩理反遭其羞辱。如今看连他手下的刁奴都这般骄狂,更不用说他本人是何德性。”
    柳竹秋装出无可奈何的表情苦叹:“莫说贵邦了,我辽东百姓受到的蹂、躏更为惨毒。张钦每到冬季雪深丈余,人烟稀少时便命家奴带兵数百去辽阳一带打劫那些家有百金以上的民户,搜刮到的银子不下数十万。辽阳城内原有四五十户巨富人家,都在几年内被他搞得倾家荡产,或死或逃。人情汹汹,无敢宁居啊。”
    乐原君捶床怒嗔:“此贼实可杀,若能得便,我必击之。”
    感受到他发自内心的怨恨,柳竹秋悄悄瞟一眼权厚宰。
    权厚宰会意点头,等柳竹秋辞去,照约定的向乐原君透露讯息。
    第二天乐原君邀请柳竹秋见面,他病况已大好,在会客厅整装接待她,屏退余人只留权厚宰作陪。
    柳竹秋知道权厚宰得手了,果听乐原君主动提起翁子壮伙同张钦制造冒功杀人案,她佯做惊诧道:“小生曾听人说起此案,但那告状者汪蓉被判处诬告,人们都以为所谓的冒功杀人是谣传。”
    乐原君指着权厚宰说:“致远3当日就在那个互市,此事乃他亲眼所见,若需其他人证,小王亦可传召那些已回国的目击者来京。”
    他恨透张钦,想借此案置其于死地,殊不知中了柳竹秋的借力打力之计。
    她按住喜色替乐原君谋划:“打官司需要原告,殿下身份特殊,不宜亲涉其中,若信得过小生,小生愿代殿下去寻找此案的苦主,由他们出面告状,到时再让权兄和其他亲历者到堂作证。”
    乐原君也是这个意思,还承诺明日就派人去应昌挖取死难者的遗骸,运来北京供有司勘验。
    有他撑腰,权厚宰胆子也壮大了,还盼着朝廷早日审案,好借此扬名立万。
    人证物证都有着落了,这状却难告。
    本案性质严重,须在刑部首告,再经皇帝批准方可审理。
    上书的途径被阉党把持,按常规步骤奏疏到不了庆德帝手里,只会白白打草惊蛇。
    她和汪蓉非亲非故,不能替他出头,婷婷和汪家母子难经风浪,因此敲登闻鼓这条路也走不通。
    柳竹秋寻思这回该找谁牵线搭桥,可巧太子召唤她去领官服,她便带着一点小心机去了。
    衣冠制规定七品文官着青色圆领袍,胸前补子绣鸂鶒纹样和象征江山永固的“江崖海水纹”。
    官服由官员个人置办,受财力影响同品阶的官,官服也有精美粗陋之分。
    朱昀曦为柳竹秋订制官服,材质做工自然都是最好的,衣料使用进贡的苏州云锦,刺绣加了大量金银孔雀线,革带镶嵌名贵金玉,非常富丽奢华。
    柳竹秋试穿很合身,半喜半忧地对朱昀曦说:“殿下,这官服太华丽了,穿着像个贪官。而且七品官穿成这样也过于招摇了。”
    朱昀曦做这套官服只为哄她开心,没想让她正式穿出去,笑噱:“你还自称有大志向,这身行头就架不住了,那以后让你穿大红袍戴八梁冠,你岂不连路都走不动?”
    本朝规定凡大祀、正旦、冬至等重大朝会时官员都须穿赤罗朝服,戴梁冠。冠上的竖梁依地位决定数量多寡,八梁冠是王公才能佩戴的。
    他知道柳竹秋爱听这些话,看她露出欢眉笑眼,心里想的却是她册封贵妃时穿绯红大衫,披霞帔戴凤冠的形象。
    那天吩咐陈维远替她做官服时,他授意他秘密打造一顶十二龙凤的凤冠。
    陈维远提醒说这样的规格已超过了许太后的凤冠,他简单回复:“是为将来准备的。”
    不能直接封柳竹秋为后,他便要给她超越皇后的待遇,让她尽享荣耀,做世间最尊贵的女人。
    作者有话说:
    从没有一篇文像这篇这样让我越写越兴奋,爱死秋姐带我乘风破浪的感觉了。
    1靖难之役,又称靖难之变,是建文元年(1399年)到建文四年(1402年)明朝统治阶级内部因皇帝削藩引发的争夺帝位的战争。
    2缝穷,北方方言,意思是旧时指贫苦妇女以代人缝补衣服谋生。
    3致远:权厚宰的表字。感谢在2022-05-02 09:42:29~2022-05-03 09:08: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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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一十一章
    柳竹秋换回便服再去见太子, 云杉领着侍从们告退,房门一关,朱昀曦马上使用情郎的亲密口吻责备她:“你这阵子只顾着陪那乐原君, 都不理我了。”
    柳竹秋赶忙上去拉他的手:“殿下明知臣女在办正事还错怪人家, 臣女见不到殿下心里也难过得紧, 恨不得分出个自己来找您。”
    现在朱昀曦搂她的腰就像拿筷子般纯熟, 他的大腿也成为她的专属座位,抱着她说话才舒坦。
    “你的计策有进展了?”
    “嗯,乐原君已答应让权厚宰等人作证,还替我们去应昌寻找死者的遗骨。眼下就差一个关节没打通了。”
    朱昀曦听说她找不到上书途径,凝神思考片刻, 诚恳表示:“我去禀报父皇吧, 就说汪蓉的家人找你伸冤,你再向我求助。”
    他不顾忌讳主动担责, 和柳丹案时的态度大不相同。
    柳竹秋确信自己已在太子心里占据举足轻重的地位, 他不仅会尽全力保护她,还肯助她干事业。
    她满意地结束试探,反对他这么做。
    “陛下知道臣女是您的亲信,但看您对臣女言听计从也会介意的。这案子背景复杂,事涉军队、内官以及蒙汉两国邦交, 连乐原君都不便出面,况乎殿下。您最好装作不知情, 将来陛下问起您也只管推到臣女头上。”
    朱昀曦方才爽快应承其实也含有考验成分, 见柳竹秋处处为他着想, 悉心爱护之意和大无畏的担当都符合他的期许。
    他立即在她脸上使劲亲了一下作为奖励, 问:“那你打算怎么办呢?总不能又去敲登闻鼓吧, 我的心疾若是再发作就是你害的。”
    柳竹秋喜欢太子冲她撒娇, 不止眼睛耳朵受用,心里也美得不行,放肆地用拇指刮摸他嫩白如玉的脸蛋,说:“臣女没资格替汪蓉告状,他的妻女柔弱,儿子年幼,也不能去敲鼓,这次得想个讨巧的法子。”
    朱昀曦知道这是她擅长的,问她是不是已经有主意了。
    柳竹秋那双灵动的黑眼珠咕噜瞄准他,小声道:“臣女打算去找张厂公。”
    朱昀曦琢磨:“张选志是个老滑头,从不敢跟唐振奇作对,会帮你吗?”
    “他以前是在避让唐振奇,可自从上次汤敬之被灭口,唐振奇借机撺掇陛下削夺他的职权,两边就正式杠上了。臣女想去拉拢他,如果殿下肯助我一臂之力,事情再无不成的。”
    朱昀曦助她等于自助,按她的意思写下一封手谕交给她。
    柳竹秋下次去张府教书时有意向张体乾夸耀京里华林班的戏唱得好,恨不能每天听上一出。
    张体乾见老师教他读书辛苦,正寻思孝敬,便缠着张选志求他叫华林班来家里唱一天戏,邀请柳竹秋观看。
    张选志痛快应允,还想多请些宾客来陪衬。
    柳竹秋对张体乾说:“我这些时日应酬太多,十分烦倦,你要请我看戏就单请我一个,人多我便不来了。”
    张选志都依着她行事,七月十七这天在家搭起戏台,让华林班演出。
    柳竹秋接过戏本,直接点了出《甘露之变》。
    这出戏讲的是唐朝太和年间,奸宦仇士良把持朝政,文宗皇帝不堪屈辱,与李训、郑注密谋诛杀宦官。
    他们先是谎称左金吾衙门后院的石榴树上降下了甘露,骗仇士良等人去观赏瑞兆,好趁机将其斩杀。
    不料计谋败露,双方在皇宫内展开激战。李训、郑注等朝廷要员被宦官诛杀,死者愈千人,此后唐王朝直至灭亡都没能逃脱宦官的掌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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