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昀曦传话柳竹秋,三日后安排她在观鹤园面圣。
    柳竹秋早前在茶楼与庆德帝吃茶聊天,见面还得装出大惊惶恐的样子来。
    庆德帝含笑赦免她的不敬之罪,和蔼道:“当日与晴云一场叙谈,如沐春风,回味悠远。朕早思召见,今日方才得便。”
    柳竹秋叩首告罪:“草民愚钝粗鄙,冒渎天威,不胜惶恐之至。”
    庆德帝赐她平身,命她呈上画作。
    柳竹秋说:“草民近来有感时事,信手涂鸦两卷,伏惟陛下过目。”
    今日庄世珍伴驾,接过她手里的画卷放到庆德帝跟前,次第展开。
    第一幅画是豪绅饮宴图,画中男女个个“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3”,举着金樽玉盏,吃着百味珍馐,一派饕餮盛宴,酣歌恒舞。
    第二幅画是流民逃亡图,画中灾民无不满面尘灰,鹄面鸟形,穿着破如褴褛的衣衫,有的甚至衣不蔽体,一簇簇扶老携幼,扑爬哭号,犹如人间地狱。
    庆德帝只看画面已品出讥讽之意,再看那流民图的左侧画着一块“平荆襄碑”,一群流民正围着那块碑痛哭流涕。
    这景象明显在指代先帝时期荆襄一地的镇乱事件。
    当年朝廷下令驱赶荆襄流民,引发了一场多达百万人参与的大暴动。
    先帝命一重臣总督湖广荆襄军务征讨叛贼,这大官不分青红皂白,见着流民一律剿杀,逼迫押送百万人回归原籍。
    在“还乡”途中数十万人惨遭疫病、饥渴折磨而死。
    这场疯狂的大屠杀后叛乱得以平息,大官得意地在十堰一地树起一块“平荆襄碑”。
    遭受屠戮的流民和正义之士都对他的残酷暴行深为愤慨,将这块坐落在累累白骨之上,涂满鲜血的“平荆襄碑”称为“堕泪碑”。
    庆德帝以“孝”著称,最忌臣下诋毁先帝,看到这项不光彩的记录顿感不快,脸色瞬间沉下去。
    朱昀曦见状忙假意喝问柳竹秋:“温霄寒,你画的是什么?”
    柳竹秋沉着道:“禀殿下,草民听荆襄地区来京的人士说那里的百姓受战乱摧残,致使饿殍遍野,尸骨盈山。而临近州县的豪绅们依然日日花天酒地,只等流民们被逐回原籍,他们就能得到更多可供压榨的奴隶。草民有感黎民蒙难,国家失财,于是即兴画了这两幅画。”
    关于流民的惨状庆德帝从小到老听过无数版本,早已麻木,只认定这是威胁国家安定的毒瘤,哪怕血流成河也要坚决割除。
    因温霄寒触了霉头,本欲斥责,忽听他说到“国家失财”四字,不禁提起注意,问他:“何谓失财?”
    柳竹秋躬身奏告:“古代荆襄本是富庶之地,昔年刘备因得荆州而立,由此入主西蜀得与曹魏、东吴三分天下。唐时的著名诗人如李白、白居易等都曾作诗赞叹当地的繁华盛景。后经数代战乱才沦为不毛之地,但这数十年来经过几代人的开垦,许多荒地都变成了沃野良田,另外还有广袤的林地和矿产资源,都是可汲取的财源。倘若朝廷能在当地重设州县,准许流民随处附籍,让他们成为编户纳粮当差。不仅能不费一兵一卒平息暴、乱,还可为朝廷增加大量赋税。草民听说单是这次出兵镇乱已花去百万军饷,而收编流民每年的创收岂止百万,这一来一去就是双倍的损失呀。”
    任何道理都不及利益能打动人心,尤其是视天下财富为私人产业的皇帝。
    庆德帝细算这笔帐确实肉痛,认真询问:“以前也有人提过这类办法,但都没有具体措施,晴云心中可有成算?”
    柳竹秋说:“草民认为可沿用东晋时期侨置郡县的办法,让靠近各县的流民附籍,在远离各县的流民地区建立州县,编排里甲,放宽徭役,让流民们安稳定居。”
    “要是外地的流民听到消息,向荆襄大规模逃亡,岂不是要引发新的动乱?”
    “朝廷可设置附籍要求,规定在当地耕种三至五年以上的流民才许附籍,附籍之后再开始征税。”
    “若那些近两年才逃亡过去的人不肯返回原籍呢?”
    “新建州县需要大量工匠劳力,可从这些人的家族中抽取人员参与工程营造,其余人准其留下垦荒。待工程完结再令其附籍。”
    这样安排老百姓尙能负荷,朝廷也有利可图,是笔公道买卖。
    庆德帝化嗔为喜,大方褒奖:“晴云能谋善断,真如神医妙手可愈顽疾啊。”
    命人记下柳竹秋所献方略,交部合议。
    这场对话相当于一次铨选,他认为温霄寒完全有为官的资格,问他为何迟迟不参加科举。
    柳竹秋说:“草民生性散漫,不惯拘束,大概还得多等几年才能沉定下来,到时再求功名更稳妥。”
    庆德帝想到他行事刚烈,放荡不羁,是不宜闯荡官场,可放着这棵好苗子不栽培又着实可惜,便采取折中之道,下旨:“你屡次进谏有功,对国事政务也颇有见地。朕今日封你为正七品承事郎,许你上书言事。”
    承事郞是散官,无职权,但可享受同品级正官的俸禄,能向各衙门递奏疏,为国政建言献策。
    柳竹秋喜出望外,连忙叩头谢恩。
    庆德帝笑赐平身,对朱昀曦说:“晴云的官服就由皇儿替他置办吧,许用织金妆花。”
    朝廷对官员官服规制有严格限定,各个品阶对应不同质地的衣料,织金妆花是五品以上才能使用的,皇帝许其破例实属荣宠。
    朱昀曦看了看柳竹秋,对庆德帝说:“此人好简素,官服做得太奢侈她反而不喜欢。”
    庆德帝听了更称心,起身走下御座,伸手握住柳竹秋的手。
    长者携幼者之手代表喜爱,冠以君臣身份更是隆恩浩荡。
    柳竹秋尴尬,朱昀曦也看急了眼,但二人都不敢形之于色。
    庆德帝这举动纯是怜才嘉奖之意,对柳竹秋笑道:“晴云有苏秦之辩才,萧何之能事,云长之忠义,将来定能成为国之砥柱。朕恐怕看不到你秉轴持钧,致身鼎铉4的那天了。望你守正不回,将来竭忠尽力辅佐太子,做一个社稷之臣。”
    这番话俨然旱中甘露令柳竹秋心花盛放,立刻跪拜受命。
    她这里兴高采烈,朱昀曦那边却直犯嘀咕。
    父命圣旨皆不可违,且效力持久,万一柳竹秋今后拿这条来反抗他,他怕是要担上不孝之过了。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吕蒙正《破窑赋寒窑赋劝世章》
    2林钟是六月的别称。
    3出自杜甫《丽人行》
    4秉轴持钧,致身鼎铉:指居于宰相之位。感谢在2022-05-01 09:05:28~2022-05-02 09:42: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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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章
    柳竹秋到三哥家同他们分享封官的喜讯。
    柳尧章听说皇帝采纳了她针对荆襄流民的安置建议, 直称此举功德无量,端端正正起身向她揖拜。
    柳竹秋连忙起身还了一揖,因这份成就欢欣鼓舞。
    白秀英说:“那些流民就地附籍了, 以后那边就不会再发生动乱了吧。”
    她一提醒, 兄妹俩的高兴劲儿都似昙花凋谢, 各自怅叹。
    柳竹秋说:“当今天下藩王豪强竞相兼并土地, 田地归到他们手中是不向朝廷纳税的。地方政府不能坐视税收减少,于是将缺失的赋税摊派到老百姓头上。那些因豪强吞并土地已无立锥之地的贫民如何负担得起田税徭役?可不得离乡逃亡吗?不遏制土地兼并趋势,就会继续产生新的流民,只荆襄地区是容纳不下的。”
    白秀英泄气:“连你这办法都治标不治本,那这个国家还有什么前途呢?”
    王朝的分封制不断制造新藩王, 他们和地方豪绅欲壑难填, 持续挤压百姓的生存空间。等到民怨沸腾,积重难返, 就会爆发一场势不可挡的动乱来摧毁整个统治阶层。
    柳竹秋读史书, 几乎历朝历代的治乱兴衰都逃不出这一规律。此刻这个国家也正行进在消亡的路上,虽说来日方长,但想到那避无可避的终点,她就提不起精神了。
    为什么他们这些有志之士非得为这个注定腐朽没落的王朝效命呢?
    “要是家天下的制度能改一改就好了,回到三皇五帝时代, 帝位采取禅让制,每隔一段时间就换有德行的人来执掌天下, 那样方可长治久安。”
    她自言自语吓坏柳尧章, 他急忙起身去将门窗关得更严实, 返回来低声教训:“你又提这种杀头的话, 莫说老爷, 我听了都得骂你。”
    柳竹秋反驳:“三哥觉得我这话不对么?大道之行也, 天下为公。瞧瞧我们现在所处的世道,一切都‘徇私’,独亲其亲,独子其子,想尽办法将财物据为己有,所作所为都为了谋求私利。这样如何能实现大同?”
    她占着十足的道理,柳尧章辩不过,唯有喟叹。
    白秀英抱着侥幸对柳竹秋说:“太子殿下那样宠爱你,你以后何不向他建议削藩,限制豪强夺地。”
    柳竹秋失笑:“他再宠我十倍,听了这些话也会砍我的脑袋。”
    藩王是皇室的后盾,任何削藩举措都会引发藩王集体反对,稍不小心还会逼出第二个靖难之役1。
    限制豪强更是难上加难,每一朝的豪强势力都与皇帝本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直白的说就是皇帝掌权的保障。谁会冒着失去权利的风险剪除自身羽翼?
    归根究底还是那句话:腐败的根源在皇权。
    臣子能做的只有弥缝了,当一个忍辱含垢的缝穷2,给那漏洞百出的制度打补丁,收边角,引导皇帝走正道,限制他太离谱的行为。
    柳竹秋比较朱昀曦和庆德帝的性格品行,综合优劣基本持平,论权术韬略他还跟他老子有天冠地履的差距。
    庆德帝在位二十余年,捧出以唐振奇为首的阉党和章昊霖、贾令策之流的奸臣蠹虫。
    老百姓普遍温饱无着,潦倒度日,边境烽烟不断,国内乱象迭出,白担了个“中兴”美名,实则竹篱笆墙抹石灰,外光里不光。
    等到朱昀曦即位,执政水平能超越前代?
    就他那点城府,不被奸党算计死已谢天谢地了。
    我真的好好把牢他,阿谀谄媚的招数全用上,挨多少骂名都值得,但求他能一直听从我的劝谏。
    过了几天张鲁生的手下送汪蓉的妻儿来京,张鲁生马不停蹄地将他们转交给柳竹秋。
    柳竹秋先询问母子俩汪茜的相貌,据他们描述正是婷婷,这才让一家三口相见。
    婷婷未敢奢望有生之年还能与家人团聚,三人相互搂抱哭做一团。
    她在温霄寒家这些时日待遇优厚,又听母亲弟弟介绍他们上京途中吃住都受关照,负责护送的锦衣卫差役还说上官发了话,不会再让他们回流放地受苦。
    婷婷始信温霄寒是好人,询问她这么做的用意。
    柳竹秋确定她的身份,可以说实话了。
    “不瞒姑娘,我与阉党也有深仇。为保命假意奉承唐振奇,实则一直在暗中搜集他和同伙的罪证。你既是汪蓉的遗孤就有资格去官府为令尊申诉冤情。前期安排我都做好了,只看你有没有这个胆量去实施。”
    婷婷坚决道:“奴家留着这条命就是用来替家父报仇的,孝廉尽请吩咐,奴家无不遵从。”
    柳竹秋见识过她的刚烈,对她很有信心,先写了首歌词,请宋妙仙协助谱成琵琶曲教婷婷弹唱,以备来日之需。
    又对她说:“唐振奇认识你,你去告状我就会暴露,于今后不利。从今日起请你每天大吃大喝,尽量长胖些,好让阉党认不出你。”
    婷婷生怕连累恩人,开始暴饮暴食,力求能够改头换面。
    七月初朝鲜乐原君一行抵达北京,他代表朝鲜王前来朝拜庆德帝,还将留京学习一年。
    朝鲜是本朝的藩属国,受到的礼遇比其他邦国多。庆德帝接见乐原君,赐宴款待,命太子替他待客。
    朱昀曦趁便向乐原君引见柳竹秋。
    朝鲜贵族好打听宗主国的逸事,见面前乐原君便听说近年来北京出了一位蜚声遐迩的才子温霄寒,来时就想寻机结交。由天、朝太子亲自牵线,更不能怠慢,对柳竹秋礼敬有嘉,以“先生”相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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