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生们都觉得她神经病,被发配来戈壁滩,有什么好高兴的?
    孔老师面上浮着微微的笑,说的话让人摸不着头脑:“我高兴是因为你们快要打败我了,等到你们打败我的那一天,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什么鬼话?莫名其妙。□□又想耍什么花招?不要以为他们卫兵会心软,他们是绝对不会被拉拢腐蚀的。
    田蓝扶额,在心中默念,姐就是一培训班老师,不跟这些小学鸡一般见识。
    撑住,田蓝同志,还有伟大的事业在等着你,被他们气死了实在不划算。
    徐文秀在外面喊:“田蓝田蓝,瓜开花了!”
    原本吃个饭都要吵吵嚷嚷的中学生们集体跳了起来,嚷嚷着问:“哪个棚里的瓜开花了?”
    他们可是泾渭分明,大家要比赛的。
    田蓝揉了揉太阳穴,算了,让他们比吧,不把精力发泄出去。他们有的闹腾呢。
    徐文秀追着田蓝问:“南瓜真的可以侧枝繁殖吗?”
    田蓝一边走一边点头:“可以,这是快速繁殖的好办法,而且可以保持优良品种的品性。我们种的南瓜就归你负责追踪了,后面的育种工作也是你来管。我们要把这个戈壁南瓜推广出去。”
    戴金霞好奇:“南瓜有啥特别的吗?”
    说实在的,她对南瓜感情一般。虽然她家条件算可以的,但在□□的时候,她家也要瓜菜半年粮。从那以后她真是吃伤了。
    田蓝笑道:“你吃了这南瓜,保准又会重新爱上南瓜。它水分少,口感甜,有点儿栗子的香味,你吃的时候感觉它就是一道甜品。”
    众人惊讶不已,真这么神吗?
    戴金霞都叹气:“这到底是什么南瓜种子呀?居然还能长成这样。”
    田蓝乐呵呵的,避重就轻:“主要是咱们这儿自然条件好,水分少,光照强,昼夜温差大,瓜就甜。这一代代的遗传下来,不就有好种子了嚒。”
    众人深以为然,没错。不说南瓜跟蜜瓜,就说大家常吃的西瓜,宁甘农场长出来的西瓜真叫一个好吃,比他们在城里吃的甜多了。
    田蓝趁机强调:“所以如果我们这回长出来的瓜特别好,就得好好留下种子。以后也可以给农场其他地方用,省得老是我们拿人家的种子过来种。”
    知青们跟着点头,是得这样。他们在戈壁滩上搞建设,农场给了很大的支持呢。基本上他们要什么,但凡农场有的,都会给他们拿过来。
    大家走到瓜地前,集体激动得够呛。瞧瞧这花苞苞,今后就是一个个大南瓜呀。
    他们在戈壁滩上种出了南瓜,而且还是露天的,多神奇呀。
    春风如此猛烈,南瓜居然没有被飞沙走石盖住,还在顽强地生长。
    朱晓明突然间嚷嚷起来:“我发现了,等到后面下雨的时候,因为这里地势低,雨水还会淌下去,这就是说,瓜地能够吸收更多的水分!”
    娘嘞,就这么一个地窝子,居然可以搞出这么多讲究。
    田蓝微微笑:“你以为呢?种田是门大学问,在艰苦的环境下种田,是更大的学问。现在请回答问题,南瓜什么时候掐蔓、掐尖?”
    朱晓明慌了:“这,我不掐,我就让它好好长不行吗?”
    “嗯,然后你长十个瓜都没有人家一个瓜分量大,也比不上人家的瓜甜。”
    田蓝刺完这个,又点下一个的名字:“陆双双,你来回答这个问题。”
    平常干体力活,陆双双她们一直处于下风。现在好不容易有机会可以掰回一局,陆双双立刻挺起胸膛,响亮地回答:“当瓜秧长至150厘米左右,花开满藤时就要掐蔓、掐尖了,一根藤上最多保留两个瓜,保留20片叶子就行。”
    呀,不错,背的挺熟啊。
    田蓝点点头,又看了眼朱晓明,十分疑惑的口吻:“你当真是年级第一?”
    朱晓明简直要疯了,他将来跟他爸一样是要当革命军人的,他又没打算当农民。
    “你爸下地干活可比你强多了。”田蓝一边说一边摇头,“你可真是干啥啥不行。”
    气得中学生又拿铁锹过去挖坑了。
    坑永远不嫌多,因为南瓜侧枝也能繁殖。他们还准备将大棚里的西红柿也拿出来扦插繁殖,然后在使用相同的营养液培养情况下,比较两种状态下西红柿的生长情况。
    这里每一个坑都是一小块实验田,最后要记录实验结果的。
    田蓝拍拍手,转头夸奖的一句陆双双:“不错,有进步,加油。”
    陆双双下意识地冒了声:“啊,你还记得我们是老同学啊。”
    田蓝却不苟言笑:“劳改犯也有基本人.权。”
    “你说什么呢?你也知道你把我们当劳改犯对待了?”
    田蓝面无表情:“因为你们本来就有罪,虽然没有任何机构判你们的刑,但是你们自己知道你们有罪。你们让一个无辜的人断了腿,成为了残疾。”
    几位女知青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气急败坏地嚷嚷着:“我们没有罪,他就是……”
    “就是人不敢直面自己的罪过不足以称之为人。知道自己错了,却还要百般狡辩,是可耻的。如果有一天人家用莫须有的罪名给你们定罪,你们就知道什么叫做百口莫辩了。”
    她话刚说完,前面就响起知青们的叫喊声:“包裹来了,我报到名字的拿一下自己的包裹。”
    陆双双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赶紧往前跑。现在一日比一日热,春天就要过去了。不是说流脑是冬天跟春天流行的病吗?现在肯定已经控制住了,她可以回家了。
    其他被点了名的知青也赶紧回去,现在知青连的人越来越多了,自己的东西还是收收好。万一到时候莫名其妙失踪了,那可真是说不清楚。
    田蓝也有个包裹,里面装的是胡阿姨帮她做的几双鞋子还有些干货。老太太还托人写了信,让她注意身体。她自己做的布鞋,晚上下田回来穿着舒服。
    田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这老太太了。她想叫人不要费神,可是她又明白人如果没有精神寄托的话,身体会很快垮掉。
    她琢磨了一下,决定将自己这个月发的工资寄给老太太。反正在西大滩,穷乡僻壤,人烟罕至,他们连逛街都做不到,想花钱也没地方去。
    田蓝将信塞回口袋,准备放好自己的包裹,就听见旁边响起了呜呜的哭声。
    屋里人都扭过头去看,只见陆双双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田蓝都烦死了:“行了,你家没找门路把你弄回去也不至于这样。”
    因为流脑疫情蔓延,所以军垦农场下了死命令,一切过来串联的知青必须得原地呆着,不许跑来跑去。
    这命令是过年前下达的,到现在也没说啥时候解除。除非各家自己找门路托关系,否则卫兵们还真走不了。
    陆双双哭得快死过去了:“我哥,我哥……”
    旁边人觉察到不对劲,赶紧过去扶她。庞诗云拿起信纸看,发出了一声惊叫。
    陆双双的哥哥死了,他们用大.炮轰城墙的时候,她哥哥想去堵住大.炮,被炸死了。
    听到的知青们吓了一跳,薛秀琴惊惶地问:“打仗了吗?是美帝苏修还是台.湾特务?”
    庞诗云咬牙切齿:“是窃取革.命果实的反动分子!”
    薛秀琴还是茫然:“那他们哪儿来的大炮?不是已经取得了全面夺.权的胜利吗?”
    田蓝没啥感觉,她没办法同情陆双双。不就是夺.权之后的内斗吗,不是他打死你,就是你打死他。每个都称对方是叛徒,每个都说自己代表的是正义。
    在光明正大杀人不用付出代价的时刻,参与其中的人,谁不曾释放心中的兽?谁又能说自己无辜?
    庞诗云安慰了会儿陆双双,革.命总是要死人的,为了革.命流血牺牲不应该悲伤。这才是革.命人应该有的精神。哭哭啼啼的算什么?
    可是无论她怎么说,陆双双都双眼直勾勾的,毫无反应。
    庞诗云无奈,只好去看自己的信。结果她一打开信纸,不多时便脸色惨白。
    她的同伴以为她家也出事了,伸手抢过信看。待扫完一段话之后,那女卫兵就好像手上着火了一样,急切地丢下信纸,大喊大叫:“我要跟你划清界限,你是黑.帮分子。”
    知青们莫名其妙,搞不清楚他们闹的是哪一出。有人捡起信纸看,才明白过来,原来庞诗云的父母也被打倒了。
    这就是革.命干部子弟最害怕的事啊。
    知青们倒是无所谓,谁也没再安慰劝和这些女卫兵。他们可不想担上拉拢腐蚀革命接班人的罪名。
    田蓝回头看了眼那位大惊小怪的女卫兵,感觉这些人真的好奇怪,不像有血有肉的人,反而像是只披了层人皮,一举一动都充满了戏台上的一惊一乍。
    那女卫兵还拉着其他同伴,再三再四地强调让她们一定要坚定革命立场。庞诗云就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完全不知所措。
    她下意识地想要找人抱团,却发现周围没有一个她的伙伴。她曾经抛弃了很多人,现在轮到她自己被抛弃了。
    包括和她从小一块儿长大的老同学,刚刚她还在安慰的陆双双。明明上一秒钟还失魂落魄的人,现在却突然间清醒过来,坚定地表示一定要跟她划清界限。
    田蓝想到那句话,这世上最大的残忍就是把美好毁灭给人看。毁灭的是人与人之间纯粹的情感,剩下的全都是利益。
    然而田蓝并没有安慰茫然不知所措的庞诗云,她只是看了后者一眼。人永远不能感同别人的身受,除非自己也坠入深渊。
    陈立恒拿了单子找收了信的人一一签字,他看了眼屋里头的情况,颇为奇怪:“怎么了?”
    田蓝摇头,只含糊其辞道:“她们家里出了点事。”
    那个叫嚣着要早点划清界限的女卫兵大呼小叫地提醒陈立恒:“你要注意,她现在是我们的敌人。”
    陈立恒看了她一眼,开口问道:“你爸是下江区的严富平吧?他被隔离审查了。”
    一句话,直接宣判了女卫兵的死刑。其他刚刚紧密围绕在她周围的同学,瞬间换上了鄙视敌对的眼神。速度之快,连川剧的变脸都自叹不如。
    陈立恒只丢下一句话:“这次清江市被隔离审查的人很多,具体情况你们可以问问自己家里人。”
    相形之下,他父母算幸运的。因为他们二月份就主动去了工厂,脱离了斗争最激烈的中心。
    否则就他父母的级别,说不定也是反革.命集团的头头脑脑吧。
    陈立恒问了声田蓝:“你有信要寄吗?”
    田蓝点头:“你稍微等一下,我写封短信。麻烦你帮我个忙,我想汇50块钱给胡阿姨。”
    陈立恒立刻拒绝:“不用了,我每个月都给胡阿姨汇钱的。”
    田蓝摇头:“你不懂,老人要的不是钱,而是小辈的关心。”
    想当初她爷爷奶奶老干部退休又不缺钱花,可是她拿奖学金给老人买了礼物,嘿,老头老太太那叫炫耀的。人间凡尔赛。
    陈立恒却认真道:“怀璧其罪,她要是身上钱多的话,容易被人盯上。现在,挺乱的。”
    到处都乱七八糟,管理人员被打倒的太多,有的地方甚至发生了劳改监狱暴.动的事。那些人四处流窜,为了钱是会杀人的。
    田蓝也觉得这话有道理,她想了想,还是改了主意:“那我给汇10块钱,我给你10块钱,如果有果干或者老饼干之类的,麻烦你帮忙买了也寄一下。”
    这回陈立恒倒没拒绝,他点头应下:“可以。就是有个事情想问下你的意思,报社把电话打到了我们营里,想采访你。”
    田蓝挑高眉毛,狐疑道:“采访我什么?”
    这段时间兵荒马乱的,好多地方正常工作都难以开展了。记者现在过来做什么?
    陈立恒表情微妙:“报社认为你主动跟黑.帮家庭脱离关系,是新时代的革.命青年,应当被表彰,成为大家学习的榜样。”
    田蓝一时间想笑,她辛辛苦苦改造盐碱地,她沙漠种树她扎根戈壁滩,不值得被表彰被肯定。她检举揭发田大富,倒是成了吾辈楷模了。
    也是,不管发动运动的人本意如何,这个时代很多时候体现出来的其实是强烈的无政.府主义倾向。按照这种主义理论,家庭是应当被消灭的。
    陈立恒也觉得此事不妥:“你要是不想接受采访的话,就推了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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