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思渡到访择婿宴的那一日春光还不错,他晃晃悠悠去赴宴。
    择婿宴设在宫中的南苑,一到暖和的时候,满园都是桃花盛开,端的是良辰美景。
    同样拿了拜帖的傅沅舟没有到场,她还托底下的女官同皇后告了假,说是身体不适。
    皇后给自己掌上明珠择婿慎之又慎,就连缠绵病榻多日的皇帝都被她请出来镇场子。京城中大多世家子全都到场了,也包括裴思渡那几个表兄。
    小公主年岁不大,人瞧着古灵精怪的,倒是很讨人喜欢。在宴上能文能武,一手剑花挽得漂亮。裴思渡看着他,不知道怎么,就想到了当年的江弈怀。
    也是一身宫妆,一把重刀使得落落生风。
    他自斟了一杯茶,又自饮尽了。皇后今日看中的是是个姓韩的世家子,他祖上三代都世袭的国公爷,根骨早在声色犬马里泡烂了。那位韩公子本人的性子,说好听是温柔敦敏,说不好听就是呆头呆脑,这样的人当驸马不会太屈才,也不叫皇室丢脸。
    选完了大家各自散场,三三两两地混作一团厮混。
    裴思渡心里也清楚,今日这一场宴不是皇后真叫人来选女婿,而是叫人看看她要的女婿是什么样的,这是官面上的买卖,来赴宴的就图一乐。
    裴思渡是京中有名的混帐,家里几个老表恨不得离他八丈远。他也无所谓,就跟一群纨绔子弟混作一团。
    别人对酒当歌,他对茶划拳。
    没一阵曹绣来了,他往裴思渡身边一挤,把他推到旁边就道:你怎么在这儿玩儿?太子爷寻你呢。
    裴思渡顺手把茶盏放下了,神色不解地道:太子寻我做什么?我跟他一不沾亲,二不带故的。平日连私交都没有,他找我别是挖坑等我跳吧?
    啊?曹绣一时间迷糊了,他看着裴思渡道:可是太子爷跟我说是你要见他,叫我来宴上寻你你们俩到底什么意思?
    裴思渡略扬了扬眉,似是来了兴趣,将曹绣往前一推,道:我哪知道太子是什么意思。见了就知道了,先走吧。
    曹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疑惑地跟上了裴思渡,给他引了个路。
    绕过宫中层层叠叠的复道与长廊,走进了一座冷僻的偏殿。
    见到太子的时候,他正在与手底下的文官喝茶,两人相谈甚欢,隔老远都能听见笑声。
    裴思渡上前去,那些个文官便合时宜地退了,带上曹绣一道。
    太子伸手道:裴爱卿坐。
    臣不敢造次。
    裴思渡就手足无措地不敢,把得见天颜的畏惧装的有模有样,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怕是死了的江子棋都要叹上一句自愧不如。
    其实裴思渡平日里不至于这般造作,遇见外祖或者其余大周老臣的时候他都很有分寸地装成了一个安静恬淡的哑巴,人一问他就可劲儿笑。那是对付老头的法子,若是真遇见同僚了,还是得演演混帐样。
    遇见愚钝的就嚣张些,遇见狡猾的就谨慎些。马无失蹄,人无失手。
    对付太子这种不谙世事的小古板,他简直信手拈来。
    果然太子一时间皱起了眉,见他不坐,爱卿是对孤有什么怨恨么?
    裴思渡愈发惶恐,他两手都觳觫着,在地上磕头,他道:臣不敢对殿下有怨。
    那你便跪着听算了。太子脸色渐沉,两人对着沉默了一阵,他道:裴大人而今二十有六的年岁,怎么还未成家?
    裴思渡一时间没明白他的意思,便叩首道:回殿下,臣此心不定,未曾见过心悦的女子。
    那孤便赏你一个。太子说着伸手一挥,背后的几个宦臣便匆匆从屏风后带出来一个女子。
    裴思渡听着脚步声渐近,仍低着头不敢看,太子便说:爱卿不要怕,你抬起头来看看她,再决定要不要收。
    裴思渡垂下的眼轻轻转了转,他漆黑的瞳孔中种种算计一闪而逝,他终于抬起了脸,在看见太子身边的女子时,心里猛然咯噔了一声,但是他脸面上绷紧了,笑道:殿下果真赐了个绝世美人,臣欣喜若狂。
    太子那黑沉沉的眼看了他一阵,挥了挥手,道:那孤便差人将她送入你府中吧?
    裴思渡面露微笑,像是见了鱼的猫似的,绕着那女子看了一阵,道:微臣就多谢殿下了。
    在拜别太子之后,裴思渡又去晚宴上转悠了一圈。皇后看众人喝的都差不多了,酒过三巡,她点了太子的名:盈儿,本宫近日来听闻你在东宫养了不少女子,
    曹盈硬着头皮往前走了一步,道:回母后,确是如此。
    太子妃有什么错处么?皇后淡淡地喝茶,在高座之上垂着眼看他。
    那眼光像是在看一株无关紧要的草木。
    曹盈额间骤然涌出冷汗,他道:太子妃没有错处,是儿臣错了,儿臣知错,这就回去遣散府中女子。
    本宫也不是要管你宫中的事情,你若不是太子,便是养上两院的歌女舞妓,本宫也是不会置一词一句的。她眉间神色淡淡,将手里杯盏轻轻放在了案台上,整张脸看上去雍容华贵,可你是皇储,大周历来对官员私养家妓严加打压,你又如何能沉溺于淫靡之风。
    母后说的是。曹盈神色刻板地冲她拜了拜,道:儿子受教了,日后必不再犯。
    皇后轻轻嗯了一声,伸手挥了挥,示意他退下。
    太子恭敬地磕了个头,缓缓往下退。
    退到一半,裴思渡看见江弈怀从底下走上来了。
    江弈怀这几年暂在金吾卫当差,主要给皇后办事。
    裴思渡为了不让他饿死,当年刚来洛阳的时候帮他将上下都打点好了。所幸这孩子聪慧,又
    今日裴思渡要来赴宴,他就跟人换了个值,跟着裴思渡一道来了。
    此时一身官服,腰间佩着一把比寻常金吾卫腰刀还重上十斤的寒刃,大刀阔斧地走了上来,他手里还牵着一头通体雪白的狼。
    那是头狼崽子,生了一双蓝瞳,看着像只生了异瞳的狐狸。
    江弈怀两步上前,冲皇后一抱拳,行礼道:娘娘,您要的东西带来了。
    皇后看见这只狼崽子,忽然喜笑颜开,像是看见了什么稀罕的东西,冲身边的皇帝道:陛下您看,这是西域特供来的狗,漂不漂亮?
    皇帝放下了手中的玉筷,垂眼看了那狼崽子一眼,道:这就是上回西域使臣供来的东西?
    皇后颔首笑起来,道:正是。
    皇帝伸手抵住唇,轻轻咳了一声,道:皇后说这是狗?
    她仔细打量了一阵江弈怀脚边的那只狼,笑道:这不是狗吗?陛下病中怕是分不清了,您瞧那阿物儿,温顺可爱,见着人还会摇尾巴。不是狗,是什么呢?
    皇帝终于沉默不言了。
    她轻笑了一声,又抬头在大臣之间扫了一圈,眼神重带着犀利的杀意:诸位爱卿说,这是不是狗啊?
    席间一阵静默。
    须臾,一个身着仙鹤补子的文臣从中间窜了出来,朗声道:回娘娘的话,臣以为,这是狼。
    裴思渡看见他,背后骤然炸开了一片冷汗。
    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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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仙鹤补子正是他表兄乔清河。
    此人与太子惯来交好,在朝中也是个有名有姓的小古板,平日里行得端坐得正,几乎把忠君爱国四个大字刻在了脸上,跟裴思渡这种把上朝当看热闹的纨绔全然不同。
    所以此时皇后指狼为犬,他就要横插一脚。
    皇后垂眼瞥了他一眼,道:乔爱卿此言怎讲?
    东汉经学《说文》中说:狼,似犬,锐头,白颊,高前广后,狼似犬,却非犬,娘娘不曾入过疆场,认错不为怪。
    皇后闻言一笑:大人可曾听说过,驯狼为犬。
    驯狼为犬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臣不知娘娘可曾听说过狼子野心?乔清河眼中闪过寒意,但是他很快地垂下了头,低声道:有富室,偶得二小狼,就枕将寐,二狼伺其未觉,将啮其喉。娘娘难道不怕梦中被狼咬断脖颈么?
    此言一出。
    宴间一片沉寂。
    裴思渡心头猛跳,乔清河真是胆大包天,敢对皇后说这样的话。
    若是皇后一时间生气,那死的不是一个人,整个乔氏都得跟着完蛋
    但是她笑了,头上那只富贵的金钗步摇在天光之下泛着凉薄的光。她紧紧盯住了底下的乔清河,道:狼性含戾,凡言狼戾者,谓食而戾。要养狼,确实得当心。
    无人敢答,杀意如有实质。
    皇后搭着指尖摸了摸杯盏的沿,忽而唤道:裴大人。
    裴思渡心头一紧。
    满朝文武,就他一个姓裴的。
    他不及反应,先是端着杯的手不中用地一颤,连滚带爬地跪在了乔清河身后。
    皇后凉飕飕的眼神盯了他一阵,道:裴大人这是喝高了?
    那杯酒浇了裴思渡一身酒气,他大着舌头道:下官下官许久未曾喝过这样的好酒,实在是美,美得很,美得
    皇后看他一副混账样,眼中的锐意收敛了不少,我听闻在邺城的时候,裴大人曾跟着魏王去西关围过猎,想来也是见了不少猛兽,你看这是狼还是狗啊?
    裴思渡闻言眯着眼笑了笑,真像喝高了一般在地上爬了一圈,非常不要脸地贴到了江弈怀的脚边,与那小狼崽子看了个对眼。
    裴思渡愣了一阵,然后忽而笑了出来,道:这哪儿来的狐狸崽子?
    他装作醉眼迷离,趴在地上,先抬头看了一眼面色如水的江弈怀,然后伸手抱住了那只小狼的头,道:生得好生漂亮。难怪有庙里有大师说我今年能碰见狐狸精。
    他狠狠在狼头上揉了两把,指桑骂槐地笑道:你是几时成的妖怪,今日要来勾我的心思?
    看着真像是醉的不省人事了。
    这两句混账话一说出来,把坐席间浓厚的寒意冲得七零八落。
    这时候皇帝恰好出来打圆场,他宽厚温柔的声音在裴思渡身后响起,道:看来裴爱卿是真醉了,来人,将他扶到偏殿中去,好生歇息。
    皇后话音刚落裴思渡身后便上来两个婷婷袅袅的宫人,她们伸手轻轻扶住裴思渡的手腕,想要
    皇后也跟着笑起来,温声道:就让江大人带他去吧。
    江弈怀闻言,躬身是了一声,俯身将地上神志不清的裴思渡扶了起来,拎着离了席。
    裴思渡抽了骨头似的,蹭着他的身体往下滑,江弈怀措手不及,一把箍住了他的腰,将裴思渡软塌塌的手腕放到了自己脖颈上,手里的醉鬼还在挣扎,非要去抱那只小狼。
    江弈怀被蹭得心头火起,忍无可忍,哑声说:别闹了。
    裴思渡轻笑了一声,凑在他耳边呢喃,走慢点,好戏还没结束。
    说着他拧巴地把江弈怀往外推。
    两人纠缠中听见那头的喧闹声。
    皇后轻声唤:太子。
    曹盈应声出列,他在乔清河身边跪下了:儿臣在。
    这只狗崽子,本宫就先赏给你了。
    身后静了一阵,裴思渡看不见曹盈的神色 ,但是听出了他声音中的咬牙切齿。
    儿臣领旨,谢母后。
    这闹剧才落下帷幕。
    裴思渡眸子中的寒意简直快要溢出来了。
    皇后今日是想做什么?
    前有赵高指鹿为马,今日又又皇后娘娘认狼作狗,怎么?她是要谋权篡位,夺这大周江山么?皇帝这还没死呢,他就急不可耐了?还是说,她早就知晓皇帝命不久矣,今日来赴了宴,明日就能半截入土地埋了?
    裴思渡阴沉着脸,紧紧攥着江弈怀的手,他问:你久在皇后身边,她可有什么异常?
    异常没有,只是近来宫中布防与从前不同了。江弈怀捏了捏裴思渡泛凉的手,道:上回我也同你说了,她将皇帝宫门前的守备金吾卫全都换做了自己的人。
    裴思渡想起来了,前几日宫中遭了贼,她宫里丢了只羊脂玉簪子,那还是当年太后赏的,乃是皇家传给儿媳妇的好东西,这好端端便不见了,皇后还恼了好些天数,到处翻翻找找没寻到,最终是大发雷霆,将黑锅扣到了禁军的头上,打发了不少人从宫里出去。
    而且因为前些日子在京城中死了江子棋,皇后夜夜睡不着觉,便调了不少金吾卫到宫中。
    但是裴思渡没想到这金吾卫是调到皇帝宫里的。
    皇后别有用心从前还要藏上一藏,而今是连藏也不乐意了是么?
    裴思渡脸冷的快掉冰碴子了。
    在洛阳四年,除却江弈怀以外,宫中也是无人可用,只能道:你若是当差,便替我盯着皇后。
    好。
    一个择婿宴折腾下来,裴思渡没有回府,他先到了朝云大街江弈怀的住处。
    那里暂时放着太子赏给他的那个女子。
    今日裴思渡看见那女子的脸就背后一凉。
    这张脸太眼熟了。当年松岭上的桩桩件件就像是绕在他脖颈上的一场噩梦,夜深人静的时候一次次勒着他的脖颈,叫他回到那个火光冲天的夜里。
    那个晚上,他失去了头顶遮挡风雨的参天巨树,自己成了这世间的独木。
    裴思渡坐在太师椅上,满眼杀机地看着面前的女子,道:想尽办法来见我是为了什么?太子知道你是我在松岭救下的人么?
    殿下知道。
    那他就是故意在试探我?为什么?裴思渡两手交叉着放在桌面上,这个动作极具压迫感,他藏在松软皮囊下的威压几乎是破土而出:曹盈与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他没有必要来试探我的深浅。
    那女子却眼底露出一个冰凉的微笑,她道:殿下叫我告诉您,你们有一样的敌人,若是公子不嫌弃,当与他结契,共同将皇后一党斗倒。
    裴思渡闻言眼中闪过笑意,语气冷淡地道:滚回去告诉你们殿下,我不乐意。
    裴思渡本来想回府。
    但是江弈怀在送那女子出门的时候将门关上了。
    裴思渡靠在太师椅上,也懒得挪了,他道:明日还要入官谢中当差,你今夜不叫我走,难不成我还告假?
    告呗,京城谁不知道,裴大人不乐意当差,当值那是给面子。江弈怀知道他不走了,伸手将人抱进怀里揉搓,让我瞧瞧又瘦了多少?
    天转暖了,裴思渡就不爱吃饭。他口味挑的很,在家赋闲的时候府里还有丫头妈妈伺候着,到大理寺当差那就是饥一餐饱一顿地交错来了,又不惯着他这不吃的坏毛病,这么一来二去,人就见着骨头地瘦。
    裴思渡靠在他肩上任由他揉搓。其实仔细算来,他们得有七八天没见了,这几日裴思渡先是连轴转地陪着大理寺刑部查京中买人的事情,后来又在家里躲是非躲了好些天。江弈怀又成日的当差,这么一来二去,根本没空碰头。
    还是有些想的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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