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是不是受过不小的打击?
    谢三抹把脸,沉声道:从我爹死后就这样。这两年越发厉害,我请家里子侄瞧过,好上不少。没想到我爹忌日时,又严重起来,这次我娘是死活不愿意再喝药,一直说自己没病。再让她吃药就一头撞死。
    我给老太太把脉时,发现她心跳得很厉害,晏桑枝边说边在自己的医案上记下来,忧愁不乐,怕生,最重要的是风狂。躁妄不宁,打骂呼叫都是正常的。放任下去,会伤人再伤己。
    能治吗?
    谢三的焦心急切都写在脸上。
    能治。
    晏桑枝写完最后一个字,声音笃定地告诉他。
    她合上医案,又说:你先送老太太回去,吃药膳的这段日子先别出门,她见到太多人病会更厉害。
    也不用带她过来,等到了日子知会一声,带我上门去。回去后,还得劳烦谢财主去买一吊子黑毛驴肉来,这玩意卖的不多,只能让你自个儿买了。
    谢三一一记下,听她说的头头是道,心里又些底,赶紧应下。这时外头的小厮凑到他耳边告诉他,老太太又发病了。
    他急得赶紧往外走,马车上老太太蹲在那里要把帘布狠狠拉下来,撕碎扔掉,神情将近癫狂。谢三赶紧拉住她,叫马车回去。
    心力交瘁地把老太太带回去,叫自家妻子看着,又赶过去买了驴肉回到晏家。
    晏桑枝接过,她这几日又置办了两个新炉子,一个炖着范大和浩哥儿要吃的良姜粥,另一个是谢三吃的酸枣粥,空的则拿来煮驴肉汤。
    她准备去收拾那些驴肉,喊了一嗓子,阿春,你拿碗筷出来,给谢财主盛粥。
    阿春应下,晏桑枝则放心去切驴肉,这毛都处理地差不多,再拾掇干净些就成。
    驴肉汤只需将驴肉切得细碎,淡豆豉放下,盐、料酒、醋、酱等都来上一些,拿火煨着煮熟便成,对风狂有奇效。
    只是煮这肉时间要久些,晏桑枝回屋去拿出一张画像,她没有学过丹青,能画出师父的画像。是后来救了个书画先生,就学会了这几个已故亲人的,不过只能画出个大概模样,八分像。
    她多备了几张,一同交到谢三手上,晏桑枝特意交代,如果真有见着的那日,希望不要去打扰她。知会我一声,好叫我远远看上一眼就成。
    她只是想知晓师父有没有活在这个世上,但其余的,不敢奢求太多。毕竟她们已经没有师徒关系了,冒昧上前打扰,对谁都不好。
    晏桑枝即使很难过,却还是说了这一番话。
    谢三看着画上的女子,相貌其次,眉毛上一点红痣显眼。但他也不敢再信口开河,天底下之大,人能藏身的地方太多,便是小小的江淮城就有不知多少人。所以要找人,运气好时几日到数月。可也要做好打算,谢三我只能尽力而为。
    无事,你瞧我岁数还轻,等上个几年又成什么问题。此事便麻烦三叔你,老太太我也会上心的,至少保她能活到古稀的年纪。
    晏桑枝并非空口说大话,她是有家底子在身上的。
    谢老太太已经年过半百,看过的大夫都说,至多还有一两年的活头。如今在这里听着这话,谢三那脸上的横肉都在抖,不可置信般问道:真的?小娘子可别诓骗于我?
    自然是真的,这件事还得等她性情稳之后再谈。
    两人交谈了许久,炉里的驴肉汤也咕嘟冒气,自有一股香,谢三闻到都停住了嘴,要不是理智劝住他。这是要给他娘吃的,他好歹得尝尝再说。
    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谢三拿上砂锅回到自己的府宅,才刚走到小路上。就听他娘屋里传来一阵拽木头的声响,他妻子领着一群人全都站在外头,面上习以为常。
    你们都先干自己的事,舒娘回房歇会儿,我进去看看。
    谢三把他们都打发走,谢老太太没打砸东西,只是把摆在墙角的黑漆木桌给移开,瘫在上面,什么话也不说。
    来,娘,这是我请人做的驴肉汤,可好喝了,尝一口。
    谢老太太听见不是什么汤药,趴伏的身子立起来,有气无力地瞟一眼,拿碗来。
    她素日来少吃荤腥的,这汤倒是一点油星都没有,也没什么胃口,又不好下了自个儿子的面。
    这病发起来就这样,清醒时荣辱俱知,还晓得维护别人,发起病来六亲不认,一点尊严都没有。
    谢老太太恨极了这样的自己,不敢去看他儿子的神色,接过那碗汤,连勺子也不用喝了一大口,吃到有嚼劲的驴肉,用牙齿去磨它,像是在发泄怨气,一口又一口。
    吃完一盏好不好吃,她全然说不出来,只觉得自己清明了一些,转头耷拉下眼皮。作妖了许久,总算累了,谢老太太让他出去,自己要睡一觉。
    平常她不闹到半夜是不肯歇的,今日下午才过一半。谢三心里高兴,连忙让人守着,轻手轻脚出去给掩上门。
    坐到厅堂吃茶时,他放下茶盏,转头问身边的小厮,行安的船是今日到江淮?
    晌午已经到了,那时郎君正忙着,我便没多嘴。
    我赶紧看看去,这小子胆大,自己去了成县,把他娘老太太都吓得够呛。
    谢三一路絮叨,他是谢家旁支的,在主宅边上买了间宅院。走上几步路就到了,大摇大摆进去,之前赶来慰问的,眼下大多都走了,厅堂空荡无人。
    谢七拿完东西出来,正好看见他,忙上前搭话,三爷,你找郎君呐,他在茶室。
    也无怪乎谢七这么殷勤,他和谢十三、谢十五都是从谢三底下的船帮出来的。名字还是谢三挑了几个自己喜欢的数给他们安上的。
    是找他,你也进成县了,身子还好吧。
    还成,主要是郎君受累,倒显得我没什么用。
    两人客气几句,进到茶室后,谢三嗓门很大,行安。
    屋里头谢行安原本靠在椅上,见他进来,整整衣冠行礼,三叔,这边坐。
    谢三打量他,气色瞧着还算好,看来没多大事,他寒暄了会儿。
    听谢行安问道:表祖母的病如何了?近来可有好些。
    还是那样子,不过我找到个偏门的大夫,你可别说,虽然是个岁数轻的小娘子,看病却老道地不成。眼下才刚治,吃了盏驴肉汤,我娘窝在家里睡下了,真是难得。
    谢三夸得天花乱坠,各种溢美之词从他嘴里说出来。
    谢行安给他倒了盏茶,听得认真,忽听他发问,行安,你可不知,我第一次见着个小娘子行医,心里还觉得古怪。你说要是你见着了,是不是跟我想得一样。
    三叔,这事我觉得你愚昧了,谢行安扣着茶盏,说出口的话却不赞同,行医看病这事哪分得男女,只是传家之术给男子的更多,可饶是这样,有些病女子医治时更厉害。
    谢三讪讪,是我狭隘,人小娘子大气,也没有跟我一般计较。
    吃的什么方药?
    没吃方药,吃的药膳,可神了,别觉得是骗人。我见过她的医案,虽则我识字不多,可晓得那上头的病,中风都能医得,听她说还不是什么大病。
    谢三这人较真,你不信是吧,哪日你有空,跟我一道去看。
    谢行安还真有些怀疑,不过谢三又不是没脑子,总不能被骗了。
    他腾不开手,我走不开,前头医馆捅了个窟窿,还有好些人得去赔礼安抚,瞧瞧病情,等个几日。
    成,谢三之前在袖子里备了帕子的,没找着,掏出个画像来,猛地想起。塞了张给谢行安,忙道:你人脉广,也帮我找找纸上这个人。我受人之托,总得把事情给办好。
    谢行安接过画像,打开看了眼,不认识。转交给谢七,让他上点心。
    等送走谢三后,又交代道:今日去给我约宋天师,看他有没有空。
    谢七应下,谢行安进屋翻看之前事故的医案,一页页翻下来,眉头紧蹙。
    最后一页的医案,是东城巷中街晏家的。
    顾大夫还将那日的质问也给写了上去,看得出来生病的是个会行医的小娘子。
    晏家,他摩挲着上头的这两个字,回想起自己做到的梦,心下疑虑。
    作者有话说:
    驴肉汤出自《饮膳正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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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芋头扣肉
    ◎前世◎
    谢行安细细将医案复看一遍,他心里疑虑未消,把这份医案放回到最下面。
    事有轻重缓急,他需要先去探望其他人,那些人都是谢家医馆的老主顾,光谢十五去还不够诚心。
    谢行安揉揉眉心,抬眸看见书桌上一堆的书,想起来是之前请谢十三找的跟前朝相关的书。
    他拿出顶上的那本翻开,历朝历代均有篇幅。后世对景平国这段动荡的记载仅有几句话:太初八年天降大雪,伏尸千里,白骨皑皑。明年春,饥荒至,寸谷不生。太初十二年人相食,疫病起,民十不存一。
    太初十三年,乱马过城门,国灭。
    春燕归,巢于林木。
    他蹙起眉头,齿间轻念:春燕归,巢于林木。
    谢行安知晓这句背后是屋房尽毁,赤地千里,不见人影,土里埋千白骨。
    他往后靠在椅子上,忆起第一次梦起时听到的,景平国破,无家可归家。
    可为何后来他梦到的却是一个女子的半生。
    谢行安到现在都不理解。可后头回想起来,他也是看过傩戏的,知晓枉死之人执念甚重,要消了才能入轮回。
    阿栀应当是横死的。
    他觉得可惜之余,又认为在那样的日子里,死去比活着要好。
    谢行安对前朝的苦难很怜悯,也对阿栀的遭遇心生惋惜,可也仅此而已。
    毕竟那是前朝的事情了。
    他反而对自己所遇见的事情倍感困扰,不想做梦,也不愿入梦。
    合上这一本书,前朝往事与他再无瓜葛。
    待请宋天师看完后,谢行安会给阿栀立个墓碑,在佛前供奉牌位,请人做法事,好叫她投个好人家,只消别再缠着他。
    不过事总与愿违。
    此时,晏桑枝在谢三走后,孙行户带着浩哥儿过来送银钱。
    她让阿春去给浩哥儿和范大送粥,请孙行户坐下来,晏桑枝才开口说:这段日子多亏了行户,不然我是不能那么快赚到银钱的。
    可我终归是看病做药膳的,如今也凑够了买药材的本钱。若一直做馒头生意,就有些顾头不顾尾。再则,行户你也知晓,我家里供奉了个木工,请他给我修缮药房,如今已经在收脚了,再过个几日便可看病,这生意自然不好做下去的。
    那可真太好了,孙行户举止激动,猛拍着大腿,唾沫横飞,我老早就盼着了。小娘子你不知,我家小茶胃口好些后,周围邻舍自有来问的,可我不好说出去,毕竟,
    他抬眼瞧瞧晏家院子里这点人,又说:她们人多,要是都来看,也忙不过来。可若是小娘子你要开医馆,我也好跟她们有个交代。再说,我家里有些小病的人也不少,之前毕竟小娘子也没有正经看病,我也不好麻烦。
    晏桑枝默默听着,她心里是有章程的,家里的修缮与添补家具都可以往后缓缓,医馆要先开起来,这是她在江淮城讨生活的立身本领。
    靠任何人都不如靠自己。
    至于粮食她与桂婶父亲约好的五日到时,又去买了一些,却不如稻谷,糯米和黑米的谷粒都稍差,她没买太多。
    屯粮可以不计较好差,可要是做药膳便不能不在意,乱世时没得挑,但有选择时就不能再含糊。
    至关重要的就是药材,她手里能用的银钱有十来贯,除去必要的,她能拿出十五贯采买。买上一些常用和急用必备的也能先把医馆撑起来。
    想得正入神,又听孙行户说:只是这馒头生意不做还是有些可惜的,若非我家里没人接手,我还想盘下来。不过小娘子你大可将这馒头方子卖给谢财主,或是做个人情。
    做人情?
    孙行户压低声音,当然,我之前与小娘子你说的是他管船帮的,但运什么的,我还没说。他们主家在菩萨桥有个大医馆,别的各县也都有,药材所需巨大,都是谢财主去运的。你拿个馒头方子做个人情,问问有没有便宜的药材路子可以走的。
    他这常年在买卖场里打交道的,脑袋一转就是主意。
    晏桑枝撑起脑袋,眉头略微向中间靠拢,询问道:是菩萨桥的谢家医馆?
    是那一家。
    她拧眉,又很快松开。谢家医馆开错方子说要来赔礼道歉的事,她还没忘,过了这么些日子也没来赔罪,她心里不虞之外,又突生了旁的念头。
    赔礼又非得要银钱,她可以叫他们拿药材来赔,要是过个几日还不来,她准备上医馆去瞧瞧。
    至于找谢三讨要个门路,晏桑枝觉得不妥,这要分开,她已有一件事嘱托给他,现下再问这个有些得寸进尺。
    她摇摇头,如实告知,药材我并不用旁人找路子,我知道哪里的药材便宜。
    她爹娘虽然走了,却留下了一堆的医书和医馆账册。晏桑枝全都看过,里面记载了很多山里有的药材,也有去谁家采买的,花费了多少银钱。
    最要紧的是药材采买最全最便宜的地方,是今年的药市,明日在谷庄举办。
    她爹写的特别详尽,连地点、每种药材采买的价钱,最低能压到多少都写在上面。
    晏桑枝知道,这是阿爹最后能留给她的东西了,所以她看见时,才想赚钱凑够买药材的本钱。
    那边孙行户见劝不动她,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人小娘子比他有主意多了。
    而晏桑枝说完回去拿了医案出来,之前看过病的,除了谢老太太和谢三外,她得于明日都再诊脉,看看是换药膳,还是不用再治了。
    她找到小茶这一页,大概心里有数后对孙行户说:明日行户你来送浩哥儿时,把小茶也带过来,她的病若好得差不多,我这里的预后便可终结,也无需再来诊脉。
    哎,我保证带过来。
    孙行户连连点头,脸上堆笑,难得碰到个如此负责任的大夫,他求之不得。等他走后,晏桑枝又叫来阿春,曹氏的记录她写了很多。
    阿春,明日把你娘带过来,之前我给她换了药膳。好了不少,手脚言语都是没问题的,可我一直拖着,没结病案。因为按表来看,中风急症已经好了。可从里,她一点也没好,郁结于心,忧思未解。
    正好来了个谢老太太,两个人这个病差不多,只要增减些用量是可以一起治的。
    阿春如何能不知,她娘见了她永远都是那副极为愧疚难堪的表情,只低头干活,一句话也不说。
    因为阿春棒打了李氏,她的名声烂透了,意味着婚嫁必然要往低贱的那边走。曹氏最在意这个,可阿春无所谓,她连命都能豁出去不要。
    我会带她过来的。小娘子,你之前雇我做事,那医馆开了以后,我还是干这些杂活吗?
    阿春她抬起头去看晏桑枝的脸。
    不,晏桑枝从招阿春做事的那日起,就一直在想,让她做什么。晏桑枝这些日子一直在观察阿春,发觉打杂活太浪费阿春的本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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