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当初也任性地由着个人喜好任命过一些传奉官,那时就是年少气盛,喜欢跟处处管制自己的大臣们对着干。
    现在他不会这样了,很仔细地将各部的工作汇报,人事变更,预算开支,赈灾救济,减免赋税等等都分别归类,按照时间和轻重缓急排序,一一念给弘治帝。
    毕竟他现在年纪小,对六部的人事还不是十分料及,还需要弘治帝做最后决定。
    饶是如此,经他之手的奏折也省去了弘治帝十之七八的力气,第一次能做成这样,已经让弘治帝对他刮目相看。
    发现新事物需要的是眼光,创造新发明也要看运气,可这些繁琐的政务,需要的是耐心和定力。
    小孩子灵气十足,运气也好,不管是有意无意发现的千里镜,还是那种特别的细毛羊,都给边城带来了新的发展和经略草原的机会。
    但朝政琐事,却是最容易消磨一个人的耐心和灵气,却又不做不行的。
    因为创作,和工作,是完全两码事。天才会因创作而熠熠生辉,却有可能因工作而晦暗无光。
    可当皇帝,本身就是一项工作,而不是一个需要灵光一闪就结束的天才创意。
    就连弘治帝也没想到,小太子第一次整理奏折,就能如此像模像样,哪怕最后的批阅意见还是要问过他,但整个过程比他当年第一次接触政务时,不知要强多少倍。
    欣慰之余,他也不惜余力地给朱厚照讲各种奏折需要如何批复,何鼎如今已被提升为秉笔太监,不光在一旁伺候笔墨,还要替弘治帝批复奏折,按照皇帝的意见,一一批注回复,需要用印的用印,才算是完成今日的工作内容。
    朱厚照学得很快,出乎弘治帝的意料,也让他更加确信自己这一步没走错。
    次日的早朝,卯时已到,可宫门依旧未开,只有大太监何鼎宣读弘治帝的口谕,早朝暂免,诸事由内阁商议后继续将奏折提交文华殿,等候批复。
    原本还有好几个御史,听说小太子上书要推迟早朝之事,连夜奋笔疾书,准备今日一早就上书批判此事,维护祖制礼法,对他们而言,高于一切,甚至重于性命。
    然而,皇帝不接招,罢朝了。
    奏折堆积如山,何鼎带着几个小太监装箱抬走,留下一群大臣们在午门外议论纷纷,徘徊不去。
    有御史愤然说道:陛下如此纵容太子,擅改祖制,如今是要推迟早朝,以后岂不是要怠政罢朝?不行,我等身为御史,必当不惜一死,也要劝谏君上!
    对!陛下若不上朝,我等就在此长跪不起!
    早朝不可变,祖制不可动!
    年轻的御史们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激动,一旦有人带头,便群情激奋,最后干脆都聚集在午门之外的长阶上,跪求陛下上朝。
    刘健谢迁李东阳见状都摇了摇头,弘治帝虽然性情宽厚,可这般冲动上书,不但无法令皇帝改变主意,甚至会让皇帝感觉到他们在挑战自己的权威,最终适得其反,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
    何况,弘治帝的身体,也的确是个大问题。
    太医院的院正也私下里找了内阁三位阁老,委婉地劝说他们不可让皇上劳累过度,之前弘治帝勤政不怠,已经伤及根本,长此以往,若是弘治帝的身体支撑不住,那大家说什么都没用。
    大臣们不知道小太子的厉害也就罢了,内阁几位都是亲眼见识过的,也都给朱厚照兼任太傅,对他这几个月来的勤学好问,飞速进步都赞叹不已,若是他再大几岁,心性成熟一点,他们还真的乐意看到太子早日参政,替皇帝分忧。
    可问题就在于现在弘治帝的身体不好,小太子又年纪太小,贪玩好胜,难以控制。
    是的,对于几位阁老来说,小太子涉世未深,若是不加以控制,就他这脾气,必然会任性妄为,今日改早朝,明日或许就要改其他祖制,全凭个人喜好行事,实为大忌。
    尤其是那些御史们这般冲动行事,碰上小暴脾气的太子,真不知会出什么结果。
    午门跪阶?朱厚照不禁笑了,想当初,他被称为暴君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将上百位大臣在午门外罚跪,廷杖致死了十一人,他虽已记不清当时的具体原因,但比起堂弟朱厚熜来说,他这个暴君,似乎还差了几分。
    如今回头想想,廷杖除了唬住那些胆小的大臣,其他毫无益处,反倒落了下乘,他如今从头开始学习理政,或许第一件事,就是要想想,怎样和平解决大臣们爱跪午门求廷杖的毛病。
    作者有话说:
    小朱同学从无限流穿回来的,是大明的平行世界,架空历史,非原来的时空
    原来他是任性妄为犯过错,但现在他还是个孩子,还没开始犯错,在努力挽回自己的清白,所以不是洗白啊啊啊!
    承认错误,有错就改,也是好孩子对不对?
    第二十九章
    弘治帝批阅完毕的奏折,并没有送回内阁。
    一来是的确没有十万火急的政务,二来是他前脚刚说了自己身体不适,后脚就批阅完上百份奏折,岂不等于说自己是在故意装病不早朝?
    冷一冷,放一放,大家都可以好好想想,早朝这件事,到底有没有严重到君臣对立需要跪午门的地步。
    弘治帝所做的一切,都是想为儿子铺路,而不是为儿子拉仇恨。
    可小太子自身就是个嘲讽体,他根本不想压制自己的本性,也不认为自己有错,那么错的就只有别人。
    这不单单是上不上早朝的问题,而是改革与保守之争,是皇权与臣子之争,从古到今,就不曾断绝的争议,任何一方,都不可能后退,因为一退,就等于放弃了自己的立场,退一步,就步步退,再难与之抗衡。
    尤其是朱厚照现在年纪小,第一次提出的意见就被驳回,不光打击他的积极性,还打击他的权威和地位,对于弘治帝来说,无论如何,这次都得给儿子撑腰。
    何况,儿子此举摆明是心疼老爹,怕老爹累着,替父分忧,敢于背锅,勇于担事,这样的孩子,又如此孝顺,让人想不心疼都不行。
    禀皇上,文渊阁大学生李东阳求见。何鼎看到弘治帝面露疲惫之色,又朝床上看了一眼,方才压低声音,小心地问道:陛下若是不想见,臣这便去回了他
    不必了,请李少保进来吧。弘治帝摇摇头,并未起身,只是让人略略调整了一下倚着的枕头,半坐在床头,喝了口内侍奉上的汤水,想着该如何说服这位最年轻的阁老。
    李东阳如今是太子少保、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负责教导小太子,等于是小太子主导师,傅瀚杨廷和等人都算是他的助教。
    弘治帝特地点出他太子少保的职务,而非其他,就是提醒他,要见的是太子的老师,而不是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
    李东阳三岁能写,五岁能读尚书,八岁就以神童之名得皇帝特批送入顺天府府学读书,十七岁就以二甲头名入翰林院,也是天资过人的神童级人物,如今年过半百,更是茶陵诗派掌门人物,原本教个不满七岁的朱厚照是绰绰有余。
    可谁能想到,现在的小太子,体内是个穿越过无限流世界活了几千年成了精又回来的家伙呢?
    李东阳听到何鼎特地称他为李少保时,就明白了弘治帝的心思,进门后再看御案上业已整理妥当的奏折,就知道皇帝没事,不过是借早朝这事,跟朝臣们掰掰腕子,当即就放心了几分。
    臣听闻陛下有恙,特来问安。
    哦,原来李少保不是来催朕上朝的啊!弘治帝不紧不慢地说道:其实有几位大学士辅佐,朕便是不去早朝,奏章在此,也误不了国事。
    李东阳额角青筋直跳,先前李广矫诏传奉官之事,已经让内阁头疼不已,若是皇帝不上朝,那奏章送进来,是皇帝批阅的,还是太监们批阅的,最终意见是谁的,那就很难说了。
    当年□□皇帝定下早朝之时,乃是为了鞭策百官勤政。每日向陛下禀报各部要务,也是避免百官懈怠,如今太子殿下念及陛下身体安康,以为百官之福,提议推迟早朝,本是件好事,但若是因此延误各部政务,牵一发而动全身,方才引起百官争议,还请陛下三思。
    你的意思是,推迟上早朝就会耽误大家正常上班?
    朱厚照突然从弘治帝身边的被窝里钻出来,他昨天干了大半天的童工,晚上累了也懒得再回东宫,直接就在弘治帝这边洗洗睡了。
    还好弘治帝今日没去早朝,才让他能安安稳稳睡到天亮,可没想到李东阳居然追到寝宫来问安,还是把他给吵醒了。
    小太子的起床气依然不小,硬邦邦地问道:那李阁老以为,大家一早寅时出门,卯时进宫,就不耽误工作了?
    开什么玩笑,半夜三更的赶路上朝,起那么早,人都是懵的,能有什么工作效率。
    更何况,每日早朝,有多少人是真的有事禀报,有多少人是无事列班,李阁老想必比我更清楚吧?
    将有限的时间和生命,浪费在等候和开会上,才是最大的浪费!
    李东阳没想到他言辞如此犀利,哭笑不得地解释道:早朝虽然不是所有人都有事禀奏,但很多事需要各部协作,共同商议
    朱厚照看了眼李东阳,议政之事,父皇不是在午朝前安排了文华殿议事吗?一日两朝加文华殿议事,真的有那么多政务,需要让百官天不亮就赶来上朝,让父皇从早到晚忙于政务,殚精竭虑才能处理完吗?
    殿下有所不知,李东阳苦笑一声,挨个给小太子诉苦,道:如今九边战事不断,西北大旱河东水患,还有些天灾人祸,国库已是入不敷出,加上今年又是三年一度的乡试大考,各部诸事繁杂,才会累及陛下
    如今边关大捷,兵部和户部光是统计军功,处理边务,安抚边镇难民,就已经忙不过来,别说从早到晚,有时候几日几夜不休都很是有的
    说到底,这还是因为弘治帝亲躬勤政,大臣们也不敢怠慢。在前朝成化帝在的时候,皇帝怠政,其实大臣们也跟着摆烂,如今习惯了弘治帝的工作方式,突然要变,自然第一个反应就是反对。
    这就是人的惯性,习惯在安全区舒适区工作生活,对于即将到来的变化,第一个反应是害怕和抵制,毕竟变化带来的影响,谁也不知道是好是坏,维持现状,至少大家已经习惯成自然。
    那只能说明,你们工作安排的不合理,忙的忙死,闲的闲死。
    朱厚照毫不客气地说道:早朝在殿外候着的,既不能上朝议事,站那都是浪费时间,为何不回去处理政务?既然都有忙得日夜不休的,怎么还有闲得跪午门的?身为阁老,这些工作安排,难道还要父皇亲自去做吗?
    李东阳一世聪明,从未想过,居然有一日自己也会被个小儿指着鼻子说工作不力,正要反驳之时,却见小太子穿着一身雪白的亵衣亵裤床上跳下来,颠颠地迈着小短腿跑到隔壁书房,抱着两卷几乎有他一人高的画轴出来,气势汹汹地塞给他。
    你自己看!
    呃?李东阳展开画卷一看,不禁目瞪口呆,双手颤抖。
    作者有话说:
    猜猜李大人看到了什么?
    儿童简笔画?XX图?抽象画?地图?其他?
    每日更新时间18:00,入V当日万字0点更新。
    第三十章
    李东阳自己就是士林名人,一手馆阁体世人称颂,更是开宗立派的大诗人,从政三十年,见过的才子无数,可像小太子这样的,还是头一个。
    这卷画轴打开后,足有六尺宽,三尺高,李东阳自己一个人都举不过来,还是何鼎叫人抬了书案过来,帮忙铺开,才能得以一窥全貌。
    字是真丑,比他五岁时写的都不如。
    画的一个个方框和圆圈也不够漂亮,横不够直,圆不够顺,连那一个个方框框和圆圈之间联系的箭头,都画的歪歪斜斜。
    第一眼看到这么丑的字画,李东阳都觉得辣眼睛,可眼角抽搐着,看清楚里面的字写的是什么,明白那些圈圈框框和箭头代表的意思,就顿时觉得这幅画价值非同小可了。
    两幅图,一幅是奏章分类处理流程图,一幅是六部二十四司职责划分图。
    朱厚照打了个哈欠,若不是他现在还不方便掌握更多各部人事信息,他都可以再弄一幅更详细的大明公务员等级划分及工作岗位流程图。
    久经无限流世界毒打的结果,是记忆库里搜集了几乎所有见过的知识,因为不知道下一个世界是什么样的,也不知道哪一样冷门知识会不会在下个世界里成为破局关键,就逼得他将自己的大脑开发成记忆宫殿,储存了无数世界的知识宝库。
    这会儿拿来用的,只不过是现代企业管理制度里的基础人事部分,对于当年被大明王朝老祖宗朱元璋同志划分的清清楚楚的职业规划来说,正好适用。
    朱重八同志才是个真正的劳模,他不仅把自己那一代的事干了,还为了子孙后代考虑,让所有百姓各司其职,从户籍就开始分为民户、军户、匠户,一旦定下户籍,子子孙孙终身不变。
    在他的理想化社会里,农民种地,商户经商,军户从军,匠户做工,代代相传,确保技艺不失,熟能生巧,等级分明,秩序井然,完全是他想象中的乌托邦。
    可事实总不尽如人意,商户有了钱就想有权,军户匠户被压制就想脱籍,缺少流动变化的社会制度,必然会出现问题。
    就如同现在越来越臃肿庞大的官僚机构,从一开始锦衣卫监察百官,到后来建立东厂监督锦衣卫,再后来西厂监督东厂层层加码官摞官,结果就是哪怕老祖宗定下再低廉的俸禄薪水标准,制定再严苛的剥皮实草防腐反贪机制,一样没法控制日益增长的机关人员需求和高额的行政和军费支出。
    朱厚照对早朝开的这一炮,的确像阁老们猜测的一样,醉翁之意不在酒。
    可李东阳又不得不承认,小太子的图,画得着实戳中他的心。
    他从十七岁入翰林院,到如今已有三十年,历经各个衙门,对大明六部各司运作都了如指掌,如何能不知道其中弊病所在。可这都是历朝历代积攒下来的沉疴,就算他有心也无力回天。
    弘治帝兢兢业业为帝十一年,也就是将成化年间破坏的官场捋顺,革除腐败贪官,任贤用能,但还是遵循旧制,并未有太大变化。
    正如弘治帝本人的性格,守成有余,开拓不足。
    别看小太子的年纪小,这一上来出手凌厉,加上弘治帝的支持,摆明就是要大动一场的架势。
    李东阳思忖半响,终于说道:殿下所言也不无道理,只是凡事不可操之过急,治大国如烹小鲜,事缓则圆
    朱厚照微微一睁眼,笑了,朝着李东阳行了一礼,老师说的对。变革绝非一日之功,要做出成绩来,让大家都得到好处,才能够响应支持。硬来的确不好。
    老师就是老师,温水煮青蛙的法子,让他说得这般讲道理。
    也行,反正他这次穿回来,既是要替自己洗白名声,也要保全大明江山,自然不能像从前那般行事肆无忌惮,结果被史官骂的狗血淋头,继位者更是翻脸无情,才留下那样恶臭的暴君之名。
    李大学士都已经表明立场,他自然也不能不给老师面子。
    于是,弘治帝派太子出面,安抚跪午门的群臣,告知大家,根据目前的政务情况和皇帝的身体情况,天天早朝午朝既耽误时间又耗费精力,就改成隔日一小早朝,五日一大早朝,每旬照例休息两天。午朝则是有事禀事,无事告退,各部可根据自己的工作进度情况联系相关部门,先处理各部内务,再在早午朝讨论协商,如此提高效率,也避免没事干耗着浪费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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