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车时,周临渊道:想好了要什么,告诉海岩,最迟明日晚之前。
    虞冷月刚要应一声,便同他道别。
    周临渊就从车帘里递出来一个包袱。
    虞冷月伸手接了,什么都还没问清楚,他人并马车就一起走了。
    虞冷月就着月色打开包袱一看,里头是几刀纸、颜料,和几张花笺。
    她不过是找顾则言请教如何挑选颜料画纸,他就直接给她买来了。
    但她没说要花笺啊。
    虞冷月对着月亮,举起几张精美的花笺。
    笺面上或碧波瑟瑟,或猩猩彤红,或红霓成段飘飞。①
    或金沙流离、织金浮动。
    美不胜收。
    倒比画纸美得多了。
    虞冷月回去后,雪书已经睡了。
    她将画纸和颜料都放到雪书枕头边,花笺则与她自己的笔墨纸砚放在一处。
    次日清晨。
    虞冷月起来熬煮汤饮。
    雪书随后才醒,一睁眼就看到了脑袋边上好的画纸跟颜料,愣了半晌,抱着东西下阁楼,还没走进院子里就急急地问:冷月,这、这些都是你买的吗?
    这得花多少银钱啊!
    虞冷月在厨房里回:有人送的。
    又问雪书想不想念金陵的物产。
    雪书还没反应过来,只说:京城的萝卜没有金陵的好吃,还有锅盖面,京城的浇头我真是吃不惯。
    虞冷月大声笑,怎么就惦记着吃的。
    雪书羞赧道:你我都在京城,别的还有什么可惦记的?
    虞冷月沉默片刻,才继续笑道:也是,还是咱们金陵的大萝卜好吃。
    金陵人喜吃萝卜,且金陵萝卜的个头都特别大,水灵灵的。
    不似京城这边的都是小萝卜。
    京杭大运河上虽说什么都能运来,但金陵的大萝卜却少见。
    别说是雪书,就是吃惯了虞冷月,也有些想念。
    虞冷月洗了手,把厨房的事情交给雪书,自己到前院去列单子了。
    雪书大抵也明白过来,那送纸、颜料的人是谁了。
    虞冷月自己在纸上写了些想要的东西。
    恰好海岩过来买东西,她就一并递过去了。
    海岩将东西拿回周家给了周临渊。
    周临渊摊开纸张一看:金陵大萝卜、栖霞寺外陈记锅盖面和浇头、善金斋的头油步摇簪钗。
    禁不住嘴角抽了抽。
    真俗。
    周临渊重新誊写一遍,让海岩送去了孙阁老胡同的周家,给周临先。
    周临先兴致勃勃,十分好奇堂哥会送什么给小娘子。
    结果看到金陵大萝卜时,眼皮子直跳。
    他跑这一趟,路费就不知道比大萝卜要贵出多少。
    堂哥就送人这个?
    周临先带着这份金陵大萝卜的货单,坐船出发去金陵老家。
    七月接近尾声。
    炎热的夏季也过去了一大半。
    三必茶铺终于赚够了税钱,虞冷月和雪书一起去衙门里缴了赋税,从衙门里出来时,浑身一松。
    两人对视一眼,很快就笑开了。
    虽说还有十月的铺租压在头上,可到底是了结了一桩大事。
    去街上买点儿东西回去吧,粗盐没有了,姜也没了。
    雪书拨着掌心里的碎银子,低头说。
    虞冷月也有花银子的欲望,从荷包里摸出个大的其实也不大,只有指头大小而已,还不知纯不纯,称出来能有多重。
    她嘀咕说:是该买点东西了。
    之前顾则言送她那么多东西,虽说原不是她有意要的,到底是收了人家的好处,总要回报一些。
    若说等价回报,未免有些刻意端着了些。
    她本是市井里的普通百姓,没有挥洒金银的本事,不必强出头。
    两人挽手去街上逛了大半天。
    除了家里缺用的东西,雪书还买了小半框的葱、姜,买了今年朝廷在六月间颁布的历书。
    虞冷月则主要是买些为中秋佳节做准备的东西。
    回三必茶铺的路上,恰遇衙役在街上宣谕。
    每年每月朝廷都会派衙役到街上提醒百姓们,每个月该干什么,譬如六月要纳赋税,八月农忙要收割,九月秋收结束,有了盈余不要胡乱花费,存粮存钱
    算是一种给百姓的警醒。
    只不过到了时下,原先严肃的宣谕已然沦为一种形式。②
    念官谕的衙役摇头晃脑,仿佛要睡着一般。
    底下听谕的百姓,要不是就住在衙门的隔壁左右。
    要不是帮闲人,看在官父母的面子上,过来捧个场。
    没几个正经听的。
    虞冷月跟雪书两个,没听几句,快步走了。
    回了三必茶铺里。
    虞冷月把历书挂起来,偶有客人进来,也会看一看历书。
    挂在铺子里头,也方便客人。
    这时的历书,是彩色的,按日子分类,挂起来五彩斑斓,十分显眼。
    虞冷月倒喜欢这些个市井气的用物。
    不过要论好看,自然还是顾则言送的花笺好看。
    她到现在还没舍得用。
    平日只在普通的纸上练字。
    练了这些日子,虞冷月的字也略有进步。
    假如,有个好老师时常指点,自然会进步更快。
    她如是想着,待海岩再过来时,便叫海岩把她的字,带了回去。
    周临渊收到虞冷月的字,瞥一眼就提笔把她的字圈了许多出来,还写下了好大一通评语当然都是负面的评价。
    他也不明白,明明她用炭笔写的字,尚算娟秀端正。
    怎的换了好的湖笔,反而越写越丑了。
    拿去给她,让她好好练。
    海岩收了好几张纸的评语,冷嘶一声。
    这也太不近人情了!
    只怕女掌柜看了得臊得慌。
    虞冷月才不觉羞。
    所谓不耻下问,顾则言的字写得比虞父还要好,就跟她前世见过的石碑上刻的似的。
    且他还替她一笔一划纠正,又让海岩白拿了许多宣纸过来。
    这样倒贴的好老师求都求不来。
    所以她练的格外刻苦。
    在没见到他的日子里,十分认真地练字打发时间。
    海岩在中间替两人传信,亲眼见着虞冷月的字,越写越好。
    而周临渊给的评语也越来越少。
    但,宣纸却没少给。
    这日,周临渊只给了寥寥几句评语。
    海岩见了,便凑过去说:三爷,姑娘的字,是越写越好了。
    周临渊道:还凑合。
    她实在不算天赋极佳的学生,但的确让他有种特别的成就感。
    海岩小心翼翼道:若是换了别人,姑娘未必写的这样好,说到底都因为老师是三爷您。
    周临渊唇边浮起了淡淡的笑意。
    周文怀的小厮过来禀:三爷,三老爷说他下了衙门,就直接跟温先生他们一起去盛福楼。让您直接过去,不必在府里等。
    温先生是周临渊最敬重的一位恩师,他今年回京过中秋,周家主动为他接风洗尘,还有许多他的学生,其中大多是周家族中子弟。
    周临渊自然也是要去的。
    他跟温先生已经许久不见,说起来,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周临渊换了身新衣服出门去宣南坊的盛福楼。
    与此同时,有个妈妈急匆匆去了徐氏院子里。
    妈妈悄声告诉徐氏:夫人,三爷已经出门了。舅老爷说,秦二跟了三爷好些日,要挑在今夜动手。您要阻吗?
    我阻什么?他自己得罪人,干我这个当继母的什么事。
    徐氏拿着账本直笑:今晚他跟老爷是要去替温先生接风,轩哥儿也在。温先生那样看中三郎,他今夜若要去了,给温先生吹起耳边风,温先生还能答应继续留在京城,收我的轩哥儿当学生吗?
    她简直巴不得周临渊直接死了才好。
    朗月当空。
    虞冷月没料到周临渊会突然过来,还是敲的她家的后门。
    周临渊脸色苍白,声音沙哑:有水吗?
    虞冷月连忙点头,她这里开茶铺的,什么都没有,就是存的水多。
    她让开身子,容周临渊进来。
    却见他进来时,一条鲜红的血注,沿着他修长的手指,缓缓落下。
    你流血了
    虞冷月脸色一变。
    周临渊望着的虞冷月暗暗哂笑。
    她在关心他,不论真假。
    而他的父亲,却能放任人来杀他。
    作者有话说:
    明天v章见!
    v章法红包的0v0
    第23章 (一更)
    虞冷月没料到周临渊这样的人会受伤。
    倒不是说他不会出意外, 而是觉得,他这伤受的,可不只是意外受的外伤那么简单。
    顾郎你先坐, 我上楼去给你拿药。
    幸好才出去买了日常用物, 里面就包括治烫伤、外伤的药,跟纱布。
    虞冷月转身上阁楼。
    雪书在阁楼上举着蜡烛,帮着找齐东西。
    她也跟着虞冷月下楼,帮忙在厨房准备热水。
    很快,虞冷月端着一盆水跟纱布等物从厨房出来。
    周临渊倚在小院里的圈椅上。
    一身雪白的衣袍。
    夜色黑如漫雾,月光笼在他身上,裁出清瘦孤薄的身影。
    他闭着眼, 呼吸微弱。
    像月下一只伤鹤,气若游丝瘫在湖边独自低咽。
    夜风穿过白色的宽袖,轻轻飘动,仿佛羽翅沾了冷水在颤栗。
    虞冷月不由得放轻了呼吸,轻手轻脚走到伤鹤身边唤醒他:哪里伤了?
    周临渊睁开眼,清冷的双眼含着浅浅的情绪。
    他哑声道:手臂。
    虞冷月走到他身边, 蹲下查看, 原是左臂内侧挨了一刀。
    准确地说, 应该是被捅了一刀。
    看不出伤痕深浅。
    但见顾则言的脸色,就知道不会很浅。
    虞冷月蹙眉道:我只能帮郎君先止血, 您快点去找家医馆, 让大夫处理吧!
    周临渊盯着她,轻声道:不, 你帮我包扎起来, 不流血就行。我还有要事。
    要不是她这里最近, 他也不会过来这里, 而是直接回明苑。
    伤成这样,还要办什么要紧事?
    虞冷月抿了抿唇,却没有拂逆周临渊的意思。
    就他现在这幅求人的可怜模样虽说不是求人的语气。
    真的就只能听之任之了。
    郎君,把衣服脱了吧。
    这话说的她有些脸红。
    周临渊自己解了上半身的衣裳,露出瓷白紧实的胸膛,和修长瘦劲的手臂。
    两根横在脖颈下的锁骨,十分的精致。
    他淡声命令:快一点。
    虞冷月不敢细看周临渊,怕分心。
    全程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帮他处理的伤口。
    最后做了一层薄薄的包扎,尽量让他的伤口不外显。
    快结束时,虞冷月问:郎君要是有急事,即便处理好这伤口,这衣裳也不便穿了。
    许是因为她处理的手法很温柔,周临渊的嗓音有一丝懒意:马车上有可换的。
    虞冷月这会儿终于敢用抱怨的语气说话了:郎君办完了事,快点去找大夫再看看,我未必处理的够好。可别闹出更严重的病症来。要是发炎、发烧,那就严重了。
    周临渊低垂眼眸:你很担心?
    我是心疼。虞冷月轻笑一声,自作补充:郎君那么照拂我,伶娘心里都知道的。还絮絮叨叨地打趣他:这会儿顾郎可别嫌我的手不干净您没得挑了。忍忍吧!
    周临渊缄默不语。
    如果热切、真挚就是父亲所说外面女子的手段城府。
    那么的确有几分厉害。
    他又看着她乌黑的发顶,在月下泛着薄薄的光。
    她总是只简单挽起发髻,画舫那日也是,十分的清爽俏皮。
    银簪忽在她侧低头时无意脱落,绸缎长发迅速散开,垂落在白皙的颊边,遮住鼻尖小痣。
    她伸手将头发拨去耳后,小痣从发间浮跃出来,平添几分怜人意。
    周临渊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从她发间落下的银簪。
    一绺乌发,也同时落在他掌中,轻扫他的掌心。
    虞冷月抬眼,瞧了一眼他大掌中的银簪,认真替他绕上纱布的最后一圈,一丝不苟地说:顾郎扔地上就成了,一会儿我自己捡。
    周临渊却没扔,随意地托在掌心里。
    虞冷月还给周临渊胳膊上的纱布,系了个结。
    倒不是为了好看,而是为了结实。
    好了。
    她直起身,右手撑了撑腰。
    蹲了半天,腰上一股酸感。
    周临渊迅速穿上衣裳。
    虞冷月见他要走,就问:郎君要不要在我这里换了衣裳?
    不了。周临渊要走。
    虞冷月叫住他:顾郎!
    周临渊微移视线,徐徐看向她。
    虞冷月说:顾郎今夜肯定是有很重要的事,去见很重要的人,所以才要一丝痕迹不露。但是,你现在这样,还是有破绽。
    周临渊微皱的眉间有些许疑惑:什么破绽?
    虞冷月走过去,仰脸看着他。
    她步步靠近,踮起脚尖,眼睫与他近在咫尺。
    周临渊没有推开她,而是与她呼吸交织。
    您的唇色太苍白了。
    虞冷月抬唇,吻了上去。
    很浅,很轻的一个吻。
    她淡红的口脂,便也沾到了他薄薄的唇瓣上,染上一丝浅红,覆盖住那层如雪的苍白。
    周临渊紧紧攥着那支掌中银簪。
    尖的一端,扎着他的手心。
    可唇上温热的触感,和女子的清香气息,全然覆去掌心的锐利痛感。
    浅吻只一瞬而已。
    离开他的唇瓣后,虞冷月仍旧踮着脚尖。
    她勾着周临渊的脖子,呼吸声不受控,低低的细腻嗓音,近乎呢喃:顾郎,今夜一切顺利。
    周临渊低眸看着她,冷笑一声。
    随后掰开她的手,力道不轻地推开怀里的人,嗤道:没见过你这般轻浮的。
    还自作聪明。
    虞冷月在月下莞尔反问:那您该在我刚靠近时,便推开我。
    何必等她献吻完了才说这话?
    周临渊脸色微僵,拂袖转身离开了她的小院。
    虞冷月弯腰去收拾水盆纱布。
    后知后觉发现,银簪不见了。
    她一摸头发才想起来,是顾则言拿走了。
    也不知是故意拿走,还是无意带走的。
    虞冷月泼掉血水,抿唇笑了笑。
    周临渊坐马车往盛福楼去。
    身上早就换好了干净的衣裳,全然看不出今夜经历了一场凶狠的搏斗。
    到了盛福楼附近。
    有一身材壮硕的黑衣人等周临渊半天了,他马车边,低声同说:三爷,秦二已经看押好了。
    周临渊颔首,眸中一派冷薄之色,吩咐说:先关着,留我亲自拷问。
    黑衣人点头,又忧心道:三爷,您的伤
    周临渊平静地说:我没事。顾豫,你先回去。
    顾豫迟疑了一会儿,才应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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